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茜来看我的时候,还带来了一束鲜花。医院里的很多人都认识她。她的到来,很受大家的欢迎。对我的被打事件,她也感到蹊跷。在表示同情的同时,她还是开涮我,“你是不是和人家争风吃醋啦?下次一定不要随便见了女人就动。”我说:“别瞎说。”她那天打扮得很漂亮,我真想拥抱她一下。当我们目光对视的时候,她也看出了我眼里的意思。可是,她却一点也没有俯就。
“你好好养着吧。”坐了一会之后,她走的时候,对我说了这么一句。
我向她谢了。
岳父岳母领着楠楠,也都来看过我了。岳母还给我送过两次鸡汤。医生问我是什么人,我说是我的前岳母。那位中年医生就很感慨,说:“你的岳母真不错。”是的,当时我也很感动,看着鸡汤的时候,眼里都有些湿。
岳母告诉我,林萍快出院了。她手术后恢复得还比较快。她说她没有让林萍知道我出事。她怕林萍担心。林萍会担心吗?我想,也许会的。不过,却并不是那种夫妻间的担心。这样一想,躺在病床上的那几天里,我就真的总在想着林萍有一天会以什么样的心情出现在我的床前。可是,她一直也没有出现。
罗萌萌从北京打来电话,问我这阵子的情况。我没有告诉她这件事。我不想让她知道。一个人被人打,总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情。我只说我最近身体不好,在外面休养。她大概以为我在什么风景名胜处,在疗养院,还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对我说:“把你的目光收一收,不要盯在人家女孩子身上噢。”
我说:“放心吧,我现在只有你一个。”
她在电话里笑了,说:“就是。要不我会吃醋的。我是一个很会吃醋的女人哪。到了北京以后,我就要把你管得死死的,永远别想再花心了。”
我说:“好。”
警察第二次又来找我,说是向我补充了解一些情况。这次问得就有些奇怪了,问我在个人生活方面有什么问题。我当时的确感到有些生气,但我还是很配合地回答:没有。是的,我在个人生活方面有什么问题呢?有徐茜。我和她是情人。可是,我也不至于被别人如此痛“扁”啊。我不会为了徐茜而和别人争风吃醋。罗萌萌,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除此,我再没有别的什么好说的了。
对我的不悦,警察像是一点也不介意。他又问了我一些零零碎碎的问题,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最后他告诉我,他们查了很多案卷,本辖区和其它辖区的,根本就没有发现有叫丁三宝和蔡阿林的这些人。“倒是你小说里面有。”他说。
我怔了一下,怪不得我过去感觉那名字有些熟悉呢。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总不至于是小说里的人物出来痛“扁”我吧?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警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看得懂他眼里的意思,好像是我在编故事。是的,我这个小说家的身份在别人眼里多少有些可疑。可是,难道我会报假案?难道不是别人打我,而是我自己把自己打得头破血流?他们破不了案,还试图把责任转移掉,不能不让我内心感到愤怒。
林萍终于来看我了。
她是刚刚出院,一听说这件事就赶来了。她的面容有些消瘦,也还有些苍白。“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她见面第一句话就这样问。我说:“我怎么知道?”关于事情的详细经过我都懒得再次重复了。我说得已经太多了。每一个来看我的人,我都要向他们描绘一遍,说得我已经非常厌倦了。对方能给我什么呢?同情和安慰。在他们眼里,反正我是被痛“扁”了,暴打了。非常惨。至少,我心里是这样想的。
“我是昨天才听我妈讲的。楠楠见了我,也没对我说。”她说。
我说:“我是要求她们不要对你讲的。”是的,对她讲了有什么意思呢?事实上,我一方面不想让她知道,一方面又非常想让她知道,看她的反应。
“我听说……有人说是因为你在外面胡搞了,”她犹豫着说。
“胡说!”这种谣言真是太无耻了。她应该知道,我事实上还是一个比较严肃的人。尤其是在过去和她的婚姻关系中,我一直中规中矩,过着一种刻板的生活。
“你一定是得罪什么人了。”她说。
当然,否则我就不会这样了。可是,我究竟得罪了谁呢?马青前天来告诉我,那个叫布清的人已经被检察机关起诉了。他已经进去了,二十天前。已经进去了的他,会找人来报复我?不大可能。可是,如果不是他,还会有谁?
