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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马桶的自白

我醒了。

从漫长黑暗中醒来,永无止境的旅途,无边无际的时间,创世纪与末日审判之间的距离,无生命的雕像的沉思。

幸好,沉思意味着还有生命。

剧烈颠簸将我唤醒,地球尚未毁灭,眼前漆黑一团,如深深墓穴,四面八方被棺木封闭,却能感觉自己活着—黑暗之外的嘈杂,温度与湿度,干涸的身体,嘶哑的呼唤。

微光穿透厚厚的纸板,有人将我抬起,我听到金属的碰撞声,两个男子的喘息声。我感觉自己被抬起来移动了两步,很快就被放到地上,然后听到一扇门迅速关上的声音,接着转瞬猛然下沉。

上天堂?下地狱?我有些头晕,才明白是上升。有人说十九楼到了,又一声开门的声音,我被抬了出去。这将是我的新家。

尽情想象—宽敞明亮,豪华气派,落地大窗,俯瞰半座城市,享受富贵奢侈的人生。

可惜,这不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将注定肮脏。

似乎穿过狭长的走道,又好像经过书房,最后是卧室深处,最隐私的地方。他们将我放下,打开囚禁我的厚厚枷锁,卸除保护我的重重铠甲,剥下遮挡我羞耻的件件内衣,直到我亮着雪白粉嫩的皮肤,赤裸裸地躺在两个男人面前。

看到这个世界了。

然而,我的世界只有卫生间这么大。我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子,穿着满是油污的工作服,杂乱的头发上落着灰尘,眨着眼睛对我说,太漂亮啦!

果然是极品,真想自己坐上去啊。另一个中年男人说,他摸摸我光滑的身体,特别是张开的那一部分。

两个男人迅速拿出工具,将我抬到早已准备好的位置,不到二十分钟便全部搞定。

我楚楚可人地蹲在那里,像一团蜷缩着的沉默羔羊,眼神无助地仰望他们。

水,冰凉的水,从水管灌入,充满我坚固而干净的身体,如同包裹胎儿的羊水。

他们触摸了一下我的脸,便有水从我的体内倾泻而出,瀑布般洗刷外露的那一部分,又经过另一边身体冲向下水道。

男人们满意地看着我的表现,最后留恋地看我一眼,收拾工具离开卫生间,关上镶着毛玻璃的门,留下被侮辱与被损害过的我,孤独地蹲在黑暗角落里。

从此,我被判处终身监禁,永远禁锢在这座空中监狱。

没什么好遗憾的,我的人生从开始便注定如此……

我是马桶。

我不是中国人发明的木板铁条箍起来的马桶,而是一只抽水马桶。

我也不是一只普通的抽水马桶。

我是一只会思考的抽水马桶。

我是一只可以看到可以听到可以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抽水马桶。

我抽出的不是水,而是寂寞。

我,出生在中国的广东省据说有一千万打工者的东莞市—可惜从出生到离开故乡,我从未有幸看到过这座城市。生产我的工厂只有三百个工人,每只马桶的定价却是五万元。

不用说,只有富人和公仆才用得起。

贴在我头上的牌子,是一个来自意大利的姓氏,一个生产奢侈马桶的古老家族企业。这个家族从十九世纪起,就为梵蒂冈供应最豪华舒适的马桶。所有这个品牌的马桶,用的都是最顶尖材料,法国的陶瓷,德国的机械工艺,意大利的外形设计—据说无论男女,只要一看到我这种外形,就会产生强烈欲望。从水箱到坐便器到所有附属设备,全是手工打造,意大利原产要卖到一万欧元。中国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工,所以还能定量出口欧洲。

根据我们品牌创始人的理念,凡是奢侈的马桶,一定是贵族古典的抽水马桶,不必添加复杂的电子设备。我也厌恶那些使用电力清洗的全自动马桶,人类需要自己动手擦干净屁股,而非依赖那些复杂设备—否则就会退化成残废的猴子。

从手工流水线下来后,我的身体已完整成形,忽然感到有人在摸我—这个发现让我大为惊奇,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我”?“我”还能感受到世界?“我”还能为世界感受我还是我感受世界这个问题而困惑?究竟是先有我,还是先有世界?是人类创造了马桶,还是马桶创造了人类?

唯一清楚的是,我是一只抽水马桶,一只会思考的抽水马桶。

别的抽水马桶是否会思考?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我无法对外表达自己的思想,自从离开东莞的工厂,我就再没见过其他任何一个同类,更没机会与我的同类们沟通交流。

也许,我是这个世界的异类,或者说是马桶世界的异类。

也许,错—我不是马桶世界的异类,因为所有的马桶都会思考—理由很简单,所有的现代马桶都会抽水,人类的生命来自水,也只有人类才会思考,故而所有的马桶也都会思考。

嘿嘿,当你坐在马桶上看这篇小说的同时,你身下的马桶也在看着你,你的马桶将同时看到你手中的小说,这样他(她)就能知道自己不是世界上唯一会思考的马桶了。

终于,我被打包装进箱子—不知哪位有福的人购买了我,漫长的颠簸抹去时间与空间,让我陷入深深的沉睡,脑中不断浮起肮脏的噩梦,想象被送入未知的房间,接受人类的污秽之物,开始暗无天日的马桶人生。

此刻,我来到自己的家。

这个卫生间有十五个平方米,我处于最中心的位置,俨然是世界焦点。我的正前方,是个大理石洗脸台,一面宽大明亮的镜子。我的右面是个大得吓人的浴缸,塞进去三个成年人都不嫌挤(真是令人遐想联翩),若里面放满了水,没准一不留神就会被淹死。

说来我也算幸运,没落到穷人家的小卫生间里,终日与臭气熏天的内衣、袜子为伍,抑或身边堆满各种没用的杂物—我的高贵出身与意大利牌子,注定了我也不可能沦落到那种地方。在主人没搬进来的日子里,我是当之无愧的老大,这里所有摆设都是死的,唯独我是有思想有智慧的生命,也只有我能感受到被禁锢的悲哀。卫生间里有一扇气窗,被牢牢锁死,透进来微弱的光,加上紧闭的房门,就如昏暗的牢房,飘浮在十九层楼高的空中。

等待了半个月后,我迎来了第一位主人。

男人可以一日无女人。

女人也可以一日无男人。

但无论男人、女人,皆不可一日无马桶。

所以,我,才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

我的第一位主人,是个肥胖的商人。

据说,他搬进来的那天,是大师计算过的黄道吉日,可以保证他从此宅门平安生意发达。甚至进入卫生间的时间,也经由大师精确计算过。大师说马桶所在之地阴气太盛,又是五谷轮回之所,必然要选择至阳至刚之时辰,否则主人易泻阳气。

果然,我的主人准时打开卫生间,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摸索着打开电灯,既照亮了昏暗已久的我,也照亮了他那张几乎要“扑”出来的脸。

我的主人看起来才三十多岁,却已挺着个篮球似的肚子,晃着脸颊上的白肉,露出垂涎欲滴的目光,打量着我不着一丝的身体。

不过,他还是更对我头上贴着的牌子更感兴趣,拍拍这块意大利人的姓氏说,贝卢斯科尼?果然是名门望族的马桶!太好了,我喜欢!

为了表示他对我的喜爱,他迅速……(以下删去七十八字)

我的第一次。

却是给了这个猥琐肥胖的男人,他满意地深呼吸了几下,按下开关冲去污浊之水,嘴里哼着小调走了出去。

虽然,自来水迅速洗干净了我被玷污的身体,但空气中仍然残留着一丝气味,那个人的气味—令我作呕,可我又能呕出什么来呢?难道是他刚刚给我的东西?这就是一只马桶的命运,永远无法选择自己的主人,无论他是个什么东西。

我所能做的,就是成为一只称职的马桶,一只称职的会思考的马桶,一只称职的会思考的具有职业精神的马桶。

行行出状元,我要做马桶界的状元。

是啊,我必须每天给自己灌输思想,就像主人每天给我灌输大便一样—他把最肮脏的东西给了我,我只能不停地清洗自己,为的是迎接主人的下一次光临,让他每天保持好心情,面对一个干净的马桶,尽情而畅快地排泄。

不是有本畅销书叫《不抱怨的世界》吗?我的主人可是每天都坐在我身上看这本书呢—因此让我顺便领会了一遍这本书的精髓。

“不抱怨”嘛!作为一只马桶,每天接受主人的大便,这就是我的天职,我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停止抱怨,振作精神,做大做强,才是马桶的王道!

