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了高速公路，城市的喧嚣像才退落的潮汐似的在听觉里远去。太阳恍如水晶，在西天斜斜地挂着，透过汽车暗绿的玻璃，给人一种沉浮在水域中的感觉。成方把车开得很稳，很慢，两手紧紧地把住方向盘，全神贯注的样子仿佛一不小心，车会飞起来，使车上的司机小易、作家王菲、发展报主编林羽统统有种欲飞之前的紧张。
双休日的周末，在工作着的城里人那里，最初就像奔跑着的野马遇到宽宽的河流，突然的阻隔给人一种停顿的恐慌感，纵然是洗半天衣服做半天家务，也还有一天的空白时光，不像单休日可以一跃而过。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城里人渐渐找到跨越这条河流的方法，初中、高中、大学各个不同时期的同学集会；车间、处室、部室，各种带有官方色彩的家属活动；朋友、朋友的朋友、圈子里和圈子外的朋友的民间活动，将工作着的城市人像围棋子一样今天摆到这里明天放到那里，聚散两不依的情景使人们对陌生人的偶然相遇早已习以为常。
林羽，成方，王菲，就属这样一种性质的相遇。
林羽和成方虽在一个单位，但平时很少说话，她们属于两个圈子里的人。成方是局领导，她的活动范围主要在主流社会的权力层。
而林羽办行业报八年，常同行业内外的作者、记者、作家打交道，她的圈子则是一族生活在边缘的自由散漫的人。一个月前，林羽主编的发展报请本市作家讲课，课后答谢时琳羽请了局领导班子，成方作为班子中惟一一位女将，林羽坚持要她出席。是这次酒宴，使成方和王菲在酒桌上认识。那次见面，成方和王菲很少说话，她们偶尔在林羽的撺掇下碰一下杯，相视的微笑完全是客套和礼节的需要，事过之后，无论是策划者林羽，还是响应者成方、王菲，都以为这只是一次偶然的相遇，就像马路上行色匆匆的车辆的偶然相遇，之后就擦肩而过，却想不到，一个月以后，她们竟在一个车上，预约一起到遥远的外地打发周末。
那是两天前的一个晚上，林羽正要睡觉，成方打来电话，说周末我们到乡下玩玩好吗，带上作家。林羽一直就想约王菲出去玩玩，成方的电话，使她相信了人与人之间的感应。
这是一条刚刚修好的高速公路，从A城到镜河，全程190公里，叫“黄海大道”，因为抢着在“五一”节前通车，路边的护栏还没有安上。看惯了建了护栏的高速公路，再看“黄海大道”，有一种裸露着的、空荡荡的感觉。裸露着的本是“黄海大道”，可是坐在车上，飞了似的向前行驶，你会觉得裸露着的是你自己，就像一个人光着身子在马路上奔跑。
为了找一些话说，王菲把自己的这一感觉说出来，谁知，成方的司机小易嗷叫一声，对，裸露，太棒了，就是这种感觉，一个裸露的女人，软绵绵地躺在前方，任雄性的车轮在上边……飞跑。小易想说在上边一泻千里，想到前边坐着他的上司，他跟作家又是第一次见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平紊在成总跟前也并不是不开玩笑，是今天这样诉说感受的玩笑太形象，太容易被体会。
作家就是不一样。成方由衷地感叹一句。“黄海大道”她走过多次，就从来没有这种感觉，王菲又这么直白、无所顾忌地将感觉说出来。在她的圈子里，人人都戴着防护面具，即使是玩，也不说如此松弛的话。一个月前那次聚会，王菲一坐上桌子，就向局长们发问，这世道男人一个不够爱女人一个爱不够，你们坦白都浇灌了多少女人。她的松弛让成方感到她好像是穿着睡袍讲话。其实，就是这个印象，使她在准备去乡下打发周末时，想到了王菲。
听到成方的评语，王菲不好意思地笑笑，接着说，我倒觉得小易和一般司机不一样，一般的司机开车时间长了，就麻木了，小易却这么敏感。
