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按老奶的指点,逼着我先烧了黄钱纸,又把那象征婚姻成功,捆绑在一起的粗细两柱香点燃,插到香炉上,三叩九拜,然后匍匐于地,心里默念祈祷美满姻缘早日来临。
我翘着屁股爬蒲团上,心里不知怎地,想起了上学时小上海说的:“听经的人首先要沐浴更衣,还不能吃东西,要五体投地的爬在地上听布经的人讲经布道。时间大概要几个小时。这个过程不能讲话、不能走动、东张西望、上厕所、更不能放屁!谁放响了屁将被打出大殿。如果谁忍不住放了曲曲屁,便会满脸通红的跪爬着出去,改天再来。不然是会受到神的惩罚的。”想着好笑,便忘了自己祈祷的事,稀里胡涂的站了起来。
“严肃点,自己的婚姻大事,怎么嘻皮笑脸的!”
“轰”的一声,父亲、高杨和佳佳都被母亲那绷紧严肃的样儿逗笑了,结果母亲也挺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你这老不死的,笑什么笑?一点儿都不正经,把好事都笑黄了。”母亲揩着笑出的泪水,抱怨道。
“婚姻大事当然要笑着面对喽,对不对?”父亲向我挤挤眼。我们一行人说说笑笑向山上走去。
盘龙寺,我十年前上高中的时候,与同学们骑自行车环游滇池时来过,印象里没这么热闹,也没这么多的殿:文星阁、武王庙、财神庙、药王庙……
每到一处,母亲都要去拜佛,还向写有“随心功德”的钱箱里投上几元不等的“功德”钱。
到了药王庙,母亲要给每人买一个药葫芦。
“老婆,买一个意思一下就行了。”
“你不懂,各人病不同,当然应该买不同的啦。”
“你说说看,我有什么病?”
“长脚病,天天往外跑。”
我被惹笑了:“我爸那是工作。”
“那你呢?”父亲忍住笑,作认真样。
“更年期综合症。高远是心病。这小不点嘛——是贪吃贪睡病。”
“我妈,我看你老了就该来庙里生活呢。”高杨打趣道。
父亲笑了起来:“你妈去庙里生活?三天不到黑,她就跑回家了。”
“没有你们……我,我一天都不想回家!”母亲做大义凛然样。
爬到山顶时,大家都累得走不动了,便坐在大殿的石阶上休息。这时,殿内传来了摇签的声言。
“对啦,高远去求一卦。”母亲又来了兴致。
“妈,凳子还没坐热,休息一会嘛。”高杨抗议,她怀里抱着睡熟了的佳佳,累得够呛。
我犟不过母亲,只好跪到蒲团上,接过签筒摇了起来。
“啪”。我捡起一看,四号,是下下签。
主持右手接过签,左手摸着山羊胡子:“洗手”。
“叫你去洗手呢。”母亲推了推不明就里,傻乎乎愣住了的我。
我跑到山下的小河边,洗完手回来,又摇。
“啪”,捡起一看,八号,还是下下签。
“赶快去洗手。”母亲替主持说了。
下山,洗手,回来又摇。
这回是三号,中上签。
主持接过签念道:“明知山有虎,莫去;偏向虎山行,别怕。”念完,从身旁拿出一本纸质发黄的线装书翻了翻:“你的婚姻快动了——好事多磨。”说完便闭目养神不再理我们。
母亲忙拿了一百元钱放在主持身旁的桌子上,带了我出来。
这签上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当时并没在意,也没想。过后觉得怪怪的,想来想去,似乎明白了一点,又好像不明白。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签上的意思:女人似老虎,别随便靠近——“莫去”;遇上喜欢的,就把她从老虎驯化成小猫——“别怕”!
“那签……真有这么玄乎?”我想着问高杨。
高杨摇头。
四十
星期天,母亲打电话把杨敏给叫来了。杨敏来后,母亲故意说上街买东西,把我和杨敏留在了家里。
那时,我正在网上看小说,觉得自己自顾自的看,有点拒人千里的味道,便停了下来,去冰箱里拿了一听饮料到客厅递给杨敏。
“我俩吹会儿牛?”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感到空落落的,没诚意。好在杨敏没听出我这言不由衷的话,还高兴的问我,是不是要给她讲地图上的旅行。
“我何时对她讲过?”我想着问:“你什么时候听我讲过地图上的旅行?”
“玉洁姐。前晚,她爱人生病到我们医院打点滴,我认出了她。”
“她就对你讲我的坏话?”