何况,作为一只可以抽水的马桶,相比当年的前辈们,我不知幸福多少倍!又是在这个有钱人家,宽敞洁净的卫生间,每天有钟点工打扫—瞧,专人伺候我这只马桶,可见我是马桶中的战斗桶,系出名门,高贵不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很满意我的钟点工阿姨,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但经常在这种高级公寓里干活,故而也不显得很土,有时还会穿着时髦的衣服,戴起二十块一根的项链。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她干活的速度就明显变慢了,尤其喜欢在卫生间里磨洋工—我丝毫都不介意,因为她能把我弄得很干净。这时她就会自言自语,好像我就是她的知心朋友,所有的话都可以说给我听—她的老公在煤矿干活,五年前发生了一起事故,老公连同一百多个工友,全部死在地下尸骨无存,煤老板却报告说只死了九个。她拿了几万块的抚恤金,悲伤地领着孩子离开农村,跑到大城市讨生活。她仍记得该死的煤老板的名字,因为那位老板如今已成社会名人,常在各种电视节目中露脸。

阿姨每次都重复相同的话,直到我的耳朵听出茧子,给她起了个绰号“祥林嫂”。但每次她都让我伤心,一只马桶的伤心—想象她那可怜的老公,在黑暗的煤矿深处化作枯骨,却在死亡名单中找不到他,就像空气被一笔勾销,仿佛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或许,“祥林嫂”的老公存在的价值,就是挖出煤炭燃烧出光和热,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

而我是多么幸福啊,安全地蹲在豪华的卫生间,思考思考人生,打发打发时光,每天接受几坨屎又算什么?

阿姨是我每天能够看到的人,至于我的那位肥胖的主人,经常几天才能看到一次。他穿戴整齐地站在卫生间里,头发梳得光滑可鉴,照着镜子,手里提着LV的公文包,自言自语这次的投资计划—要么飞北京要么飞深圳,那里都有他投资的房产,隔半年就转手卖掉,轻轻松松赚几百万。

就算他每天回家的日子,也都要到凌晨一点以后,带着满身酒气冲进来,偶尔还会恶心地用嘴巴对准我,将散发着酒精味的晚餐,融化成某种固体与液体的混合物,全部吐进我的身体—简直比他的排泄物还要肮脏。

他还喜欢坐在马桶上打电话,即便有时候拉不出半点东西来,似乎这样才能让他在电话里集中精神。比如涉及数千万的资本项目,比如正在盯紧的地方领导—这都是最要命的机密,足够让很多人蹲监狱的秘密,他以为在卫生间里打电话是最安全的,只有镜子里的自己才能听到,却完全忽略了近在屁股底下的我:一只会思考的抽水马桶。

除了阿姨和我的主人以外,第三个经常被我看到的人,是一个女人。

当然,她不是阿姨那样的中年农村妇女,而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仅仅以一只马桶的审美角度而言。

不用说你们就明白了,她是我的有钱主人的小情人。

她大概也就二十多岁吧,看起来还算有些教养,化着并不是很浓的妆,佩着一条卡地亚的项链。我怀疑她是个在校大学生,因为她的手机上贴着春哥的头像,包包里还插着一本郭敬明的《小时代》。

不知道什么原因,虽然谈不上讨厌,但我并不喜欢她。

小情人大约每周来一次,每次都会在我的身上坐很久,难道是和我的主人厮混久了,也学会他的坏毛病了吗?她的手指不停地发着短信,当然是主人不在的时候。我从下面悄悄瞄了一眼,似乎是发给另一个老板的,原来小小年纪花头还不少呢。

不过,我最讨厌的就是,主人会带着小情人一起洗澡。

我当然不会拒绝看美女,但在看一个美女洗澡的同时,还得看着一个肥胖的丑陋男子,这就实在令我倒胃口了!甚至比单独看我的主人洗澡更糟糕—因为他天生长成那样,也没什么对不起人民群众的。可是,他的那个臃肿身体,和一个年轻美女的身体,同处于一个豪华性感的浴缸之内,不免令人想起某某插在鲜花上的古语。

最令人郁闷的是,主人常把浪花溅到我的身上,强迫我看他们的表演……(以下删去一百九十三字)

这时我就会异常绝望,有些残忍地暗暗对老天祈祷,祈祷我的主人快点死翘翘,终止这些恶心的演出吧。

然而,想不到的是,我的祈祷很快就应验了。

在他成为我的主人六个月零十三天后。

后半夜。我身上没表,不知道是几点。

我听到卫生间外面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电视机和冰箱被砸烂的声音,然后有人一脚踹开了我的房门。

我的主人走了进来。

他摇摇欲坠地摸开电灯,照亮自己惨白的脸。但是,照旧肥胖,照旧猥琐—对不起,这种时刻不该如此形容我的主人。

这回他没有散发酒气,跌跌撞撞地坐到我身上,对面镜中的目光告诉我—他的头脑非常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他知道自己变得一无所有,一夜之间成了穷光蛋,还背着几千万的债。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似乎看到一具压满钞票的尸体,随之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他慢慢地站起来,抚摸我的头脑和身体,就像抚摸他的小情人,抚摸那年轻白皙光滑漂亮的肌肤—她永远不会回来了,说不定正躺在另一个臃肿的怀抱里。

对我抚摸了半个钟头,他才满足地转身,打开浴缸的水龙头。他安静地坐在浴缸边缘,腆着快要撑破的肚子,看着热水一点点往上涨……

很快,卫生间里便已烟雾缭绕,世界变得异常朦胧,我再也看不清主人的眼神,只见他脱下一件件衣服,直至全身赤裸裸的,像拔光了毛的肯德鸡。

当浴缸水差不多要溢出来时,他轻轻地关掉龙头,竟有些优雅地坐了进去。整个人浸泡在热水中,那身白肉即刻烫得发红,表情却很是享受。这浴缸太过庞大,他几乎能在里面潜泳,只把鼻孔露出水面。

享受片刻,他缓缓地坐起来,在浴缸边缘用手摸索,找擦身的毛巾吗?我要是有手就给他递过去了。

然而,他手里摸到的是一把剃须刀。

不是电动剃须刀,而是带着锋利刀片的剃刀—上个月带着小情人去欧洲买回来的。

他平静地看着黑色刀片,将它从刀架上卸下来,放在眼前晃了几下。蒸气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看到刀片锋刃闪烁的寒光。

如果,我有嘴巴的话,我一定会大声尖叫起来。

我有嘴巴吗?我没有。

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主人,看着这个已经一无所有的胖子,用自己的右手拿着刀片,用力割开自己左手的手腕。

他似乎很不会用刀,足足割了半个钟头,一会儿刺一会儿砍一会儿锯,就像对付一个打不开的罐头。

终于,主人忍不住惨叫了一声,我看到一抹鲜红的液体,从他的手腕里飞溅出来,穿过水雾缭绕的空气,喷洒到浴缸里,瓷砖上,甚至天花板上—还有两滴溅到了我的脸上。

他在浴缸里剧烈挣扎片刻,似乎想要爬起来逃生,像是后悔了自杀的决定,但却没有力气起来。大概是在潮湿闷热中困得太久,再加上体形肥大心脏负担太重,使得他根本无法动弹,就像手脚都被雾气绑了起来。

我痛苦地目睹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却丝毫不能为我的主人做些什么。我恨自己只是一只马桶,只是一只会思考的抽水马桶,可是光会思考有什么用呢?我却没有任何的能力去救我的主人,只能眼巴巴看着我的主人要死在浴缸里,甚至都没有能力向外求救!