那是因为跟作家在一起。成方说，他跟我在一起从来不这么敏感，是不是小易？
小易有些喜形于色，脸微微放红。他并不是高兴王菲的赏识，而是高兴他的上司以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小易嘿嘿地笑了两声，而后，目光移向成方两只纤细秀丽的手。每一次，当他从他的上司那里感受到对他的重视，他都要把目光投向她那双好看的手。
雄性的车轮在软绵绵的女人身上一泻千里。不用小易说出后边的词，王菲、成方、林羽，都意会到了。车前方扑面而来的女人的胸怀，扇动着一股热胀胀的气息，使车内顿时弥漫肌肤的芳香。日光在车的后头，日光映照山川田野的反光则在车的前方。他们的目的地是B城，是那个中朝边境城市，而B城是今天的目的地却不是这次旅行的目的地，此次旅行的目的地是月光湖-一中国画家基地。
提出要上B城，是因为成方给林羽打电话的那个晚上，林羽刚刚跟B城的好朋友冷雪红通完电话，在A城独身多年，每当孤独烦心时，她都要把电话拨往B城，那里好像是她永远的精神家园。谁知林羽没心没肺的点拨，却得到了成方十二分的赞成，成方说太好了，那里的月光湖是东北最好的景点，我们就上月光湖。
目的地的形成是那么偶然和随意，就像他们旅行队伍的形成，就像雨水在沟谷边的汇积，然而他们在奔向目的地的旅程中却显得很庄严、很郑重，因为此时此刻，每一个人都全神贯注。
林羽一直没有说话，其实自从说出B城的名字，她的心就一直的慌乱了下来，有时，她感到她的心口仿佛塞了麻线一样透不过气。她已经两个夜晚没有合眼了，往事像凭空落人心田的一个犁杖，在她心上犁出丝丝缕缕的疼痛。如果答应的不是极少找自己的成总，而是其他的什么朋友，她会在第二天就改变主意。可是她没有改变，她不但没有改变，且眼看着自己约请作家，打点行装，买旅行必备的水果；眼看着自己若无其事地走上“子弹头”，向着离别八年的故乡挺进。刚才，当小易说出大道是女人裸露的身体，任雄性的车轮在上边飞跑碾过，她的心挨了铁器击打似的钝疼了一下。
见林羽一直不说话，并且间隔着要发生一些叹息，小易有些奇怪，大声说，林姐从来都是乐天派，没你的地方都能听到你的声音，今天这是怎么了？
王菲转过头来，深情地看了一眼林羽。一个月前那次讲课之后，林羽给王菲打了多次电话，说在发展局工作八年，没有向任何人敞开过自己的心扉，认识你一个月，就觉得自己完了，保守了八年的秘密将前功尽弃了。王菲当时非常意外，她自己正处在一种感情的伤痛中，她从来没有想过打探林羽的情感秘密，那意味着自己家的坟没哭完又去找别人家的坟来哭。可是，林羽坚持认为，王菲就是上帝派到她生命里来的情感的掘墓人。林羽说这么些年，就没有哪一个人的哪一句话让我疼过。王菲奇怪，我什么时候让你疼过？林羽说，你当然不记得。后来，王菲发现，林羽的坚持，其实是一种自投罗网，是带有一种“众里寻她”的意味，是她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揭去她心灵老茧的人。于是她们后来见面，王菲变得主动，王菲说，就将你的秘密说出来嘛！可是林羽每每走到边缘，又要返回，那样子好像是王菲逼她跳崖。后来王菲不逼，她反倒主动，断续地告诉王菲，她的伤痛都在B城。
王菲说，我们所有人往前走，都是往时间的山坡上走，只有林羽不是，林羽现在是往时间的沟谷里跌落。
小易一下子就捕捉了王菲话语里传递的信息，敏感而调皮地盯着林羽，你是说我林姐在B城有故事？
成方惊讶地回了一下头，是嘛林羽，真看不出来。
