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全家人真的都换上新衣后，童舒、五千和童老太太坐一辆车，童振声夫妇和童展坐另一辆车，一前一后往东篱山庄方向开去。
坐在车上，虽然因为大家都穿上新衣服，五千不再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但五千依然没有从之前的尴尬中完全走出来。和童奶奶一起坐在后座的她，偶尔抬头会从后望镜中看到，正在开车的童舒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取笑，五千只好一直看着车窗外。
节日的街道上车辆较平时反而少了很多，一路顺畅。当车经过战友汽车修理厂时，五千不由自主地轻声喊道：“战友！”
童奶奶凑过来：“战友？什么战友？”
五千指着已经被车抛在后面的汽车修理厂说：“哦，奶奶，是一个汽车修理厂，双成哥在那里工作。”
双成的名字一出现，童舒脸上的笑意立即像被大水冲过一样，褪得干干净净。
“双成？就是你那个男朋友吗？”奶奶问。
“嗯。”五千完全没有犹豫地承认两人的关系。
“有一次他来找你时我看过一眼，年轻人挺精神的，个子也高。五千，你很喜欢他吗？”
五千有些害羞地点点头。
“还害羞呢！你们俩什么时候认识的？”奶奶八卦起来。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说起双成，五千话变得多了起来。
“你不是在尼姑庵长大的吗？怎么又跟他一起长大了？”童舒冷冷地说。
五千一愣，她看了童舒一眼，没有作声。
“怎么不说话？难道他也是在尼姑庵长大的？或者，你撒谎了？”童舒穷追不舍。
童奶奶从后面打了一下童舒：“童舒！怎么说话！”
“随便问问嘛，我听到别人说谎，总会忍不住要拆穿的。”
五千沉默片刻，一字一句，没有任何解释，缓慢而坚定地强调：“我们俩，就是一起长大的。”
她的反应让童舒有些意外。他从后望镜里往后看，他看到，坐在后面的五千，也正堂堂正正地看着他，目光坦然。
东篱山庄在南湖湖畔南山脚下。三十年前，这里曾经是一块树叶形的、夹在湖山之间的一大片荒滩，只在叶柄处有一条小路可进出，湖水涨起时，这条小路还会被淹没，荒滩就会与外界隔绝开来，远离城市，无人问津。童振声的父亲以极低的价格买下这一大片荒滩，当时他的买地举动还曾被很多人质疑取笑。
童振声的父亲直接住到荒滩上，开始在那儿种树养花。周围的人以为他只不过是要买下这片荒滩经营种植业，他父亲也从不跟人解释。他这一经营就是十年，十年间城市一天天扩张，曾经远离市区的南湖和南山，突然就成了交通方便环境优美紧挨市区的城市后院。童老爷子这十年也不是随便种树养花，荒滩上的每一棵树都种在了他设计好的位置，每一树花都开在他想要的方向。他用十年的时间，把这片荒滩变成了绿树成荫、花开夹道的美丽园林。当环城路一修通后，童老爷子立即在这里盖起了一家大酒店。他把荒滩与外面相连的那条小路索性挖掉，在上面架起一座桥，连接山庄与外面的环湖公路。这片曾经的荒滩，一下就变成了依山傍湖、环境优美的东篱山庄了。东篱酒店是全市生意最好的酒店，东篱山庄也成为南山市各种高端的商务、文化、经济活动的首选之地。它美丽的园林更是当地一景，许多人慕名专程前往，观赏东篱山庄的园林设计。童老爷子也因此成为南山市商界的一个传奇人物。
如今三十年过去，当年童老爷子手植的各种树，都已经是合抱之粗树冠如盖。他精心设计的、贯穿整个山庄的紫藤花道如同叶脉，每到花开季节便如一帘幽梦；假山甬道，长椅石阶，有青苔层层记录着岁月的痕迹；山庄正面，南湖碧水蓝天，波光如镜：在叶形山庄的叶柄入口处有大片荷花，夏季站在桥上满目尽是一一风荷举；叶尖在南山与南湖相连处，那里种上了一带芦苇，苇荷相对相望，簇拥衬托着东篱山庄如诗如画；山庄背后的南山虽然山势不高也谈不上不雄伟峻秀，但满山树木葱郁，成为山庄的天然屏障……这一切并非天然形成，无一不是童老爷子和童振声父子俩代人用心设计、耐心经营而得。城市扩张到南湖边后，也有其他商家在南湖边仿东篱山庄投资兴建酒店，但东篱山庄之前十几年积累起来的园林气象，却是他们模仿不来的。有两家经营不善的，还被童振声给兼并了。
三十年后的今天，东篱山庄也迎来了童家的第三代经营者童舒。
五千是第一次来东篱山庄。车开上小桥，在桥头的一块大石头上写着东篱山庄四个大字，五千伸头望望车窗外的南山，轻声念道：“东篱山庄——是因为这儿菊花多么？还是因为南山？”
“不错啊，还知道名字来历，因为南山。”童舒难得的没有对五千出言讥讽，他放慢车速，“奶奶，我直接把车开到酒店那儿好吗？”