痛苦抽搐了数分钟后,我感觉到他的喉咙开始痉挛,瞪大的眼睛甚为怪异,两只瞳孔变得如玻璃晶体,正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我才是杀人凶手。

他死了。

生活就是餐桌与茶几,摆满了餐具与杯具。

我眼睁睁看着我的主人死去。

一阵阴影从他额头飘过,化作一团黑色烟雾,竟轻轻地吻了他的嘴唇。

我知道,那就是死神。

现在,主人即将进入脑死亡的状态,大概正在和死神对话。最后他会想些什么呢?大概是万分的懊恼,因为他根本就不想死,反而充满了求生的欲望。自杀对他而言只是一种表演,表演给自己看的一出戏。一旦这出戏危害到自己的生命,他就会立刻回到求生的轨道上来。

可惜,他太胖了,闷热的水汽中,他丧失了全部力量,无法从浴缸里站起来。

他不是割腕自杀死的,而是在泡热水澡的过程中,因为缺氧导致心脏病突发而死。

我知道他的心脏有问题,他和小情人一起洗澡时说过,全因为自己身上这层膘。

可怜的主人,他明明不想自杀,却还是被自己害死了。

他还在想他的万恶的敌人?想他的躺在别人怀抱里的小情人?想他曾经辉煌发迹的过去?想他少年时代的纯洁初恋?想他童年时代与邻家小孩捉迷藏?想他刚出生时看到妈妈的模样?想他还在母腹里像一只小鱼儿时的时光?想他的前世是否杀过太多的人?

死神,却容不得他想太久,挥一挥黑色的衣袖,便带走了他全部的灵魂。

脑死亡。

他倒在宽敞的浴缸里。渐渐变凉的一池浑浊的水中,他像一只充足了气的皮球,鼓着肚子漂浮在水面上。

浴缸里的浮尸。

水,不断化开着手腕上的伤口。血,死人的血,像黑红色的颜料,缓缓铺满一池的水。

我静静地看着我的主人,看着他的血在浴缸中逸开,看着他的皮肤变得惨白,看着他的身体变得僵硬,看着他的头发在水中竖起就像变长了,看着他的眼球因失去血压而变成平面,看着他的瞳孔放大暗淡无光。

我想,他的脑干已经死亡了。

真恶心!就连我这个每天接受污秽之物的马桶,也想再找一个马桶拼命呕吐一番。

几个钟头过去,卫生间的气窗外天色已经发白,我绝望地看着我的主人,看着他的皮肤开始从白变黑,我知道那是死者血液凝结的缘故。

突然,我看到他的胳膊哆嗦了一下。

诈尸?

就在我心惊胆战,但又无路可逃之时,主人的尸体又平静了下来。

原来,这是厌氧性的生理反应,死后数小时内肌肉仍会痉挛。

天,亮了。

而我的世界依旧暗无天日,只有一池浑浊的血水,和一具肥胖的僵尸,与我这只马桶相伴。

主人的手机开始响了,小沈阳的歌声充斥耳边,却再也不能把那具尸体唤醒。

手机从上午响到下午,终于来了一条短信,洗脸台上的手机屏幕,闪出几行文字—

老兄,怎么不接电话?你确实被骗了,但你的投资成功了!不但没有血本无归,反而净赚了一个亿!

抓狂。

我为我的主人抓狂。这条该死的短信,为什么不早来十几个钟头?而这位净赚了一个亿的先生,正躺在浴缸里等待腐烂。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

人有宿命,马桶也有宿命。

难道,我的宿命就是如此?守着一具尸体直到天荒地老?

呼唤阿姨回来发现尸体,将它从我身边拖走,免得让卫生间像个坟墓,让我像个倒霉的殉葬品!然而,到天黑也未见阿姨的踪影,浴缸已开始散发出一股臭味。

子夜,手机屏幕上闪过一行文字,号码显示正是阿姨—

老板,我在乡下读书的儿子,因为学校危房倒塌受了重伤,我紧急赶回乡下去了!非常对不起!但我儿子快要死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请老板再请新的阿姨吧!

可怜的阿姨,即便作为一只马桶,我也心如刀绞!

阿姨,快点回去照顾儿子吧,至于我们的主人,我想我还可以忍受几天吧。

一直熬到后半夜,主人死亡已超过二十四小时,腐烂的过程终于开始了。我想,应该是先从我看不到的地方,比如那些肥大的内脏,还有……(以下删去二百七十二字)

第三天。

我彻底绝望了,没有人来救我,没有人来清理尸体,手机响了许多次之后,终于筋疲力尽断电而亡。

臭味弥漫着卫生间,不知道能否穿过紧闭的房门,传到外面的卧室与客厅,再飘出这套房子。这个楼层里还有其他居民吗?可能有,可能没有。所以,我还得祈祷臭味继续往外飘,沿着逃生通道前往楼上和楼下,或者坐着电梯到底楼,把那些保安熏得晕过去,于是就会有人来救我了。

不过,死了一个人,十几层楼下能闻到吗?

第四天。

赤裸泡在浴缸里的主人,全身开始浮肿,口鼻之中涌出许多泡沫,带着体内残存的血液,这让我身边的这池污水,变得更加肮脏不堪。

蛆,我还看到了蛆,从主人的鼻孔里钻出来,它们大概是专门吃脑子的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变成苍蝇。

GOD!

拿什么拯救你—我自己?

第五天。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还能坚持到第五天而没有昏厥过去!

第六天。

我终于被臭味熏得昏迷过去了。

对不起,主人。

第七天。

晨曦透过卫生间的窗户,将噩梦中的我唤醒。

可惜,醒来后依然是个噩梦。

于是,我又一次昏倒。

第八天。

我已经麻木了。

终日看着我的主人,由一个“人”的样子,渐渐变成“鬼”的样子,就像被强迫看一个慢镜头。我渐渐适应了与死者为伍,渐渐让自己相信,眼前的主人已不再是人,而只是一具臭皮囊,只是一堆无生命的骨头和烂肉,就像人类餐桌上的牛排与鸡块。对啊,如果你正在喝鸭血粉丝汤,是不会想象到鸭子被屠宰时的惨状的,更不会想象到鸭子的内脏被挖出来,用它小小的身体里的血液,来满足人类邪恶的贪婪的欲望的。

一旦把这些全都想通,也就克服了那种彻骨的恐惧感。

如果,我还有下辈子的话,如果,下辈子有幸不做马桶的话,我想做一名合格的法医。

两周之后。

我已对主人的尸体产生了审美疲劳。

可怜的他被世界遗忘了,亏得那些终日拍他马屁的家伙们,没有一个想来找找他。也亏得那些生意伙伴投资兄弟,大概以为他已经移民国外了吧。

除非是债主。

假设,他真的赚了一个亿,真的是阴差阳错做了枉死鬼,别人当然不会来找他了—趁机把他的钱全部吞走还来不及!大概那些人还盼着他早点死翘翘,好从遗产里分一杯羹。

他没有亲人吗?没有父母兄弟姐妹吗?也许,是在另一个城市?可是,那么久都没有联系,他们不会着急吗?难道,他早已断绝了一切亲情,或者亲情早就抛弃了他?这个可怜的胖子,就好像一个孤独的流浪者,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疼爱,人们只是关心他的钱,疼爱他的钱。

我越发怜悯主人,转头看了他一眼,已完全不认识这张脸—那些蛆就像无孔不入的城管,一点点侵蚀主人最后摆出的小摊。正在腐烂的舌头伸了出来,那是腹部气体的压力所致。他的身体从绿色变成了红色,就像一只被剥了皮的肥老鼠。他的牙齿和指甲都已脱落,沉淀在污浊的浴缸底部。

