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游了过来,睁着明媚的大眼睛。最先游到的那条鱼撮起嘴,温柔地吻了一下柳琛的手指。
柳琛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仿佛是一种交换,柳琛回到了苏沃野的身边,慧慧也回到了姥姥姥爷的身边。一切似乎都回复了原来的样子,就象划伤了的车体经过喷漆打蜡,已经全然无痕。
那是周二的晚上,柳琛没有给孩子们授课的任务,她坐在书房的台灯下,翻看着音乐杂志。苏沃野忽然走进来,坐在了柳琛的对面。
“柳琛,你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吗?”
“安排?没,没有。”柳琛茫然地望着丈夫。
“唔,我想告诉你一声,我有一个安排。很抱歉,我不能陪你了。”苏沃野神情坦然,语气平静。
片刻之后,柳琛才回过神,明白了苏沃野话里的含意。她打量了一下丈夫,薄型的白西装,镂空白皮凉鞋,看上去光彩照人。男用浴液和男用香水的味道在氤氲着,使他整个人就象刚出笼的包子一样煊腾。
柳琛这才想起来,吃过晚饭不久,苏沃野就钻进了浴室。
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在心里翻涌,柳琛嘲弄地眯起了眼睛,“噢,是要去调剂调剂呀。”
苏沃野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那好,请你带好家里的钥匙。”
“怎么?”苏沃野怔了怔。
“万一我有了安排,今天晚上不回来。”说出这句话,柳琛觉得十分快意。
苏沃野的目光在妻子的脸上粘了片刻,然后才用一种看似大度,看似潇洒的神情起身说道,“好啊,那就再见了。祝你今晚愉快。”
丈夫离开之后,柳琛再也看不进去书。她的眼前浮动着“海景”宾馆大堂里那个女人的身影,黑色的薄纱短恤,紫红色的大摆裙,肌肤白得耀眼。苏沃野是和这个女人幽会吧?他们大概会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宾馆。但那都是相似的卫生间,相似的浴缸,相似的大床,大床上是那套相似的动作……
柳琛不能想象丈夫与那个女人拥抱亲吻做爱的动作,一想她就会血流加快眼前发黑,手心里沁出许多冷汗来。她竭力控制自己,可是她做不到。她犹如一只被困的小白鼠一样,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这个家仿佛成了密封的盒子,成了一个负压瓶,让她透不出气。她必须穿破它,才不至于窒息。
可是,那个透气孔在哪儿?那个精神上的透气孔!
否则,她会死,死!
她沮丧地想,自己平时怎么就没有留意找一个异性的朋友!如果此时有一个现成的男友,哪怕只是坐在他身边与他聊一聊,心里也会平衡得多。
想着想着,忽然就想起了那个总是带女儿来练琵琶的刘先生,想起刘先生坐在那儿出神地盯着她的样子。想起那一天她晕倒时,刘先生为她搭脉的手,想起杏仁露、奶油饼干和水果糖……
凭着直觉,柳琛知道这位刘先生不会拒绝她。
或许也就拥抱呢,或许也就亲吻呢,或许也就上了床!柳琛心里恨恨地想。
怪了,仅只想一想,心里就舒服了许多。
看看表,刚刚八点钟。虽说这个时候联络对方突然了一点儿,但是对于男女幽会来说,时间还来得及。
柳琛找出刘先生留给她的名片,拨通了对方的手机。
“喂,刘医生,是我。”说话的时候,柳琛觉得脸发烧。还好,幸亏对方看不到。
“我听出来了,柳老师。”或许有点儿惊奇,但是声调很沉稳。
“嗯,是这样的。我想打个电话,谢谢,”柳琛一边说,一边想着,“谢谢你那天照顾我。”
“没什么,应该的。”
话说到这儿,柳琛忽然卡住了。两边都静着,仿佛彼此都能听到对方心跳的声音。
柳琛自嘲地笑了笑,然后破釜沉舟地发问,“喂,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你呢?”
好聪明的男人,似乎猜到女人来电话可能会是什么意思了。他把球踢过来,看看女人怎么踢。
“没意思,挺无聊。”柳琛说。
“我也是,挺无聊,没意思。”
柳琛笑出了声,也听到了电话里对方会意的笑。
“怎么样,一起出去走走?”男人终于进攻了。
“嗯!”柳琛斟酌着。
“这样吧,请你吃晚茶?要不然,喝咖啡?”
“都行,随你便。”
“好的,咱们去广州大酒家吃晚茶。你在哪儿?我开车去接你。”男人的语气很果断。
柳琛略一踌蹰,然后回答说,“不用了,我会打车去。广州大酒家,一刻钟之后我到那儿。”
放下电话,柳琛就动手收拾自己。等到坐上出租车,柳琛心里忽然塞满了厌恶感。她先是厌恶自己,贱,送上门的货,不要白不要。然后又厌恶起这个男人,太聪明了,太透了。这个刘先生,莫非是个老油子?