“开过去吧，冬天这沿路也没什么好看的。”
五千没说话，看着车开进一条长长的通道，路的两边全是纠结着长在一起紫藤树，正是冬天，树叶掉光了，树上挂下一条条紫藤的荚果，错落有致，颇有些中国水墨画的韵致。
车往右边一拐，五千眼前出现一片白色建筑群，那是东篱酒店，童舒把车停在酒店前的广场上，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跑过来打开后车门。
“过年好啊，孩子！过年还在这儿值班，辛苦了！”童老太太扶着年轻人的手下了车，下车后递给值班员工一个红包，那个年轻人也没有推辞，看来不是第一次，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了。童振声的车也紧跟着过来停在旁边。
“五千和童展陪奶奶走走，我跟你妈先进去跟过年值班的员工拜个年。”童振声吩咐道，“童舒，你也先进去给大家拜个年吧，打了招呼再出来陪奶奶。童展，你跟五千一起照顾好奶奶！”
“是！”童展兴致勃勃挽着奶奶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又招呼五千，“五千，你跟我一起走，我带你到我们家山庄看看，虽然冬天的景色赶不上其他季节，但也有冬天的好处哦！走吧！”
五千走在童奶奶的另一侧，童展带路直接拐向左边一条伸向湖边的小路。小路两边树木森森，许多树依然披着绿装，林中空地上错落安排有长椅石桌。三人走到湖边，五千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湖面吹过来的冷风。从下面看南湖，与山顶有很大的不同，南湖不再像一面镜子，水波的起伏更大了，甚至有小小的白色浪花，被风推着拍击湖岸的条石一阵阵卷起，湖水没有山顶阳光下的那种蓝，在冬日里泛着清冷深邃、令人心生畏惧的灰白色，好像谁曾在湖水中濯洗过他绵绵密密的忧伤。
“五千，别站在湖边，冷，去看梅花吧。”奶奶碰碰五千，带头顺着湖堤往前走。
“这里也有梅花吗？”五千有些兴奋。
“什么叫也有！前面有块梅园好不好！”童展指向前面，三人走不多远，一大片梅花出现在他们左边，绵延至南山脚下，往山上还有几树，梅园地势略有坡度，梅花一树树往着南山方向高起来，一眼看去仿佛从南山上淌下来一片梅花。这一片梅树中间都是红梅，两边却是腊梅，此时红梅还只是这儿一两朵那儿一小簇地开着，树上多是花苞；而腊梅却一树树盛开着黄色的梅花，横挑斜刺，梅香扑鼻，这规模，又哪里是落梅庵那几株梅花可比的！
“真美！真香！”五千用力吸了一下，她情不自禁地走进梅园，摸摸这棵树，看看那朵花，又伸着鼻子去闻腊梅的芳香，像个孩子一样开心。之前在落梅庵，足不出庵的那几年里，梅花盛开也是五千最舒心的时节。
童奶奶在童展的搀扶下走进梅园赏梅，奶奶边走边说：“可惜现在没有雪，梅花要在雪中才更有精神，白雪红梅，相印成趣！从前你爷爷在时，若逢雪天，必然要带了我来赏梅。这个时候，花香好过花色啊。童展，你看五千，倒是很有兴致呢！五千，你自己赏花，不用管我们，我们在这儿慢慢走走。”
“好！”五千回头一笑，穿着红色大衣的她，此时正在梅花丛中穿梭着，像只飞舞的蝴蝶。等办完事的童振声白慧夫妇和儿子也到梅园时，五千已经跑到梅花深处，只有红色的大衣透过花枝提醒着她的位置。
“梅花还没盛开，五千倒弥补了这遗憾，妈，你看她可不跟朵花似的么？还是会动的花，你们看，在那儿乱跑呢！这孩子，别看平时在家里挺稳重的，到了这里也像个孩子一样爱玩呢。”白慧笑指越走越远的五千。
“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童舒一脸不屑的神情。
童家人习惯了童舒的说话风格，都懒得反驳他，只童奶奶碰碰孙子：“童舒，小姑娘第一次来这儿，看什么都新鲜。这大过年的，别在她面前说什么让她不开心的话。”
“奶奶，想让我哥说话不伤人是不可能的。放心吧，我估计五千也快习惯了，我哥在家可没少打击她，早练出来了。我看五千还好，也不知道是神经大条还是天生的好脾气，反正没看到她因为我哥的话生过气，根本没听到或者没听懂的样子。”童展说着突然笑了，他看向童舒，“哥，你挺郁闷的吧？五千对你说的话完全没反应哦，哈哈哈！对了，这倒是对付我哥的好办法，那就是让他的每句话都泥牛入海，高！”
“白痴的神经系统反应本来就迟钝嘛，谁有兴趣在她那儿浪费心情。”童舒的情绪完全不受弟弟的影响，他揽住奶奶的双肩，“奶奶，咱们换个地方转转，这里离湖太近，又没遮拦，风大。走吧，去那边坐坐。”
“也好，喊上五千吧。”
“别管她，又丢不了。”童舒说着已经搂着奶奶往梅园外的一条小道上走去，童展赶紧大声喊五千：“五千，五千！快过来，我们要去那边了。”