三周之后。

终于明白苍蝇为什么是苍蝇了,生于斯长于斯,自然适应于斯。就像我们马桶的职责就是处理人类污秽之物,自然也不会感到有什么不适—尸体嘛,相处久了,也会习以为常。那些刺鼻的臭味,也会被你的鼻子接纳,倒会觉得香味或者无味难以忍受。

我开始想象,如果永远都没有活人进入这个房间,那么我将永远孤独地守着这具尸体,看着他被分解为最原始的分子,最后只剩下一具枯骨。而浴缸里骇人听闻的污水,也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慢慢地挥发到空气中。我不知道这个过程需要多久,可能一年可能两年,总有一天会看到浴缸见底的—除非这栋楼先于这池水而毁灭。

四周之后。

我陷入了哲学家的沉思中,而我的主人正在变成绿面人—尸体脂肪会变成绿色物质,也就是所谓的“尸蜡”,看起来有些像草莓汁—他的小情人曾经坐在马桶上喝过。

突然,有人踢开卫生间的门,看起来像大楼的保安。他一看到我和我的主人,便惨叫着昏迷了过去。

原来是楼上和楼下的邻居,闻到窗外飘来阵阵异味,又发现家里的苍蝇成倍增多,向大楼物业投诉才发现了情况。

一小时后,大队警察赶到这里,个个戴着口罩拧着眉头,做了详尽认真的现场勘察,最终结论为自杀。

只有我知道真相。

凶宅。

发生过“自杀”事件,以及陈尸一个月的房子,自然是凶宅无疑。

但是,在这个没有卖不出去的房子的时代,“凶宅”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这还是一个豪宅,一个俯瞰着城市最美景观的豪宅,自然是有人要前赴后继地进来的。

当我孤独地在卫生间里沉睡了几个月后,房子已轻松地卖出了上千万元的价格,若是我的主人还活着的话,他这次的投资回报率便达到了100%以上。

随后,是彻底的重新装修。工人们花了两个多月,将原来的装修全部推倒,又按照一种奇怪的品位,大刀阔斧地改变了房屋结构。尤其是卫生间—新主人当然知道这是凶宅,首先是把浴缸换成了木桶,但这庞大的洗澡木桶,也足够容纳两个人进去了。其次是更换了洗澡的方向,从我的右手边移到左手边。原来空出来的地方,放了一尊狰狞恐怖的神像,目的就是镇住原来主人的冤魂。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我。

因为,我是这个家里最完美的。(我是不是太自恋了?一只自恋的马桶)

不久,我迎来了我的第二位主人。

她是一个女人。

谢天谢地,还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

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与她相逢的情景—我正孤独地在卫生间里沉睡,感到门被轻轻推开了,温柔的灯光洒上我的额头,我抬眼看到一身白色衣裙的她,如同一只害羞的小猫,偷偷踏入别人家的后院。

我看清了她的脸。

如果我是一个人,我将立刻爱上这张脸。

如果我是一只鸟,我将转眼从天空坠落。

如果我是一条鱼,我将马上沉入黑暗的水底。

如果我是一朵花,我将迅速凋零并且永远不再开放。

然而,我只是一只抽水马桶。

但是,鉴于马桶向来是人类的好伙伴,因此我们的审美标准也与普通人类相同。

抱歉,我无法再用人类的语言来描绘她的脸。因为,任何一种漂亮优美的词汇,都会被邪恶的人们用于邪恶的场所。

所以,对她不加任何形容,我想就是最好的形容。

今夜,她是我的女神。

对不起,我还是要再形容一下,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眼神—她不是普通人,我认定她不是普通人,她的眼神里有股特别的气质,高贵,纯洁,傲然独立,不惹尘埃!在这个肮脏的俗世之中,尤其是在终日吞噬肮脏的马桶眼中,她完全是这个世界的异类!即便她也将坐在我的身上,即将她也将排泄出一些东西,但我宁愿称之为“身体的产物”,而不愿以人类鄙俗的词汇冠之。

似乎,冥冥之中已经注定,当她第一次走进卫生间时,第一眼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她与我有缘。

她长久地注视着我,眼神微微颤抖,就像见到久别的故人—对不起,我们肯定是初次相逢。她伸手轻轻抚摸着我,感受我洁白光滑的身体。其实,我也在感受她指间微热的温度和细腻的皮肤。我就像干涸的土地上,重新得到甘露的浇灌。她重新赋予了我生命。

随后,她优雅地撩起裙子,坐在我的身上。

哦,原来是有内急。

但我丝毫都不介意,这不就是我的工作吗?我是一只具有敬业精神的马桶,不管什么人坐在我身上,我都必须微笑着迎接“身体的产物”,何况是完美的她呢?

她很快从我身上站起来,重新整理好衣裙,轻巧地对我揿下按钮。我心满意足地放出水来,将她的“身体的产物”送入下水管道,并以自己清洁的身体,迎接她的下次光临。

通过对面的镜子,我看清了她的表情,她终于有了一丝微笑,似乎全身都得到了释放,包括原本可能沉重的内心。她笑起来时眼神太美了,却又很是节制而含蓄,隐藏在这私密空间,只向自己一个人敞开—还有,作为马桶的我。

我听到水龙头流水的声音,她认真地用洗手液洗手,面对镜子看看自己的仪容—完美无瑕。她理了理肩头的长发,像黑色的丝绸飘过身体,带来一股淡淡的幽香,弥漫在马桶与浴桶之间,让正在充水的我心旷神怡。

她仔细观察了卫生间一遍,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她的家,怎能不好好端详?只是,我右边那尊辟邪的神像,让她的眼底掠过一丝恐惧,大概是年轻女子共有的心理吧。不过,她一定知道凶宅的传说(不,是事实),还敢住进来就说明胆子不小,她应该可以克服这些恐惧。而且,我也可以保证—我的第一位主人,那个肥胖的倒霉的商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即便他的幽灵想要回来,我也发誓要把他再赶出去!

因为,现在我只有一位主人,我要好好地保护她。

不过,我又产生了一种恐惧,会不会同时再有第二位主人?

她是单身女子吗?她看起来至少有二十五岁,但绝不会超过三十岁,这个年龄的女人很可能已有老公,当然也不排除剩女的可能性。

但愿,她是个剩女—对不起,我怎么那么自私呢?只为了自己一点微小的满足感,就要牺牲她的幸福吗?

也许,人类心里所有的毛病,马桶的心里也全都有吧,或者我早就被人类同化了,变成一只拥有人心的马桶—这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呢?

走出卫生间前,她又温柔地抚摸了我一下,在这个隐私的空间里,她最喜欢的还是我,这无疑让我受宠若惊。

随着卫生间门的紧闭,我再度陷入深深的黑暗中,却再也无法入眠,而是兴奋地瞪大眼睛,等待新主人的再度光临。

数小时后,她再度推门进来,这回换了一身粉色睡衣,匆忙地坐到我身上。她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封面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在释放“身体的产物”同时,她慢慢地翻着书页,几乎逐字逐句地咀嚼。她的皮肤摩擦着我的皮肤,她的体温与体香传递到我体内,我还能感受到她血管里的脉搏,感受到她心跳的节奏。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她心里的话:不喜欢范柳原!

接着,她在心里读着《倾城之恋》的文字,读着那个遥远的爱情,也在读着她已经破碎的梦。

我确信这不是我的幻觉,因为我听得是那么清晰,而且我也能确定—她的嘴巴并未动过,喉咙里也没发过声音,是她的心在说话!

难道,我也有了《人间》里的读心术?