我想不出来。
总之,变得很是扑朔迷离。
后来一些日子里来看望我的朋友,看我的眼神都有些迷离。外面的老百姓都在传,说一个作家被人打了。被人痛打的原因是因为搞了一个老板的小蜜。当然,传说的版本有好几种,一种说法是我搞了一个女大学生,以结婚和找工作为诱饵,诳骗人家;还有种说法是我搞了一个妓,而没有付钱。后面这两种说法,对我非常不利。非但挨打得不到同情,而且有活该挨扁的意思,而且,扁得还不够。
其实,我的那些朋友是应该了解我的,虽然,文人本性风流,我也有七情六欲,有至亲至爱的女友,可是怎么也不至于做出嫖妓不付钱或是以结婚和找工作为诱饵诱骗人家女生的份上啊?但是,我能怎么办呢?他们在文坛上这么久,见多了各种怪事,是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文坛本来就需要热闹。有了我这件事,不管是真是假,至少在圈里,大家可以找到闲谈的话题了。
消息不胫而走。
罗萌萌从北京打来了电话,第一句就是“你在哪?”我马上就敏感地意识到她已经听到了什么。显然,她已经意识到我上次和她说的在外面休养,与事实不符。
“我在医院里。”我只好如实地这么回答。
听我这么一说,她在电话那边倒没有声音了。
“喂”我说,“你怎么不说话?”
“你让我说什么?”她反问我。
她一定是轻信了那些传言。传言传得真是太快了。现代传媒发达了,比过去皇帝的诏书还要快。“你听到了什么?”我问。
她不吭声。
我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是啊,她怎么能理解我呢?她又怎么能相信我呢?虚假的往往比事实更容易让人相信。有时候,人们往往宁愿相信虚假,也不愿意相信事实。因为假的东西看起来更合理些。
“你先把身体养好吧。”说完这一句,她就把电话挂了。
我也无奈地合上了手机,长时间地盯着头顶上的天花发怔。
警方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
我也出院了。
脾脏并没有受太大的伤害,服了些中药以后检查良好。在医院里,一晃住了二十多天。我自己看着好些了,就赶紧出院。我受不了那些异样的目光。最后,连医生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我去做CT检查的时候,就有一个医生对我笑着说:“你们作家,我知道的,风流成性。”我当时气得直想掴他一耳光,非常响亮的一耳光。但我忍住了。我只是严肃着表情问:“你怎么知道的?”他一边检查一边说:“文艺圈里,什么没有呀?报纸上经常有,唱歌的演戏的,今天和你好,明天又和他好。正常的。”听他那口气,甚至是羡慕的,并没有攻击我的恶意。
“你们作家也搞,”他说,“男作家搞女作家,女作家搞男作家。作家的思想是比较开放的。”
我说:“你的亲戚里面没有女作家吧?”
他怔了一下,有些尴尬地回答,“没有。”
我冲他笑了一下,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最先相信我的还是林萍。我出院的那天,她来到我的住处,把我的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我不想让她打扫,我说:“你别忙。你坐下,”我只想让她陪我说一会话,就很好。我不忍她这样对我好。我有障碍。想到前面还有徐茜,想到罗萌萌,她这样对我好,我就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们中的任何一位。所有人。
她像看出我的心思,立即冷冰冰地对我说:“你也别不好意思。我这样给你打扫也没有别的意思,完全是念你在我生病的时候,看过我。要不是为了给我做鱼汤,你也不一定就会被打。”
我呆坐在一边,看她在屋里大包大揽,把床底下,桌底下,翻个底朝天。被套、衣服什么的脏东西全塞到了洗衣机里。“脏死了,”她一边做一边说。我说:“你可以不理会我的脏。我又不是这么一天了。”她生气地说:“那些女人能跟你睡觉,就不能帮你洗衣服?”我说:“谁跟我睡觉了?”她从鼻子里冷笑一声,“你这话骗谁去?这么长时间一个女人没有?其实你跟谁睡跟我没关系。”我说:“当然。”
“也不知道那些女人图你什么?”半天,她又这么抱怨了一句。
我笑起来,“图我是个男人。”
她又哼了一声。在客厅里,她动作幅度很大地拖地。湿湿的拖把一直杵到我的脚底下。“天下的男人很多的。我是领教了什么样的男作家了。”
我想到她做过手术,也是刚出院,又拦住她,说:“你别干了!你给我放下。”
她停了一下,说:“这么脏,你也能住得下?”
