买书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但要感受这种快乐，也得有些生活修养。譬如我自己，开始买书时只留下了痛苦的记忆。
那还是读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每学期的课本，用不到期中，已经破烂不堪。还有一次干脆丢得无影无踪。书过于破烂，前面的目录与后面的生字表往往不全，用起来很不方便。至于纯粹丢失，那就连进课堂的资格也被剥夺了。这时候，最焦急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母亲。千方百计地带着儿子去买书。十多里路外的城里新华书店没有，学校的库存也不愿意拿出来。万般无奈，只得挨门逐户地到高我一级的学生家里去求。好容易有一家果然保存着，并且愿意赠给我使用。母亲过意不去，硬丢下书钱千恩万谢地带我出来，脸上露出异常欣喜的样子。我的心中邛因愧疚而痛苦不堪。
由于年龄小，性情淘气好动，“咬”书的毛病总也改不了。因此由母亲带着四处求人买书的事重复过多次。直到小学毕业，用母亲的话讲，才算闯过了“咬书”这一关。
记得那时，连环画（我们孩子们管他叫“小人书”或“画画书”）很普及，也很受小学生的欢迎。许多同学家里都积了一厚叠连环画本。有《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等古典名着。全是套书。一套由“之一”到之十几甚或之二三十册不等。还有高尔基的《母亲》、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等苏联作品。这些小人书，印制虽不甚精，但画工颇讲究，故事改编也合儿童口味。许多同学看得入了迷。走路看，吃饭看，睡觉看，甚至发展到在课堂上偷看。学校便定一条纪律：严禁把连环画本带进学校。连时常来学校卖书的小贩，也被赶出去，只能在校门外边探头探脑。我由于兄妹多，家境清贫，加之又不会爱护书，母亲从不给钱让我们买书。因此，连环画本并没买过几本。看过不少，全是凑在同学身边，人家看一页，我也蹭着看一页。时常是，这一页我已看腻，人家却迟迟不翻，另一页我正觉有趣，人家却一翻即过。心里很委屈，也不敢言声。那同学如果是位女生，凑得近些，就得吃白眼，也只得知趣地离开一点。“人穷志短”嘛，小虎子家已经学会了忍耐。
其实，我也买过一本连环画。那是很偶然的一件事：在上学的路上，我捡到两角钱。本打算上缴老师，走到镇上的小书店门口时，突然改变了主意。书架上的连环画吸引了我，双腿不由自主地迈进书店。起初想买《洋铁桶的故事》，这是当时最受欢迎的一本。书拿来了，我兴奋得双手有些颤抖。可一看订价，还差一角二分钱。那种失望与窘迫的心情，至今也还记得。售货员阿姨也许看见我手上捏的两角钱，便由书架上拣了一本很薄的递过来，说买这一本吧，一毛九分钱。“我心中很感激她，接过书，把钱往柜台上一放，也不要那该找的一分钱，撒腿就往外跑。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背着哥哥，偷偷把书拿出来看，书名叫《画皮》，当时并不知道是由《聊斋志异》中改编而来。一连好多天，我都在读这本小人书。虽然画面下的文字说明里，有许多字不认识，大体意思还懂。那个鬼怪神奇的故事，大大丰富了我的梦幻。只是每每想起把头搬下放在自己膝盖上梳发的女鬼，就觉得十分可怕。这种恐怖心情，一直到我上中学，听老师介绍了《聊斋志异》这本书以后，才渐渐消失。
这本《画皮》，也算是我平生买的第一本书。
1966年以后，我家由当年”鲁艺“所在的桥儿沟，迁自延安北关居住。离全城唯一的新华书店也很近。由这时开始，我自觉地有选择地买了一些书。这主要是因为有了一点可以由自己支配的经济来源。