只是,我不需要看对方的眼睛,只要感受她下半身的皮肤,以及血管里微微的跳动。

等到《倾城之恋》翻了数十页,她也轻叹一声站了起来,揿下我的按钮冲去“身体的产物”。

但她并未就此离去,而是打开洗澡木桶的水龙头—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假如我有心的话),她要洗澡了吗?对不起,我本非偷窥女人洗澡的登徒子,不过你也别强迫我看啊。

她先用了几十分钟清洗浴桶,随后才放满了一池热水,倒进去许多带花瓣的浴液,这才脱下那身睡衣,将整个身体暴露在我的眼前。

该戳瞎自己的眼睛吗?可是我找不到眼睛,因为我的全身都可以看到她。

她是我的洛神。

或者说,是我的维纳斯。

虽然,我过去也看到过女人的身体—我的前主人的小情人,尽管也年轻漂亮皮肤很好,但并未激起我的任何欲望,我只是像看表演一样看着她,看着她和肥胖的主人的表演。

可是,我的新主人却完全不同,她不是普通的女子,更不是美丽的花瓶,她就是我的主人—无论从法律上还是肉体上抑或精神上,她都已经深深地征服了我,让我彻底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她走上木桶旁边的小台阶,抬起腿要跨入浴桶—我提前闭上了眼睛。

我要做一个有道德的马桶。

等我重新睁开眼睛,维纳斯已完全没入水中,只露出酥胸以上的部分。水面上漂浮着各色花瓣,就像众花神簇拥着花中之魁。她将长长的乌发放下来,在水中就像黑色的海藻,每根发丝都装饰着她的身体,如同传说中的美人鱼。

氤氲弥漫的热气中,她终于彻底放松,仰头没入水面,露出一张完美的脸。水汽充满她的额头,就像一串串珍珠。她闭上眼睛,仿佛水中的睡美人。

时光啊,请你为我稍稍停留片刻。

她在享受,我也在享受。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站起来,洗干净头发和身体,略微哆嗦着跨出浴桶—我再度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洛神正用某种化妆品搽着身体,看来她很懂得保养皮肤。她很快裹上了浴巾,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终于第二次露出了笑容。

她擦干净镜子上的水汽,认真地刷起了牙,怪不得有一口洁白整齐的好牙。她又往脸上抹了一些东西,回头看了看我说:“晚安!”

这着实让我吓了一跳,难道她知道我在看着她?知道我是一只会思考的马桶?

不,她只是对一切都有爱心罢了,包括我这只孤独的马桶。

她轻巧地走出了卫生间,让我重新沉入无边的黑暗中。

今夜,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这是目前最让我心满意足的事—不需要理由了吧?

我爱她。

别迷恋哥,哥只是个马桶。

哥正在迷恋。

我的主人。

我的洛神。

我的维纳斯。

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请原谅我盗版了纳博科夫,但接下来的几个月,确实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她似乎不太出门,当然也不可能上班,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无论上午、下午、傍晚、子夜,都能看到她匆匆走进来,或短或久地坐在我身上,有时还带一本张爱玲或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最近,她正在看的是《无人生还》,我在她看书时偷看了几页,真是一个疯狂而绝望的故事。我不知道有哪位推理小说家写过更绝妙的谋杀—凶手不是人,也不是爱伦坡的猩猩,而是一只马桶,一只会思考会感觉的马桶,一只具有嫉妒心的邪恶的马桶—或许,只有斯蒂芬·金这样的大师才会想出这么BT的创意吧。

无法判断她究竟是做什么的,或许是个自由职业者,果真在家SOHO办公?但看她的气质与眼神,我相信她不可能是做生意的,做生意更不可能闲在家里。

晚上,我常常听到书房里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接连不断往往持续到天明,不太像QQ聊天吧?偶尔看到她戴着黑框眼镜,疲惫不堪的样子,恐怕已付出大量精神与心力。

她在写作?

对,她那么爱看书,又如此气质不凡,整天待在家里打字,不是作家又会是什么?

我更爱慕甚至崇拜我的主人了。

她写的一定是感人至深的爱情小说,就像她的容颜那样美丽,又像她的眼神那样忧郁,更像她的身份那样神秘。总之,她写的故事肯定非常精彩,拥有千千万万忠实的粉丝,每本书都可以畅销几十万册,才买得起这套豪华公寓。当然,单靠写书的收入还不够,想必还向银行贷款了几百万—当她成为我的主人的同时,也成为了这套公寓的房奴,在未来与我日夜相伴的许多年里,她就得靠辛勤写字还债了。

那样她还有时间谈恋爱吗?

所以,她就这样成了伟大的“剩女”。

真为主人惋惜!那么好的姑娘,那么出色的女作家,就怎么孤零零一个人呢?即便终日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即便拥有无数个热情的读者,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定也很寂寞吧!她会想什么?许多年前美好的初恋?几年前那个患得患失的男人?抑或最近遇见的那个让她心动,却又在她面前自惭形秽,而怯懦退缩的傻瓜?这时候,她就会想起我,想起这个日夜陪伴她的忠实仆人,想起这个皮肤光滑白皙贴着意大利牌子的广东制造的小怪物。每当接触她温柔的皮肤,我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如果我是一个男人,一个活生生的长着四肢五官的男人,永远这样体贴入微地陪伴着她,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我是一个男人吗?对不起,我只是一只马桶,即便会思考会感觉,仍然是一只马桶。

所以,我不能满足主人的心愿。

当她坐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她的心里话,感觉到她对我的幻想时,立即又意识到自己仅仅只是个马桶,这让我心如刀割……

如果,如果我还有下辈子,我一定会投胎为男儿,勇敢大胆地吻你抱你,永远地关爱你守护你,并且对你承诺:“你,永远是我的主人。”

至于我的这一辈子,作为马桶的这一辈子,我也永远只能作为马桶来陪伴她,而不能给她真正需要的幸福,不能给她像男人给女人那样的幸福。

如果,我还能联络到其他马桶,联络到其他与我一样能够思考的同胞,我会要求他们向我推荐一个男人,一个真正优秀的配得上我的主人的年轻的男人。

希望这个男人给我的主人以幸福,就与我期望自己下辈子给她的幸福一样。

她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留在卫生间,不只停留在我身上,还有充满热水的木头浴桶。每次沐浴完后,她都会赤裸着面对镜子,痴痴地看着镜面上水雾淡去,美丽的脸庞逐渐清晰。虽是朴实无华的素颜,但在暧昧的卫生间里,在我这个忠诚的奴仆面前,依然让人心襟摇荡—闻着她身上的香味,感受着她近在咫尺的体温,触摸着她发丝间散出的水滴,还有她后退时细腻的皮肤。

她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如此留恋这个卫生间?似乎这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所在,甚至远远超过了卧室的重要性。

我闭上了眼睛,不敢……不敢看她的身体;更不敢……不敢看她的眼睛。

但是,我可以听。

她在唱歌。

焚身以火/让火烧熔我/燃烧我心/喷出爱的颂歌/奋不顾身/投进爱的红火/我不愿意/让黄土地埋了我……

那真是她的声音吗?午夜的卫生间,充满蒸气的氤氲世界,宛如天国寂静的花园,只有我的天使孤独吟唱—是,这是天使的声音,也是她的声音。她就是天使。

这是哪部电影的主题曲吧?最近,尤其是凌晨时分,常听到卧室电脑里响起这段旋律。这回换到真正的人声,从她的声带和喉咙里婉转而出,穿过诱人的红唇白齿,悠扬地飘散在我的耳边,竟绝不逊色于原唱的感觉。

就像那部电影里的故事,深埋两千多年来到这个时代,却发现一切都已改变,变得那么平庸那么复杂那么肮脏,再也没有那个仗剑而立的男子,再也没有那个不顾一切的夜晚,再也没有那黄沙飞扬里的烈火,只有喧嚣尘世里的这个隐秘空间,还有一只会思考的马桶。

此刻,她的夜半歌声,她的低吟浅唱,她的彻骨深情,都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迫使我不得不睁开眼睛—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映在对面镜子里的眼睛,柔和灯光下乌黑的眼睛。

三分神秘,七分忧伤。这双美丽眼睛的焦点,却似乎在异常遥远的地方,或是异常遥远的年代。我,一只默默无闻的马桶,早已经被她彻底遗忘了。她,完全沉浸在她的情绪里,沉浸在她的回忆里,沉浸在她的恐惧里。

她的嘴唇在发抖。

这是一面值得珍藏的镜子,伴随着《焚身以火》的旋律,我的主人的胸前不断起伏,这回终于看清楚了—最完美的女人,我只能如此来形容,虽然她的每寸肌肤都一览无余,却丝毫容不得人起半点邪念,这不是色情更绝不是情色,而是人类最美丽的时刻,所有的人类加在一起的美丽,汇聚在我的主人的身上。只有一只马桶作为观众,沉默着激动着痛苦着,陶醉在主人的歌声和眼神中。

让我写下诗/让千生都知道有个我/让万世都知道有个你/共享福祸/焚心以火/烫上爱的深烙/燃烧的心/黄土地埋不了我……

歌,唱完了。

主人的眼泪,也缓缓地滑落下来。

从红红的眼眶到苍白的脸颊,再到优美弧度的下巴与脖子,直到她孤独而滚烫的身体。而我的体内则几度翻滚,竟然自动抽水了一次—我抽的不是水,而是我的泪啊!