我说:“这不关你事。”在我眼里,已经习惯了家里的凌乱。我习惯了它的脏。罗萌萌上次来,也没有这样批评我。也许罗萌萌不是那种很计较清洁的人。有些女孩子就是这样,生活里大大咧咧的,她们只管身上的穿着是干净的就行了。而林萍却在我的床底下扫出一大堆脏东西。
洗衣机洗出了第一批衣服。我走过去,自己晾。她居然还像过去一样的脾气,一把夺过一件衣服,批评说:“衣服一定要展开,这样晾了才不起皱。你就是一个不长进的材料。”我说:“他妈的又碍着你的事了?你现在又不是我的老婆。”她不说话,只管动作。我感到屋里有一种温馨的东西在流淌。在我的眼里,我又看到了她好看的腰肢和修长的大腿,看到了她有清洁的脸庞。我不自觉地走过去,搂住了她的腰。
她手里干着活,不能反抗,嘴里冷冷地说:“放开,请你自重点。”
我不放。
“这是在阳台上,人家看了不好啊。”她说。
我说:“他们管得着吗?”
她说:“不行,你要再这样我就叫了。我是来还你情义的,并不是来和我叙好的。我是认真的。你不要这样!”
我只好放开了手。
后来,我们都坐下休息,我问她那个男人怎么样了,她一脸的疑惑,“哪个男人?”我说:“是叫什么来着?机械厅的,叫Q的,”她听了,笑起来。“你记性挺好嘛。”她说。我说:“关心你嘛。”她反唇相讥说:“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
我们说到了我的被打事件,林萍认为一定是某个非常仇恨我的人。比如怀疑受到我小说影射的人。她已经排除了我和人争风吃醋的可能。“就你那两下,最多也就是搞个文学女青年。”她说。我想说我事实上还是有点能耐的,比如和电视台年轻漂亮的节目女主持。
“还好,千万别让我们牵扯进去,楠楠在学校里紧张得要命。同学们也在议论,说她爸爸被流氓打了。”林萍说。
“别怕,公安局在查呢。”我说。
“你以为警察能查出来?你真是说故事啊。”林萍说,“那些人的名字都是假的,用的居然是你小说里的名字,你想他们是不是有预谋?老早就在打你的主意了。你被打,其实只是早晚的事。不是今天,就明天。”
我默默。
“我看你的小说单行本还是不要出的好,现在很多人都在等着看你的单行本。要是出了,影响更大,恨你的人更是不会甘休的。”林萍说,“我们出什么事倒不要紧,千万别连累了楠楠。”
林萍这人就这样,说着说着就会认真起来。她的语气里含着一种抱怨。我很多年前对她的感情,就是这样平时被她一点点地侵蚀掉的。
“我不会连累你们的,”我有些艰难地说,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把那样的消息告诉她,“呃……我想到外地去。”
“不再回来?”
“不再回来。到北京,定居在那。”
林萍听了,半天也不吭声。她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会每月给楠楠寄钱的。”我说。
“不要,”她说。这时,我感觉她有泪水涌了出来。“你在北京管好自己就行。”
“她是谁?”她问。
“出版社的一个编辑。”我说。
她站了起来,说:“真不错。”
我也站了起来。我感觉她要走。她的话里有明显的讥讽味道。“其实也没有最后定。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我说。事实上这样说的时候,我自己真的犹豫了。这么多天,罗萌萌没有再打电话来。
“我走了,”她说。
我说:“你不要走。我还有话要说。”
她冷着脸,说:“你有什么话,要说现在说好了。”
我看到的只是她的后脑勺。我有什么话呢?事实上我没有什么话好说。是的,她肯定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我们夫妻了这么多年,然后分开了也有好几年,现在,却要天各一方,也许要相隔很久,再不见面了。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有些疑惑,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用力把她扳过来,却发现她的脸上满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