车到广州大酒家门前,情绪又转而亢奋起来,仿佛在做地下工作,去秘密地与人接头。下了车四下瞧瞧,没有什么熟悉的面孔,立刻加快步子向大门里走。
进了门,两位穿着花旗袍的迎宾小姐一左一右地躬下身,嘴里说着什么,柳琛听不清楚,听到的却是一句“柳老师!”那声调浑厚而低沉,分明是男声。柳琛正在诧异,忽然看到刘先生象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闪了出来。
“我已经找好座位了,请到这边来。”刘先生殷勤地贴近了,引她前行。
“谢谢。”
柳琛下意识地将身体闪了闪,让两人的肩和胳膊拉开了一些距离。
那是用雕花木栏和磨砂玻璃隔出的雅座,既保留着与整个大堂的联系,又自成天地,在遮遮掩掩中容存着不愿示人的隐秘。在这样的小天地里坐下来,很快就找到了一种放松感。各色不同的茶点小吃由侍应小姐时不时地用小车推来,每份量很少,但做得很精致。
“猜一猜,我为什么让我家媛媛跟你学琵琶?”刘先生技巧很高地用筷子夹起光滑溜圆的鹌鹑蛋。他那两个躲在眼镜片后面望着柳琛的大眼珠也是光滑溜圆的。
“我,猜不着。”柳琛摇摇头。
“那是因为我发现在所有的乐器演奏中,就数弹琵琶的姿态最优美最风雅。”
“是嘛。”柳琛不经意地抿嘴笑了笑,她心里觉得很舒服。
“那是一种古典美,含蓄美。这种美,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的。现在流行的是电吉它手那种醉酒式的狂放,电子琴手那种神经质一样的抽风,架子鼓手那种搏击式的粗野。就连斯文的小提琴手,也改成一边甩头扭腰地跳着现代舞,一边拉着琴弓唱歌了。”
“这就叫时尚呀。”柳琛心里暗暗地赞赏,这位刘医生,还挺有见解呢。这样想了,嘴里又说道,“刘医生,真想不到,你这做医务工作的,对音乐也这么内行。”
“不不不,我是外行。”刘医生摇摇手,“你是老师,你是老师。我正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你说说,一个人习练一种乐器,时间长了,会不会变得就象那件乐器啊?”
柳琛说,“哟,你说的这个问题,我还真答不上来呢。”
刘医生说,“我们外科手术室有个护士长,她弟弟是个弹电吉它的。原来这孩子长得又高又直,一举手一投足都规规矩矩的。现在可倒好,站那儿跟人说话的时候就这个样,撅肚子摇脑袋的,活象一把乱发颤音儿的电吉它。”
刘医生学得维妙维肖,柳琛忍俊不禁,用手掩着嘴笑了笑。
“所以我想啊,人或许会因为弹一种乐器弹久了,就有了那种乐器的风度。比如你吧,就象一支琵琶,一支带着古典美的动人的琵琶。”
刘医生说着,他的手已经捉在了柳琛的手腕。那是一只软乎乎的手,掌上和指肚上鼓着厚厚的肉,让人想起初春时节从林子里钻出来觅食的熊。
被熊按住的时候,就装死,柳琛心里自我揶揄地笑着,你瞧你僵硬的样子吧,你可真象是一支木头做的琵琶了。
虽然如此,但是柳琛仍旧觉得新奇觉得剌激,她不想惊退了对方,她只是略微变换了一下身体的位置,以使自己显得自然一些。
“唔,你觉得我象琵琶么?我是不是很呆板呀?”柳琛望着对方。
“你是很!,矜持。如果你稍微能!。当然,我说你象琵琶,是说你的整体风格,那是一种优美,那是一种雅致。我真羡慕你先生,因为有了你,你们的家庭生活一定也是风格优雅的吧。”
柳琛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这个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对方的眼睛,他推了推眼镜架,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柳琛想,他哪里是外科医生哟,他分明是个心理医生嘛。
仿佛要掩饰什么,柳琛把话题转向了对方。“刘医生,你太太是做什么的,她的脾气好吗?”