马桶抽水声惊得她回过头来,双手还下意识地捂着胸口,怕是死在这里的鬼魂作祟?

她赶紧裹上浴巾逃了出去,但愿今夜的她和我,都能做一个美梦。

然而,我没有想到,美梦很快就碎了。

梦,碎了。

那是个阴冷的雨天,我听到卫生间的气窗外,不停地淋漓着淫雨。空气充满了潮气,似乎随时能拧出水来,就连我体内那池清水,也有要涨出来的欲望。

忽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进来的却不是我的主人,不是那个美丽忧伤的女子,而是一个男人。

其实,我并不讨厌男人来这里,如果是个年轻优秀一表人才的男子,同时又具有淳厚善良的品德,那么在我黯然神伤的同时,也会为主人感到高兴—她终于有男朋友了,可以告别以往的孤独岁月,大胆享受女人应该享受的幸福。

可惜,我看到的是个中年男人。

如果,是个风度翩翩谈吐优雅的极品大叔,倒也并非完全不可接受,毕竟如今适龄优秀男生都是稀有动物,许多萝莉或御姐竞相化作大叔控,投入阅尽沧桑的魅力男子怀中。

可惜,这个中年男人既非极品大叔,更非艺术家气质的怪蜀黍,而是一个面目可憎令人厌恶的家伙!

倒—怎么会是这种人?

对不起,本马桶绝非以貌取人之辈,但这位不速之客实在太挫了—他有着高大魁梧的身材,却穿着一件巴黎小开风格的DIOR西装,还看似休闲地打着白色小领带,实在与他脸上的横肉很不相称。再看他的眼神,极其傲慢,似乎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皇帝,全世界都是他的奴仆—何况我这个蹲在地上的马桶。

我看到了他眼里的邪恶。

甚至,我还听到某种尖厉的啸声,仿佛来自深深的地下,又伴随他打开门吹入的寒气,散布到卫生间里的每个角落,让我也感到彻入骨髓的恐惧。

天哪,若非我只是一只不能移动的马桶,我就得立刻从气窗跳下去,躲避这个令人作呕的混蛋,哪怕我自高空坠落粉身碎骨!

不,她不可能选择这种人!

于是,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难道她已经搬走了?不再是我的主人了?因为该死的出版商拖欠版税,令她无法按时缴纳按揭贷款,此屋已被催债的银行收走?但也不可能那么快吧?几个小时前,她还进来享用过我的身体,怎么一眨眼就人去楼空还换了主人?不对,卫生间里摆满了她的东西,她不可能抛下不管就走了的。

正在恐惧地思量之间,她却悄悄走了进来,穿着一件厚厚的睡衣,脸色甚是难看地转过头—似乎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在这个中年男人面前穿着睡衣?正在我为主人抓狂之际,那个男人已粗野地伸出一只大手,重重地搭在主人柔弱的肩膀上,同时轻薄地说,看来你还蛮喜欢这套房子。

实在太无礼了!我要是一个男子汉的话,会立马跳起来对这家伙报以老拳!

但更让我吃惊的是,主人并没有剧烈地反抗,或者干脆来个女子防身术,而是低下头蜷缩到卫生间的角落,就像一只落入猎人手中的小母鹿,乖乖地等待宰割。

该死的男人却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就像搂着个小情人似的说,一个月不见,就变得不好意思了吗?

我今天不太舒服。她皱着眉头有气无力地回答了一句,好像投入那个男人怀中本就是她的义务。

不太舒服又是什么意思?但我可以证明,今天她并没有“不太舒服”,这只是女人拒绝男人的借口。

扫兴!男人粗暴地推开了她,解开胸口的领带,径直走到我的面前,扯开了裤子拉链……

虽然,这本就是我的天职,但面对这个男人的眼睛和身体,却让我感到无比羞耻。

他没有便后冲水的习惯,也不懂得要洗手的规矩,甚至连拉链都没拉上,便不屑地走出了卫生间,还冷冷地瞪了我的主人一眼,仿佛他才是这套公寓真正的主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绝望地看着我的主人,看着这个美丽的弱女子,代替男人放水冲了马桶,又将我的盖子放下来,痴痴地坐在我身上,抓着纷乱的长发,微微起伏,低声抽泣。

不!你不要哭啊!你的眼泪也会引来我的眼泪。

可是,我又怕这样会把她吓走,只能拼命抑制自己的情绪,不让水箱里的水再度冲出。

就在她坐在我身上哭泣的瞬间,我已用读心术触摸到了她的心底—

我恨这个男人!可是,我没有勇气,没有勇气离开他。因为,我将从此一无所有,是他给了我现在的一切,让我可以远离那些肮脏的人,安静地躲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不,我不想再回到那些地方,回到过去的生活,那是噩梦,我永远不会再回到噩梦里!

他给了她现在的一切?

竟是这个可憎的中年男人?他才是这套高级公寓的主人?那么她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要给她这一切?

其实,地球人都已经明白答案了,只有我还在顽固地坚持己见,顽固地不愿意相信,顽固地奢求还能有什么其他可能性!

终于,她从我身上站起来,擦干眼泪低声说道,对不起,我只是一个二奶。

梦,碎了。

梦。

只要是梦,迟早都要碎的。

我的主人是个高级二奶。

这套房子却属于那个可恶的男人,所以我的主人混得也不算太好,天知道她跟到最后还能得到什么?

至于,那个让我感到恐惧和羞耻的男人,却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面前。而他每次扯开拉链之后,都不会自己放水冲马桶,而且还得意洋洋地站在镜子前,摆弄着他那数千元剪出来的发型,用来匹配他那张充满横肉的脸。

他差不多每周要来三次,每次都是在晚上十点以后,经常浑身的酒气与烟味,让原本干净整洁的卫生间,就此变得污浊不堪。我也得被迫忍耐他的种种恶习,尤其是他看着我的邪恶眼神。

但是,最最让我无法忍耐的,是半夜里从卧室传来的声音—我听到我的主人痛苦的呼唤,同时还有那个男人嘴里的咒骂声,那是天底下最肮脏的词汇。

我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就像前任主人和他的小情人那样,但也不至于那么可怕啊。从卧室发出的各种声音里,我丝毫听不到任何欢乐与愉悦,只感觉到令人作呕的恶心与恐惧。这凄惨的叫声贯穿黑夜,难道邻居们都没听到吗?抑或那些人类也都有相同的嗜好?

