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出于两国间实力的暗拼,还是胸中的私心,他都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要拦下她,一定要。
夜璃歌如烟黛眉扬起。
她不懂。
不懂这个男人为什么要缠住她。
不懂他为什么要阻止他。
据传闻,北宏恒王傅沧泓,只是一个外放的闲散王爷,好武疏文,从来不理政事,更不掌兵权,难道这些,都是假的不成?
“够了。”夜璃歌忽然撤手,后退数步站定,眸底浮起几丝冷怒:“璃歌敬王爷远来是客,已经再三相让,若再无礼,别怪璃歌不留情面了。”
几丝风吹过。
花瓣纷纷扬扬。
落在女子的鬓发上。
傅沧泓心中一动,垂剑于身侧,提步近前,拈起一枚花瓣,任其附在自己的指尖上。
“夜璃歌。”他低低地唤她。
“什么?”夜璃歌眼中闪过一丝眩惑。
“不要嫁。”
水盈盈的眸子一震,却莫明其妙地回答:“谁说我要嫁?”
顿时,傅沧泓整个人都明亮起来:“你没有骗我?”
“我做甚么骗你?我去宣定宫,是皇旨,是父命,与我何干?”
“……真的?”
“真的。”她点头。
“不骗我?”
“不骗你。”
“好。”他再度点头,抬臂将惊虹剑塞进她的掌中。
“你这是——”
“换你的照影,可以么?”
夜璃歌眨眨眼,很想笑,却笑不出来。
因为她看得懂,面前这个男人,是认真的。
这些年来,围在她身边的男人,着实太多,多得她都懒于去看一眼。
却没有一人,像他这般认真。
像他这般直接。
惊虹照影,盛世无双。
得配,能配了。
“好。”
她终于颔首,神色郑重。
岂不知,这一句应承,竟然会引起那样一场滔天巨浪,覆国之祸。
这场邂逅,之于他,是一生的认定;之于此刻的她,却不过是江湖儿女的君子之交。
她没有将其归于情;甚至没有想过,他们会怎么怎么样。
她仅仅只认为,他们是兴味相投的朋友,这以后,原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我走了。”冲他嫣然一笑,夜璃歌扬扬手中的惊虹剑,翩然而去。
痴立在原地的男子,久久地看着她,却像是把,一生一世都望尽了……
巍巍殿阁。
赤地流金。
大红地衣,从这一侧,铺展至那一侧。
无边的盛世繁华,无边的富贵风流。
璃国,瀚原大陆最富有的国家,又值一国太子授冠大礼,怎样奢靡,都不为过。
日上正空。
隆重的授冠礼已过,接下来,是万众瞩目的太子妃甄选。
九百九十九名佳丽,从永安门款款而入。
她们,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炎京,乃至璃国各州各郡,资质最为上乘的女子,就像朝阳下最艳丽的花朵,向阳而开。
“户部侍郎杜少迁之女,杜伶婀上殿觐见——”
“栗州郡守严朗之女,严华苓上殿觐见——”
“工部侍郎斐文忠之女,斐彩茵上殿觐见——”
“吏部尚书李达之女,李飞霞上殿觐见——”
“镇西将军陈玉廷之女,陈娇梦上殿觐见——”
随着司礼官的声声赞唱,精心挑选出的官家小姐们,按照初时抽签决定的秩序,一个个步入大殿,或紧张不安地,或满含激动地,等待着她们的命运。
是尊贵,抑或卑贱,是从此富贵荣华,还是重回平淡,皆看今日,今时,也皆仰仗上方权贵者们的喜好。
高高的丹墀之上,当今广成帝安阳烈钧,皇后董妍端然而坐,面上皆带着优雅的笑。而一身锦衣金冠的太子安阳涪顼,侧立于一旁,双目炯炯地盯着那些自阶下走过的女子。