在成方的印象里，林羽是个没心没肺的乐天派，从不见她为什么事伤感过，也从不见她有一刻的闲静过；电梯里走廊里到处都会听到她的笑声却很少见她在哪里停留。她不化妆不烫发，不打扮自己，冬天一件米色半截呢子衣服，夏天一套旧了巴叽的T恤，春秋两季，就是一套灰颜色的运动装，她的整个装扮趋同男性，行为就更不用说，都快四十岁了，行走如风，偶尔到财务科送个报告，蜻蜒点水似的打个停就转身离去。倒是听说她跟机关的小青年玩得火热，保龄球乒乓球样样精通。她的轻松快乐让成方羡慕又为她着急，羡慕她作为一个女人，竟能这么潇洒地活着；急她作为一个女人，这么不讲究这么风风火火，还怎么成家找男人。说这样一个人有情感故事，就如同说一个柔道运动员会跳芭蕾舞，总感到有些风马牛不相及。
不过，成方懂得，任何一种表面现象都有可能掩藏着意想不到的真实，就像没有人不说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事业有成又有一个好丈夫，而没有谁真正知道她的痛苦；就像人们无法从她倡议的周末旅行中看到她的真实动机。成方赶紧为自己刚才的话接了一句，怪不得那天我一打电话，就说上B城。
林羽发现，她即使有一千张嘴，也难说清自己，于是只能保持缄默。
见林羽没有反驳，小易开始起哄，噢哟，原来这罐子里装着这个药呀，我说嘛！林羽一下子被激起，用手拍了一下小易的后背，说，你个小易拉罐儿，取笑你老姐！车里哄笑一气，转而又归复了平静。这时，就在车内归复平静时，大家看到一个事实，“黄海大道”就要结束了，在视线两旁飞奔而去的山野地垄，正以从容不迫的姿态，推近着一个阔大的路标：镜河出口。成方惊讶地发现，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将时速提到160迈，这在她以往并不是很多的开车经历中，是从未有过的，这完全因为有司机小易在后边保驾的缘故。
镜河，是王菲告别多年的家乡县城，十几年前，王菲因为一篇小说得了省政府奖，一次性从乡村走到这里。谁都认为，王菲成了作家，会毫不犹豫地甩掉初恋情人，可是她不但没有甩掉，且在经历着结婚、生育、繁琐的日常生活之后，家庭关系依然牢固。不是没有过磕绊，而是任何磕绊都磨不灭相依为命的感觉。不是没有过危机，而是每一次危机到来之时，王菲都清醒爱情一旦上升为婚姻，都会变成一种平淡，当然为了这种冷静，她忍受了怎样的难耐和压抑只有天知道。
下了高速公路只有一刻钟，成方就在一个镇子上把车停下来，换上小易。车再度启动时，王菲指着前边的一个慢坡，跟大家说，坡下的那个村庄，就是我婆婆家。
大家朝王菲手指的方向看去，西下的日光将人影绰约的村庄染上一层橙黄，炊烟在房屋上空静静地缭绕着，给人带来一种黄昏的暖意。其实，这暖意在成方那里，并非因为车窗外边村庄里的橙黄，而是因为王菲提到了她的婆家。这使成方想到王菲的丈夫。上车之后，成方一直觉得有一个跟王菲有关的问题，因为一路开车神经过于紧张，被阻隔在她的思维外边，此时经王菲提醒，成方一下子触摸了它的边缘，那就是王菲是否爱她的丈夫？
离开小镇，成方被这个问题深深缠住。这个问题，其实在A城一起程的时候就出现了，或者说在一个月前的那个晚宴上就出现了，成方从来没接触过文人，从书本上，她知道许多作家都很随意很散漫，郭沫若一生恋爱多次，可是现实中的、眼前的文人的感情生活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她却很想知道。为什么想知道，这是一个说不清楚的问题。一段时间以来，她仿佛走近一个误区，特爱猜测走近身边的女人的生活。