原来，我们住地的附近，有一家废品收购站，毗邻的又是一家土纸作坊。这两个单位都挂牌标价收购废品。一家收破铜烂铁、玻璃器皿之类，另一家收破鞋破布，麻绳头儿。北关一带的老人和孩子便纷纷拣了去卖。我也混在拣破烂的人群里，像鸡一样在垃圾堆上刨。地区医院、玻璃厂、机械厂、骡马店和军分区，周围这几个单位的垃圾堆，我每天放学后都要搜寻一遍。隔三见五便提了满筐，先到废品收购站卖了破铜烂铁碎玻璃，再去土纸作坊卖破鞋底和麻绳头子。少则得一两元，多则达三五元。这笔收入，对当时的一个小学生，那是十分可观的。手里有了钱，星期天就跑到书店去买书。时值”文革“初期，”三家村黑店“已被捣毁，”红卫兵大串联“方兴未艾。小小的一间书店，乱轰轰挤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由那些穿着棉大衣、单裤子的红卫兵腿隙间钻过去。伏上柜台一看，架子上并没有多少能吸引一个孩子的书。前面提到的那些连环画无影无踪。最多的是马列着作和”毛选”像一块块砖头，厚厚地，威武雄壮地排列在那里。”红卫兵“竞相”请“购。这虽然不是一个小学生所需要的，但也买了一本《毛主席语录》，至今能大段背诵。次多的是一本名曰《东方红》的历书9名称虽很新潮别致，内容却是农村很实用的类乎”皇历“的书。星象历法，节气农时，乡谚俗语，历史故事等，只将占卜巫神一类换成了科技医学。也相当于”日用大全“一类的农家实用手册。见人们纷纷购买，我也盲目要一册，觉得沉甸甸，翻翻目录，见内容也丰富，内中尚有许多剪纸小插画，便买了一本。置于书包中，随时翻看，获得许多常识性的东西。来年又买一本续编，书名虽依旧，内容却空洞浮泛了许多9方知前一本虽是同名，属”新瓶“装了”旧“酒。编辑思想尚未受到”文革“战斗洗礼，内中难免许多”封资修“东西。以后年年虽出，也就再没买过。
这一时期，直至1973年髙中毕业，采取拣破烂卖钱的办法，我还是买了一些书。其中也不乏好书和当时很有用的书。如贺敬之的《放歌集》，梁上泉、戈壁舟等人的诗集，至今也保存着。最值得一提的是浩然同志的《艳阳天》和《金光大道》，买回来读了，对我迷上文学，起了一定的作用。还有一套丛书，即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的”青年自学丛书”我当时不懂得订购，反正见到就买，至今也不知全套是多少本。这套丛书，似以鲁迅先生的着作为主。买到手的计有《鲁迅杂文选》、《鲁迅小说选》、《鲁迅散文选》、《鲁迅书简选》等。我读鲁迅，也就由此开始。现在看来，这套书编辑装帧并无可取。无序无跋，也无较系统全面的作者介绍文字。文下注释，今天看来也多有疏漏偏颇。封面左上角一幅小小的鲁迅木刻像。诸册格局一致，也不更换，千篇一律的”横眉冷对”选文的标准也不同，许多更好的篇目没有选入。特别是没考虑有益于引导青年刻苦读书。整个选本”战斗性“太强，”火药味“太浓。这当然是今天的认识。当时买到手，却是如获至宝。包上书皮，谨慎读之。无论如何，这套”青年自学丛书“的历史功绩不可磨灭。许多人读着这套全书，走上了文学道路。因此至今仍然珍藏它。郭沫若的着作也得到一些，如他的历史剧选集《虎符》和抗战回忆录《洪波曲》以及历史研究着述《甲申三百年祭》等。还有一些好书，如矛盾的《子夜》、叶圣陶的《倪焕之》、老舍的《骆驼祥子》和杜鹏程、柳青、李季、赵树理等人的作品，另有半本（后半本被撕去）《古文观止》，都是用破鞋底、麻绳头直接由土纸作坊的废纸堆里换来的。一斤换一斤，可见这些作家的书在当时的命运有多悲惨。正是这些只能与破鞋糟麻等价交换的书，同鲁迅的作品一样，给了我深刻的文学启蒙。使我在那样的年代有机会接触这些”五四“以后的新文学代表作家的作品，实在受益匪浅。我至今记得土纸作坊那个专管废品收购的老师傅。他不识字，却很爰惜书。把各地收来的较完整的书拣出来，堆在一边，供愿意交换的人挑选。用麻绳头、破布鞋做造纸原料比废书要好，因此作坊当局也不制止。不过真正愿意交换的人并不多，我就钻了这个很值得庆幸的空子。如此几宗进项合起来，我当时的藏书拉拉杂杂约有三四百册。绝大多数是文艺类。这对于当时的一个中学生而言，也就不算少了。