作为一颗马桶的脆弱的心,就在这彻夜的可怕声音中粉碎,同时翻滚起阵阵泪水,一遍遍地抽着马桶水,却并未让卧室里的人们察觉。

后半夜,那声音终于停止了。中年男人走进卫生间,这回不用扯开拉链了,用肮脏的屁股坐在我身上。通过对面的镜子可以看到,他露出极度满足的表情,惬意地点起一根香烟。我能看穿他眼睛里的一切,那是男人实现征服欲望后的快乐,就像成吉思汗的野蛮大军,蹂躏被征服的女人们,人类独有的傲慢而残酷的快乐,建筑在鲜血与死亡之上的快乐。

烟雾缭绕的片刻,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脸了,只觉得在那团蓝色烟雾中,隐藏着一双绿色的眼睛。将肮脏留给我以后,他缓缓地站起来,将未燃尽的烟头扔到我体内。火星与污水接触的刹那,发出人类难以察觉的嘶嘶声,接着升起最后一缕烟,就像死者最后离去的灵魂,只剩尸体漂浮在马桶里。

男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冷笑两声,便拍着肚子走了出去,同时还吹着欢快的口哨。

几分钟后,我的主人来到了洗手间。她裹着一件宽大的睡袍,脸色苍白如同幽灵,眼角红红的,腮边还挂着泪水。她一进来就把门锁紧了,恐惧地贴在门后,似乎还在听外面的动静,但很快响起了如雷的鼾声。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毫无顾忌地脱下了睡袍,将身体展现在我的眼前,露出那一道道血红的印子。

天哪!

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发出那些惨叫了,那个变态的家伙究竟对她做了些什么?白色的灯光之下,受伤部位的肌肉微微颤抖着,似乎还有血丝在往外渗透。她从洗脸台上拿了些乳膏,小心地涂抹在吓人的伤处。当乳膏接触伤口的刹那,她又如触电似的战栗起来,那一定是钻心的疼痛。她只能死死地咬着嘴唇,忍着不哭出声来,以免吵醒睡着的那个畜生。她还有些受伤的部位,是自己的手很难够着的,只能拼命地扭曲身体,尽量把乳膏抹上去。我真恨自己不能长出一只手来,帮助她把乳膏抹上去。

她差不多搽完以后,才发现那个男人又没把马桶冲掉。她极度厌恶地揿下冲水按钮,我才感到一阵畅快淋漓,那些污浊之物被冲泻到下水道去,就像把那个男人一起冲下去似的!可是,她还嫌马桶没冲干净,强迫症似的又冲了几遍,又用卷筒纸拼命地擦着马桶圈,似乎要擦去那个人身上的一切味道。

终于,我的主人赤着身子坐了下来,火热的皮肤紧紧贴着我,几乎要把我烫得融化。可她依然在瑟瑟发抖,仍未从伤痛中解脱出来,双手交叉抱着自己的胸口,仿佛是想好好保护自己的小鸟。

我想要听到她的心里话,但我什么都无法听到和看到,她的心底已一片空白。

主人在我身上坐了许久,直到刚才那些软膏渐渐干涸,骇人的伤口也不再流血,她才打开水龙头浸湿了毛巾,轻轻地擦到自己的身上—她不敢下木桶去洗澡,生怕让伤口感染,只能用这种小心翼翼的方式,擦去那个男人留下的任何痕迹。

看着她现在的样子,我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都不敢为她流泪,只能强忍着悲痛,看着她渐渐擦干身体,怔怔地站在镜子跟前,面对着这张苍白美丽却悲惨的脸。

我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仇恨。

她想要杀了他。

但是,我知道她没有这个勇气。

十一

为什么不是阿拉伯的石油,而是山西的煤炭?

我的主人的主人,这套高级公寓的真正主人,那个邪恶卑鄙变态的中年男人,是一个山西煤矿的老板。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这个男人总是带着一股煤炭的味道,尤其是外出几天刚回来的时候,那种味道足以让我立即燃烧起来。而他的外形与气质,穿着打扮与品位,无不透出那种味道来。再加上他说话的浓重口音,一听就能判断出他老家在何处。还有他也和我的前主人一样,喜欢坐在马桶上打电话,用他的方言叫嚷着煤炭价格,随着天气变冷而一路上涨。他总这样遥控煤矿的生产管理,通知他的爪牙们如何对待矿工,如何处理和县政府领导的关系,还要亲自选定为县长进贡的美女。

他处理这些事总是得心应手,打电话就像聊天似的轻松。唯独有一次他慌了神,电话那头的声音实在太响,我清楚地听到三个字—爆炸了!

坐在马桶上的他全身颤抖,却还故作镇定道,死了……几个?

接下来,我听到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数字—我不能说,这个数字实在太惊人了,是你们平常在《新闻联播》里听不到的数字。

然而,他咬咬牙一跺脚,狠狠地说,九个!只能报九个!其余的,统统埋了!家属用钱搞定,如果有人敢惹事,就干掉!有人敢报道,就用钱收买,不吃这套的,也干掉!听清楚了没有?

我想起了以前那位可怜的清洁工阿姨的老公。

挂断电话之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站起来,连臀部都来不及擦干净,便提着裤子冲了出去。随即,卧室里传来他的叫嚷声—我要回山西办点急事!

一分钟后,这个男人走出了这套房子。

谢天谢地,这个混蛋一走就是许多天。

我的主人终于暂时获得了自由。

她的脸色恢复了正常,半夜不再痛苦呻吟,后背的伤痕也渐渐褪去。当她坐在我的身边洗澡时,我看得出她那复杂的表情,她就像刚经历了一个可怕的噩梦,醒来却发现自己仍然活着。

然而,主人依旧没有摆脱恐惧。

谁都说不准,那个男人什么时候还会回来。他仍然是这套房子的主人,仍然是她唯一的生活来源,仍然随时都会出现在这里,重新掌控她的生活她的自由乃至她的身体。

就像楼上只扔下一只鞋子,不知道第二只鞋子何时放下。

最初几天的如释重负之后,她又陷入了深深的心理负担中。似乎那个男人就是一团影子,无论她躲藏在哪个角落,都逃不脱身后那团黑色的东西,转眼便能化作野兽的形状,将她恶狠狠地一口吞没。

她一天天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中,一天天躲在马桶上轻声哭泣,一天天衣带渐宽形容憔悴—当她坐在我的身上时,我能感到她臀部的肌肉在减少,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大腿骨,那不是正常女子的骨感,而是严重的精神衰弱导致异常的消瘦。

我真的为她感到难过。

她那么漂亮,那么有气质,又那么聪明,可是,为什么要因为这么一个男人,忍受那么多痛苦与恐惧呢?她完全可以自力更生啊,逃出这座美丽的监狱,逃出那个混蛋的魔爪,去找寻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我就不信那个男人有天大的本领,能把逃出去的她再抓回来!

我的主人啊,我最爱的人啊,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可是……可是……我又不敢真的这么去想,因为我实在舍不得她,舍不得看不到她的日子,如果她真的离开了这里,自然也就永远离开了我—谁搬家会把马桶也一起搬走呢?不敢想象我将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再也见不到她的微笑她的目光她的容颜,再也听不到她的神秘的歌声,再也闻不到她的兰花般的气息,再也接触不到她的光滑细腻性感的身体……

没有她的日子,不就是我的地狱?

啊,就算换了另一个主人,就算新主人能够善待于我,就算他(她)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物,也绝对不可能替换她在我心底的位置,更不可能弥补我失去她的痛苦。

因为,我爱她。

可是,只要我和她在一起,只要这个房子继续属于那个男人,那么她就必然生活在恐惧与阴影之中。

难道,这就是我爱她的结果—她的永远的痛苦?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愿永远地失去她!

你,快点走吧!我的主人!快去一方自由的天地,快去寻找真正的幸福,不要再留恋这个卫生间了,更不要再迷恋马桶哥了,哥只是个传说!