童家一家人走到一片高大的相思树林停下，坐到长椅上休息聊天。
童奶奶指着不远处正在修建中的一处建筑问：“振声，那边在做什么？不像是做房子啊。”
“哦，是童舒的主意，他对山庄的经营改造很有些想法呢。现在还没弄好，等弄好了您再过来看。我觉得他想法还不错，童舒比我强，在经营山庄上他更像爸爸，点子多。过了这几天，我们山庄会趁着年后这一段淡季做一些改造。”
童老太太点头：“做些改变也好，童舒啊，改造是有必要的，不过别弄坏了你爷爷留下的东西。”
“奶奶放心吧，爷爷留下的东西是咱们山庄的魂！决不能动，我的改造只是一些细节上的处理。咱们山庄的自然风光、服务管理、硬件设施都是一流的，我想要增加的只是一些人文特色的点缀，还有一些切合四季的主题活动。现在我们山庄只有一个秋天的东篱菊会，这可不够。等我弄好了你们再来看吧，保证不会让您失望的！爷爷和爸爸在环境、建设、管理上下了很多功夫，我要给山庄增加一些人味儿。”童舒踌躇满志。
“哥，你是说咱们山庄没人味儿？”
“不是这个意思！是商业文化中的人文建设，说了你也不懂。”童舒不屑道。
童展凑到童舒身边用力嗅了嗅：“我闻闻，这人味儿到底是啥味儿！”
一直落在后面的五千，完全游离于童家人的聊天内容之外。她没有坐下，一个人在林中这儿看看，那儿摸摸，不时从地上捡起不知名的落果，或者蹲下来仔细看一棵漂亮的植物或乱爬的小虫子。她感觉好像回到小时候，独自一人在落梅庵后院自己跟自己玩的时光。到城里这么久，她还没有这么自在放松过。
“哥，那边是秋千么？我记得以前没有啊，这也是你的改造项目之一？”童展指着与他们休息的地方相隔一条小路的另一片树林，那里有几棵合抱粗的大槐树，仔细看，果然在横伸的粗大枝干上，挂着几架秋千。童舒点点头，回身就看到五千正开心地跨过小径往那边的秋千跑过去。她直奔一架木板漆成红色的大秋千，正要坐上去。童舒猛地大喊一声：“不许碰那架秋千！到其他秋千上去玩！听见没有！别碰！”
五千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看什么看！让你去其他秋千上玩，那架不许碰！”
“哦！”五千答应了一声，找到另一架秋千坐了上去。
“那架为什么不能玩？油漆还没干吗？为什么那一架要漆成红色。”童展随口问道。
“那是红豆的秋千。”童舒望着秋千说。
童家其他人全愣住了，看着童舒面面相觑。没人说话，童舒完全没有注意到家人的神情变化，他眯眼看着那架红秋千，心神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孩子啊，你要学着放下红豆。”童奶奶忧心忡忡。
“我放下了啊。奶奶，可是咱们山庄哪能不给红豆留个位置呢，是吧。”童舒说时头也不回，一直望着秋千。
大家都没有接他的话，很小心地。那边的槐树下，五千正手忙脚乱地玩秋千，她坐上一架秋千，刚荡了几下就不动了。于是她跑下来推动秋千，借势坐上去再荡；可荡了几下又停了下来，她只好再次下来推。
“你们看，五千好搞笑，她是第一次荡秋千吧？”童展哈哈大笑。
“猪！红豆三岁的时候都比她荡得好！”童舒那细长的双眼中流露出来的全是轻蔑与不屑，脸上也毫不掩饰地浮上嫌恶的神情。他无法忍受五千在秋千上那笨拙的样子。
白慧连忙拍拍儿子的肩：“放轻松点儿子，她可能是第一次玩秋千吧。我已经吩咐小张准备好了茶水点心，咱们进去吧。妈，您手臂还没好，不能一直在外面吹冷风，大家都进去吧。”
童奶奶扶着童振声的手站了起来：“是该进去歇歇了，童舒，扶奶奶到你办公室看看。”
“奶奶，爸爸妈妈，你们先进去吧，我去教五千荡秋千。”童展边说边跑向五千，“五千，你可真笨！怎么连秋千都不会荡呢！我来帮你吧！”
东篱酒店最顶层整个一层，是童家人专用的，生活、健身、娱乐设施齐全。童家父子在这里办公、休息，童振声和童舒平时工作忙不回家，也是住在这里。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可以看到酒店前面山庄的全貌，是酒店里视野最好的房间。
童舒陪奶奶和父母坐了一会儿，就独自一人回到办公室，站在窗前。
槐树的叶子大都掉了，但密密的树枝依然遮挡着他的视线，他看不见童展和五千，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有五千红色的身影，会有规律地在树枝的缝隙间，一下一下地闪过，偶尔会传来两人被风吹散的笑声——应该是童展在推着她荡秋千吧？
童舒心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