高中毕业后插队那五年，由于受环境的制约和社会风气的影响，我几乎没有买什么书。也很少看书看报。整天同贫下中农一道在山川间竭尽全力”战天斗地”稍有余暇，也只有躺在土炕上恢复体力的欲望。伏案读书的”斯文，早已扫地出门。那时候”政治“统帅一切，前面点到的有些”黑书“一旦被人发现，会惹出大乱子。因此干脆不读。只把上面发给的《毛选》和《共产党宣言》、《法兰西内战》、《国家与革命》、《”哥达纲领“批判》等马列着作置之枕边。每夜临睡前翻看几页。因为不是主动买来的，阅读的热情也不甚高。”毛选“中那些语言生动活泼的调查报告倒很吸引人，对我后来从事专门的调研工作很有帮助。马列的书便只能生吞活剥，翻7；好几遍，印象也不大深。究其原因，一是理论底子乂薄，二是阅读的目的也不明确。不是系统阅读，只抓一鳞半爪，实际上贬低了马列和毛着的价值。可见”实用主义“的作法，有害无益。
后来投考大学，对我来讲并非求学心切，多半是处于对未来出路的考虑。因此延大四年，并没如饥似渴地读书，也没大量买书。而把主要精力放在练笔投稿上。发表了一些习作，却错过了读书、买书的大好机会，至今很后悔。这一时期，经过拨乱反正，中央和各地出版社，出了不少好书。见到同学买了好书回来，也有点眼热心动。但想到毕业之后未必就去做学问，也就回心转意。等到毕业，教了两年中学、编过半年刊物之后，便进入机关，更少读书买书。两三年内虽不能说白度，也是所学无多，直到1986年调入陕西省委研究室，在一种好风气的影响下，方才重整旗鼓，重操买书读书的旧业。
这一时期，买书花去不少钱，也费了不少功夫。西安钟楼书店、古旧书店和各家出版社的自销书店，成了常客。小寨及附近几所大学书亭的减价书架几乎每周必去。街上的书摊也不放过。到各地、县下乡，午休时间必然是逛书店。所买的书也无一定规划，觉得有用，记忆中尚无，便买。也不求成套，也不看版本，也不限作者年代，也不论思想观点。可谓杂七杂八，拾到篮子里，全都当是菜。有意无意，也买了不少好书。譬如有一套中华书局出的1959年版的《二十四史》、一部《资治通鉴》，一部商务印书馆出的1979年修订本《辞源》，就很实用，又有收藏价值。古今中外文学名着也买了不少。结果越积越多，再加上我写的那几本小书的存货，等到赴京时，整整装了半集装箱。购买《鲁迅全集》，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偶然有一天在住地旁边的教育学院书亭闲逛，见到书架上摆着一套，标价仅54元，立即买了下来。后来才知是一教师下海，所藏之书全部处理。庆幸之余未免有些惆怅。为买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的八卷本的《孙犁文集》，也费了一番周折。在安新孙犁文学活动60周年学术研讨会上，遇见天津文研所的刘宗武同志，提出想买一套。这套书原价198元，也就不便宜，不料宗武同志讲，”买可以，就是贵些”我问多少钱，他说300元一套。起先也觉得太贵。他说珍藏本，很漂亮。
便答应买。不几天，宗武便派他的女儿专程把书送到北京，使我不胜感激。300元钱，是我的一月工资。用它买八本书来看，我心里却很坦然。只读了其中的部分文章，已经感到钱花得很值。有些书，我是白送也不要。而有些书，倾家荡产也应该买了来读。如今，我才算真正体会到，买书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买了这些年书，到头来才知自己的藏书少得可怜，自己读过的书，更是少得可怜。看来这书还得接着买下去。想作文章，不读书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