爱一个人,不仅是占有她,更重要的是让她幸福。

我想到这里,禁不住悲痛欲绝,忍不住泪如雨下。

对不起,我没有眼睛没有脸,泪水只能从马桶里翻涌起来,如果有谁BT地想要尝尝马桶水的滋味,那将享受到一股淡淡的咸味和苦涩。

每个夜晚,我都会这样流泪,从水箱泄漏到马桶里,又汩汩地流淌入下水管道—抱歉,我知道中国西部地方的人都吃不上水,我却如此奢侈地在浪费!下辈子坚决做一台打井机来还债。

每夜,躺在卧室里的她,都能够听到卫生间里传来的淌水声,自然让她忐忑不安心神不宁,似乎这水声就是她生命最后的音符。一个夜晚,她悄无声息地闯进来,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她一把掀起马桶盖子,就像突然剥去我最后的遮羞布,灯光亮起之后,她发现了漏水的秘密。

第二天,我的主人向公寓的物业报修马桶。

物业派来一位头发半白的大叔维修工,操着一口流利的北方乡村口音,看到我的主人还十分地不好意思。友善的主人给他倒了杯热水,使得大叔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大叔在这栋楼里上班,当然知道这里住着不少高级二奶。他每次上门维修的时候,都得受尽白眼和歧视,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这不禁让大叔的干活热情高涨,以至于给我来了个外科手术。

没天理啊!只是流了几滴眼泪而已,何必要在我的胸口开刀呢?

作为一只马桶,有时必然要面对这样的“杯具”。修理工大叔打开我的身体,用坚硬冰冷的螺丝刀和扳手,反复蹂躏我的五脏六腑,就差把我给德州电锯式般大卸八块了。

但他无法阻止我的泪水。

折腾了个把钟头,大叔终于无奈地投降了,手一摊说,小妹啊,俺修了几十年的马桶,没看到这个马桶那么难对付,看来不是一般的马桶,大概沾了什么灵气,俺看你也别修啦,要么另请高明,实在抱歉。

我的主人不想为难辛苦的大叔,就在报修单上签字认可他修好了。送走修理工后,她回到卫生间里,一筹莫展地看着我,看着我那永不停歇的眼泪,便想起了她自己的悲伤。

于是,她蹲在我的面前,痴痴地说,马桶,我的朋友,能不能不要流泪?你的眼泪会让我伤心,让我想起我的过去。想起过去,我就会每夜流泪。

一分钟后,我止住了眼泪。

看到马桶里的水平静下来,她终于给了我一个微笑。

谢谢你!我知道你能够听到我的声音,我知道你是一个有生命的马桶,我也知道你是在为我而悲伤流泪。

她在和我说话,她真的在和我说话,不是自言自语,不是顾影自怜,她知道我可以感受到她,她知道我可以为她流泪!

这让我兴奋异常,但我却不能说话—除了流水喷水,我还能如何表达自我呢?

我只是一只马桶。

残酷无情的现实,让我安静地蹲在地上,注视着我最爱的女子。

她说,好吧,我知道你不能说话,但我知道你可以听到,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我的沉默,已经代表了YES。

主人微微点头,轻启红唇,叹息道,唉,我的故事—我从没对人说过我的故事,幸好你本来就不是人。

哦,她是真的知道我能够听懂,还是单纯地想要找个倾诉的对象呢?

我,出生在一个北方的小城,我们那个地方盛产美女,很不幸我也是其中之一。她回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苦笑道,我想,这不算是自卖自夸吧?

接下来,她慢慢地说出了她全部的故事,从自己出生之前父母的故事,再到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回头想到的那些日子,仿佛是另一个极度遥远的世界,遥远到自己从没去过那里。

她的人生,就像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经过许许多多急流险弯,变成郊野间缓流的小河,不断接受两岸的垃圾与污水,满目油污的水面上,漂浮着塑料饭盒与矿泉水瓶,最终汇入一条无边无际的浑浊江水,融入数千里奔流下来的泥沙之中,再也看不到原来的样子,再也回不到小溪源头的青翠山峦。

你要问:这就是她的故事?

是的,这就是她的故事。

难道没有我们常听说的那些词语?比如—家庭贫困,弟弟辍学,女大学生,筹措学费,误入歧途,受骗上当,贪慕虚荣,好逸恶劳,天生淫荡,骨子下贱……

对不起,我听到了她的故事,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爱她,我愿意为她保密—她的故事,也不仅是她的故事。

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人生都是一样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其实,我想很多人的不幸也是相同的。

正如我的主人,和那些与主人类似的人们,还有许多比她更不幸的人们。

有人鄙视她们,有人可怜她们,有人羡慕她们,但没有人真正地爱她们。

但我爱她,听完她的故事以后,我仍然爱她,并且不曾减少半分。

当,我的主人,终于从回忆中抽身而出,泪水却已经铺满脸颊,轻轻垂落到我的身上。

她的泪水,与我的泪水,混合在一起。

对不起,我不该在你面前哭的。主人擦干眼泪,给了我一个微笑—这才是她最美的时刻。

可是,这样的美丽又能持续多久?无论她是否能获得自由,无论她是否能重得幸福,再美的容颜终将变老,不是说红颜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吗?

但愿,她能早点离我而去,这虽让我肝肠寸断,但也省却我看着她慢慢老去而痛苦。

而我,作为一只马桶,将永远保持现在的样子,直到彻底报废被扔进垃圾堆里。

于是,我想起一首叶芝的诗—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唯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心/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在炉栅边,你弯下了腰/低语着,带着浅浅的伤感/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十二

用《当你老了》来形容我的主人—她这样的女人—算不算对诗人叶芝的亵渎?

我想,无论或高贵或低贱,只要是一个女人,在各自爱她们的男子心中,都是同样的美丽而神圣—尽管我还算不上男人,甚至算不上个“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连一只马桶都能有情,何况万物灵长之人呢?

但是,有些人实在不配被称作“人”,自然更谈不上什么情了。

比如,那个邪恶的男人。他已经半个多月没回来了,看来要把许多消失的生命,缩小到一个很小的范围,就像死去的只是狗或猫,很快就被我们自己遗忘,显然是一件并不容易办到的事。

不过,即便身为一只马桶,我依然明白,在这个充满想象力的时代,没什么事是办不到的。

但对我的主人来说,却是她难得的自由。

就像笼中的美丽小鸟,居住在这高高的城堡之上,难免会孤独寂寞心生杂念。这是人之常情,何况她本来就不是属于任何人的奴隶。她有权利寻找自己的方向,更有权利去喜欢别的优秀的男子—尽管这将令我嫉妒令我难受令我抓狂—但我还是要祝福她。

祝福她。和他。

请原谅我大喘气的说话方式,因为我确实很嫉妒很难受很抓狂,所以才会极不情愿地停顿了许久,说出了后面的那个他。

再说一遍—祝福她和他。

他是谁?

当然,不是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只配用“它”来做人称代词。

他是一个画家。个子高挑,眉清目秀,长得很像某个整容后的韩国男明星。比如,他戴的那副黑框眼镜,偶尔放射出迷离的目光,带着淡淡电流穿越空气,对女人具有超强的杀伤力,我的主人自然也在劫难逃。

他们是在QQ上认识的,因为寂寞与好奇聊了数个月天。趁着那个男人不在的时机,他们才有机会第一次见面。她没想到他真如照片上那么帅,更没想到他贴出的那些图片,竟然都是他自己所画。

她真的动心了。

很快,她把他带回了公寓,带他参观这里的一切,包括她最喜欢的卫生间,以及她最喜欢的马桶。

当我第一次看到他,看到这张英俊帅气的脸,看到这个留着艺术家发型的酷哥,看到这个确实与她相配登对的男子,我就像被扔进了南极的冰层深处,似乎我的水箱即将结冰凝固,然后再在烈火中粉身碎骨。

我的主人俯下身子来,摸着我的马桶脑袋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遇到许多烦恼的时候,就会向它倾诉心声。年轻的画家从背后揽住她,温存地在她耳边说,干吗对着一个马桶说话?别人会以为你有精神病的,以后有什么事就对我倾诉吧,我情愿做你的垃圾桶。

他可真会跟女人调情,甜言蜜语一句接一句,我的主人也不是情窦初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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