“还行吧,她是做财务工作的,管家也象在管账。”
刘医生的话让柳琛觉得挺好笑,“哟,象你样这样晚上出来,她不过问呐。”
“过问。我就说,打麻将去了。打麻将是我唯一的爱好,也是经她批准的晚上活动的唯一的项目。她觉得这个项目比起跳舞卡拉,洗头按摩什么的要安全得多。我有一群她认识的牌友,我还有一套老房子,我们经常在那儿打麻将,一打就是一个通宵。”
“可是,你没有打麻将啊。你太太随便找个你的牌友一问,就露馅了。”
“哈哈,不会。”刘医生开心地大笑,“那都是我的铁哥们儿,谁和谁互相还没有个照应啊?只要递个话儿,我就是现在坐夜航机去了香港,他们也会做证说我就在牌桌上。”
说完这番话,刘医生意味深长地捏了捏柳琛的手。
柳琛听得出对方话里的暗示:小窝是现成的,通宵不归也没有关系。柳琛心里忽然有些不屑,你们这些男人呐,兜了半天圈子,还不就是一个心思:把人弄上床。
柳琛不屑了对方之后,又不屑了一番她自己。得了,也别笑别人,你如此这般跟一个男人耗在这儿,还不就是想投怀送抱嘛。
刘医生见柳琛默然不语,于是呷了口茶,略略沉吟,不慌不忙地从茶盅里拈出一根茶梗来。
“这绿茶实在太差了,大概是存了两年以上的陈货。”
“是吗?”柳琛端起茶盅嗅了嗅,“我闻着挺香呢。”
“新茶的茶汤应该是碧绿碧绿的,看上去象翡翠。绿菜要喝雨前毛尖,谷雨节之前,茶树的叶子只长出了一个小尖尖。这种茶叶才嫩,才香,又不那么苦。”
“看来你挺会喝茶呀。”
“其实呢,雨前毛尖算不得好,真正好的是明前茶。清明节之前,树才刚刚冒芽啊,那芽尖你想有多嫩吧。泡完了茶,那茶芽还可以炒鸡蛋。茶芽炒鸡蛋比香椿芽炒鸡蛋可是要香得多。”
“是嘛,我还真没吃过。”
话说到这儿,刘医生看了看表。他破釜沉舟似地说,“我们打麻将的,要喝茶,还要做夜宵。那套房子里,茶叶和鸡蛋都有。咱们走吧?”
这邀请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柳琛能想象出到了那儿会发生什么事。就这样和一个陌生男人上床吗?柳琛仿佛在冒一个天大的险,她的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她犹豫着,畏怯着,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深夜十一点钟,她的眼睛忽然亮了,她仿佛看到了苏沃野此刻在干什么……
柳琛咬了咬牙,行啊,眼睛一闭!
柳琛从餐桌前站了起来。
“小姐,买单。”刘医生向侍应小姐招招手,他的神情和声音都很轻松,仿佛他已然得手了。
起身离开雅座走向大堂门口的这段路,柳琛是由刘医生挽着的,两个肩头也时不时地擦碰着,颇有几分厮磨的意趣了。
出了灯火辉煌的酒家大门,再往泊车场那边走,灯光暗下来,就有了通幽的味道。
矮小的夏利车,象一个设伏的地堡,似乎随时都会开火。刘医生伏身打开车门之时,顺势吻住了柳琛。
那吻有点儿潮,有点儿粘,有点儿滑,犹如石阶上的青苔。
等到刘医生坐进去将夏利车发动起来,身边的柳琛却不见了。他把脑袋偏出来瞧瞧,只见柳琛在车道上扬着手,拦住了一辆正要从泊车场开出去的出租车。
“对不起,刘医生。我差点儿忘了,我还要去给我的女儿送东西,她住在我母亲那儿。”
“……”刘医生的脑袋和左半个肩臂从车窗里伸出来,他的手在车门上拍了拍,象在拍着一个没有熟的瓜。
“谢谢你了,下次有机会,再去你那儿喝茶,再去品尝你的茶叶芽炒鸡蛋吧。”
深夜的出租车在寂静的长街上疾行如飞,柳琛仓皇地缩在车后座上,身上汗津津的有些发软发凉。那情形就象是刚刚从可怕的火山口处收脚退回,心内还存着余悸。她是被她自己吓住了,其实她自己就是差点儿喷发的火山口。
今夜,柳琛一点儿也不想回到她和苏沃野的那个小家。如果苏沃野不在,那情形对于柳琛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如果苏沃野回来了呢,那情形也似乎让柳琛难以面对。
她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父母的家。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可靠的后方最可依赖的基地就是她的“娘家”。此时,柳琛就象狼狈而逃的败军之将,要回到娘家这个大本营里去休养将息。
尽量轻手轻脚地用钥匙打开大门,却还是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谁?!”柳琛应了一声,就响起了踢塌踢塌的拖鞋声,随后便看到母亲从卧室里慢慢地踱了出来。
“琛,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柳琛向母亲笑一笑,算是做了回答。
母亲向柳琛的身后望过去,看到回来的只是她一个人,就轻轻地叹了口气。“唉,快点儿休息吧,慧慧这孩子今天做作业,睡得也晚了。”
“哎。”柳琛应了一声,她怕母亲再问什么,便赶快钻进了女儿的房间里。
小房间里铺着一张大床,慧慧用被单蒙头,睡得正香。只是到了今年入春之后,慧慧才开始单独睡觉,在此之前,孩子每晚都是由姥姥在大床上陪睡的。柳琛端详着女儿的睡相,心里甜甜地想:这孩子,用被单蒙头,是不是还有些怕呀?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地上床,把身体挨上去。
那是女儿的体息,丝丝缕缕地沁入柳琛的心里。甜甜的,香香的,几乎要让柳琛陶醉。女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啧着嘴,翻过身,把手臂和腿都伸过来,紧紧地缠住了柳琛。
仿佛那是女儿在拍着柳琛哄着柳琛入睡呢,柳琛的身心顿时变得恬静,变得安祥。她温柔地淌着泪,心里默默地想,与其说是女儿需要她,倒不如说是她更需要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