安阳涪顼,自小在富贵荣华中长大的龙子凤孙,他人生的前二十年,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后嫡亲长子,血统高贵,十岁上成为璃国储君,聪明有余,刚果不足。由于董皇后自小疼宠,任其于深宫中长大,故而脂粉气多,却少男儿血性。
而他,正是今日这场盛世繁华的主角。
大殿的左侧,一溜桌案排开,座上皆是璃国的贵族阶层,最前面是司空夜天诤,其后是左相章楚安,右相程熙照,再然后是朝中两品以上高官。
大殿右侧,则是璃国皇室与外国来使的宾主连座,为了主客尽欢,也为了别的缘故,主持此次大典的鸿卢寺卿,在皇帝安阳烈钧的授意下,将璃国的皇室宗亲,与外国来使的座位交错安排,是以形成现在的格局。
右侧,第五方桌。
傅沧泓默坐如山。
他本是不屑于出现在这个地方的。
如今却不得不来。
因为她说,为皇旨,为父命,会出现在章定宫的宣安大殿上。
她虽然说,不会骗他,她虽然说,她此来并不代表着会出嫁。
可他的心,仍旧不安。
很不安。
甚至,他在暗暗地想,夜璃歌,倘若你不那么美,不那么耀眼,该有多好。
可是夜璃歌,倘若你出现在这里,其他的女子,还有机会么?
他有眼睛,皇帝安阳烈钧也有眼睛,皇后董妍有眼睛,太子安阳涪顼,还有这满殿的男女,都有眼睛啊。
握住金樽的手,微微紧了紧,一颗心,像是被带钩的弦拉起,紧窒得有些作痛。
“司空夜天诤之女——夜——璃——歌——上——殿——觐——见!”
赞礼官的嗓音,拖得格外地长,而那繁嚣的鼓乐,也骤然间响亮了。
每一个人的双眼,都着了火一般,闪亮起来。
殿门寂寂。
却不见人影。
司礼官的额头冒出冷汗,赶紧俯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手中的单子——是夜璃歌,没错啊。
“司空夜天诤之女,夜璃歌,上殿觐见!”
司礼官再次高唱了一声。
还是无人应承。
这——司礼官看向皇帝,皇帝看向夜天诤,夜天诤——看向大门——他那任性的宝贝女儿,不会又出什么状况吧?
整个场面顿时冷了。
终于,皇帝清咳一声:“吴清。”
旁侧侍立的内廷总管吴清赶紧上前。
“你亲自领着人,去司空府瞧瞧。”
“奴才——”
“皇上,不必了。”
冷凝的声音,蓦然从殿顶上传来。
众人豁地抬头,只见几缕轻纱婀娜,一绝代风华的女子,袅袅然随风而落,堪堪立于大殿之中,神色傲然地面对着四周各式各式各样的目光。
“你——”夜天诤神色遽变,差点拍案而起——歌儿啊歌儿,你就不能让为父这把老骨头,省一省心么?
皇帝却满脸微笑,轻轻摆手,无声安抚夜天诤,继而言道:“都说夜家凤凰绝色惊天,处处与人不同,果然不假。只是夜璃歌,你不会忘了,今日此来,所为何事吧?”
“臣女记得。”
“那你——”
“臣女只是无心。”
“哦?”皇帝英挺的眉头扬起,斜睨一眼下方已呈呆怔状的安阳涪顼:“是朕的儿子,配不上你?”
“不,是臣女之志,不在后宫。”
“那,你志在何方?”
款款地,夜璃歌踏前一步,双手平举,慢慢在胸前摊开,淡然而又沉稳地吐出两个字:
“天——下——”
一句天下,语惊四座。
整个大殿都沉寂了。
唯有傅沧泓,眼中暴射出灼烈的热芒。
夜璃歌,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夜璃歌,九天飞凤夜璃歌,志在乾坤的夜璃歌。
“哈哈哈哈!”安阳烈钧纵声大笑:“好一个‘天下’,难不成,你若为男儿,便想取朕这万里锦绣河山不成?”