小易是个老司机，车开得很快，虽然不是高速公路，车速也在120迈以上，一些个拐弯处理得特别漂亮，连不懂驾驶的王菲都能感觉到。不过这样一来，王菲略感有些晕。晕车的人最怕不设防地刹车和急转弯，脑浆在那一瞬仿佛被旋转出来。那天，一听是去B城月光湖，王菲就有些打怵，如果不是林羽第一次约她，并说她若不去就没意思；如果不是正赶上创作间歇，她真的没有勇气答应吃这晕车之苦。
时至初夏，道路两旁的稻田泛出一种嫩绿，稻田边的池坝上和池坝外边的山地里，绿则被点染了，有了一份重量，而道旁的杨树，远处山脊上的树林，则是油绿油绿的润泽，晚霞在不尽相同的绿色间跳跃，使每一束反光都有一闪即逝的辉煌，只可惜这样美好的黄昏景色，没有人留意。王菲集中精力抵挡晕车的感觉，事实上那感觉越抵挡越清晰，就像走夜路的人越害怕越想往后看。成方因为坐在后边，司机的座位挡住了视线，不多一会儿，就迷瞪起来。学会开车之后，她才知道坐车绝对没有开车舒服，车上最佳的位置，就是司机的位置，前后左右，所有的空间都通过不同角度的返光镜反射过来，让你感到你的高高在上你的无所不知；学会开车之后她才知道，为什么一些给领导开车的司机任领导怎么调遣都不腻烦，这里边除去可跟领导沾光的成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那种眼观六路的感觉。
不能眼观六路，成方的精气神儿便由视觉的阻隔而有些呆滞，刚才还萦绕脑际的作家是不是爱她的丈夫的问题搁浅在一片迷蒙的港湾里，睡眠已经乌云似的罩上了眼皮。林羽不关心外部的景色，并不是因为马上就要回到告别八年的故乡，走进了对于往事的回忆，不是。她的回忆，在周末到B城旅行这个计划形成之后的一天两夜里就完成了。从周三到周五，时光仿佛一泓淤积在沙滩的水，以波动的状态，呈现了往日清冽的、混浊的、汹涌的模样，她甚至在那一汪流动的水流中看到自己曾经喷溅着的腹腔里的血。自古以来，一些在爱情的刀刃上磨砺过的女人，总愿说自己为爱流过血，那是夸张了心灵创伤的说法，而她不是，她真的为爱情流过血。
她跟一个有妇之夫苦苦恋过七年，从二十二岁到二十九岁，可当她二十九岁那年因为那个男人而官外孕，在医院腹腔大出血时，那个男人惊吓得永远没再出现。对他的失望，曾让她想到死，可是出院之后，跟那个男人相爱时的种种感觉，又丝丝缕缕缠绕回来，使她无奈之中，一气之下逃到A城。可是，就像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即使逃得再远，她也没能摆脱那个男人，当A城有朋友向她引见一个独身男人，她发现眼前的男人，总跟隔在时光前边的男人并列比赛，而时光前边的男人永远是英俊年轻--隔断了的时光让那个苟且、卑微的男人总是占着优势，让来到眼前四五十岁的男人承受着不公平的待遇……一天两夜，林羽在岁月的沙滩上漫步，每一个细节都擦拭着她的肌肤，每一个细节都掀起一串天籁般的响动清洗着她的眼皮，震动着她的耳膜，让她两眼明亮头脑清醒。也许，神经的兴奋已经到了极限，就像一条橡皮筋拉长到了极限，再不松回就有断裂的危险，车过黄树房，林羽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往事是如何一种情景，车是如何风驰电掣穿越黄昏的乡村景色，向她的往事开去，她全然没有感觉。
过了两市交界，小易的手机响起，这个怪怪的尤物三个小时没有动静，在小易拥有手机的历史上已是少有的事情。小易打开电话，喂喂地叫着，可是对方屏息敛气一言不发，像是打电话的目的就是为了听小易说“喂”，细微的喘息仿佛风吹树叶。小易一时语塞，脸不由得涨红，随即，小心而自然地放下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