“有何不可?”夜璃歌坦然怡然,全然不顾忌自己一言,或者会触怒龙颜祸及全家:“璃歌自问通文会武,腹有诗书万册,功在社稷家国,有哪一点,输了男儿?试问这满殿上下的男子,又有几人,堪与我夜璃歌比肩?”
沉默。
万丈寒渊般的沉默。
是的。
她很张狂。
她很嚣张。
她自视甚高目无尘下。
可她说的,却是事实。
自十三岁上,她师从名将,征战四方,从南至北,守护家国,出奇谋开疆域,莫说朝中宿将,即便年少新勇,又有几人,能及得上她?
更记得两年前洹河瘟疫,她施妙手散灵药,活人无数,世人称之为“神女”,二九年华,即以名扬天下,就连其父,当朝位最尊者,司空夜天诤,也不能掠了她的风采。
她是夜璃歌啊,当世无双的夜璃歌。
她是夜璃歌啊,集万千子民心之所向的夜璃歌。
她怎能不骄傲?怎会不骄傲?
就连皇帝安阳烈钧,也沉默了。
“夜姑娘。”皇后董妍却微微浅笑着,开了口:“可女孩儿家,终是要嫁的,如果本宫所记不错,夜姑娘今年,已经年满双十了吧?”
“是。”夜璃歌坦然。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于家于室,终身有依么?”
夜璃歌垂眸,半晌抬头:“这天下间,若有吾爱,得之幸然;若无吾爱,可潇洒一生。”
夜璃歌。
这样的夜璃歌。
这样不羁的夜璃歌,遍世罕觅的夜璃歌。
果然是,夜璃歌。
“好吧。”皇帝安阳烈钧倒也不怒:“朕遂你所愿,但不知今日你此来——”
“取回照影剑。”夜璃歌坦承。
“你的照影剑?”安阳烈钧皱起眉头:“在宫里……”
夜璃歌颔首。
安阳烈钧再次将目光转向夜天诤,不过一眼,心下就明白了。
却忍不住微微一叹——想来夜天诤也是无计可施了,既劝不动女儿,又不能违了臣子本份,想出这无可奈何之招。
罢了,此女佼然,但顼儿……只怕降她不住,安阳烈钧自问也是个开明之君,从来不兴以君威压人,尤其是这婚嫁大事。
当下,安阳烈钧摆手,那精明的吴清自是领悟,去夜天诤处讨要主意。
得了照影剑的去处,吴清当即亲自去取了,双手捧着,返回大殿,交予夜璃歌。
接剑在手,夜璃歌朝安阳烈钧躬身一拜:“臣女谢皇上赐还,臣女告退。”
安阳烈钧正要允准,旁边忽然响起一道清扬的声线:“慢着!”
众人齐齐望去,却见太子安阳涪顼转过身,提步走到御案前,立定,声音朗然地开口:“儿臣有事请奏。”
“说。”
“请问父皇,儿臣的太子妃,是否由儿臣自己选立?”
“当然是了。”
“那么儿臣——”安阳涪顼蓦地扬头,朗朗语声响彻大殿:“儿臣,非夜璃歌不娶!”
大殿之上,寂静得针落可闻。
夜氏,璃歌,声言对太子妃之位无心;安阳氏,涪顼,声言非夜璃歌不娶。
皇权赫赫,这九天飞凤,会屈服么?
“微臣,谢皇上天恩,谢太子殿下金恩!”
一片静寂之中,夜天诤忽然离座,朝着上方深深拜倒,一句话,鼎定乾坤。
夜璃歌皱起了眉头。
傅沧泓冰寒了双眼。
而安阳涪顼,整个人都欢跃了。
“这——”安阳烈钧却是满眼的不确定——夜璃歌的个性之倔,炎京城中无人不知,即便是夜天诤的话,她也只听三分,七分不遵。
“自古以来,婚姻之事,概由父母作主,皇上无须顾忌其他。”夜天诤再次进言。
下方开始响起阵阵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