“没有,人家尽表扬你呢。她说上中学时,你最爱讲地图上的旅行——你丰富的地理知识、奇妙地想象力,把班上的同学……”
“打住、打住!再讲下去,我都不知道我是谁了。”我笑了道。
“我的事,我妈都对你说了?”过了一会儿,我有点不自然的抓着头问道。
“她说你太重感情了,雯都死了那么多年,你心里还容不下别的女孩。”
我觉得一股别样的滋味涌上了心头。是的,雯,纯洁善良、天真活泼,她的父母也有情有意,这么多年,年年都要从大理捎东西给我家(我们也去大理看望过俩老)。前段时间,他们来昆明,还要我别老想着雯,找一个合适的算了,只要心里有曾经的他们就行了。我被他们感动得差点将心底藏着的那点秘密讲了出来。这时听了杨敏的话,觉得自己有点龌龊,便不自然的说:“其实我妈也不知道我的事。”
“她说你太单纯。虽然她并不喜欢玉洁,但你们从小在一起,她也认了。可来了个雯,不承想你会爱得那么深。你妈说,其实她也挺喜欢雯的,但人死了又不能复活。”
我叹口气站起身,又去拿了听饮料:“这个话题有点……不过……我,算了,我就把我的‘心恋’史从头讲给你听听。”我有气无力的说道。
“你的罗曼史?不……不想听。”
看着杨敏那飞红的脸儿和躲闪着自己的眼睛,我有点好笑,精神也来了许多。于是不管杨敏听不听,一古脑儿将自己的“心恋”历程讲了出来。讲完,好像整个身心都轻松了许多。
杨敏完全听呆了:“找不到她,你就永远不能爱另外的人了?”
“我现在心如止水,难道还能燃起来?”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儿后悔,好像自己是在向杨敏示爱,便“顾左右而言它”的掩饰说:“你上班还好吧?”
尽管我说得好像很随意,但杨敏还是从我那不自然的神情,听出了弦外之音,答非所问的小声说:“不知道”。
我看她低头顺眉、羞答答、不好意思的样子,心里不禁抖了一下:这,不就是牧羊女么?她虽然没有牧羊女漂亮,但那黑里透红、健康的、充满了青春气息的脸儿是那么的诱人。我一时便心猿意马、意乱情迷起来,不自觉的将手伸向杨敏。杨敏看对面的我站起身,向自己伸过手来,也站了起来——是心有灵犀还是异性相吸?反正,杨敏已把滚烫的、颤抖着的小手,放到了我伸过去的同样颤抖、滚烫的手里。
忽然,我像触电似的缩回了手,转身急速的回了自己的房间:“我怎么啦?似久晒的干材,见不得半点火星?抑或……‘神精病’?”——这是半年前的一个晚上,一个叫贝贝的姑娘对我吼出的话。
那天早晨,我随父亲上街,远远地,我看到有个人在扶一辆倒地的摩托。那摩托太大了,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摩托。别的不说,单那轮子都比一般轿车的轮子粗大。而那人不但个儿小,力气也小。我看到他在那挣红了脸的想把摩托扶起来,可就是不成。当我跑过去帮他扶起摩托,他一连声的谢过走后,父亲指着站我身后的两人对我说:“叫包叔,包婶。这是我儿子……”
“你儿子?!”
我还没开口,那包叔已瞪大了眼睛,做出吃惊状:
“老高,别逗我了——你有得起这么高大、帅气
的……”
“别乱说!”包婶打断了包叔的话。
父亲笑了:“什么记性,小时候你还抱过。”
“喂,我记得抱过的是姑娘——我看着生的……”
“乱说什么呀,你会看着人家生娃娃?”包婶笑了起来。
这话,连我都被逗笑了。
“大的是儿子,小的是姑娘。”父亲笑道。
包叔一脸的迷茫,他又看了看我:“小子长得太好了,比你可强多了。”
是啊,我长得一点也不像父亲,别的不说,就说父亲的眼睛,是又单又小,而我的眼睛却是又双又大。母亲曾叹气说:“你就是眼睛大,散光、走神。你爸眼睛特小、特狡猾,你有他的一半就好了。”
包婶对着我上下左右的看,嘴里连连的赞:“真长得好、真长得好,鼻是鼻,眼是眼的。”把我弄得脸上火烧火燎的。
包叔又仔仔细细的把我看了个遍:“是长得好,心地也善良。”——他可能看到我帮人扶摩托而妄言了。
“可有对像了?”顿了一下,包婶问。
我一时语塞:说没有,自己和雯可打过结婚证;说有,对像在哪?
包婶看我抓头,笑了起来:“哟,还不好意思呢。高主任,可要我帮你儿子介绍一个?”
“要得。”
这事,我以为只是开开玩笑。可几天后一个炎热的晚上,包婶带了个叫贝贝的女孩来我家,说是她的侄女,要介绍给我。
贝贝有着迷人的身材,漂亮的脸蛋。其性格开朗、活泼、热情奔放,见面才几分钟,就如老朋友一样对我说话了:
“高远,你放放这首西贝柳丝的曲子。”
“哎呀,想不到你这还有柴可夫斯基的《东方三重奏》。”
“这是……高远这是不是肖松的《音诗》?”
“……高远你说,肖松的小提琴和圣桑的比较,谁的更好听?”
我原先对她一进门,就如回到家里一样,东翻翻、西看看的神情有点看不惯。这会,虽然反感她对自己的指手画脚及那撒娇卖嗲的声音,但觉得现在的女孩,会欣赏古典音乐的已是凤毛麟角,对她的看法有了点转变,便说:“都好听。不过,各有各的特点:肖松的小提琴曲典雅、清新、优美;而圣桑的却比较深沉、委婉、忧郁……”
“我家贝贝小时学过小提琴和舞蹈,最喜欢外国音乐了。”包婶有点得意。
后来,我便鬼使神差的约贝贝第二天来家吃饭。过后我很奇怪,自己怎么会主动起来?——可能是我的潜意识在作怪:为了我的婚事,母亲已急白了头。她为我忧心忡忡的样子,使我觉得那么的揪心。另外妹妹高杨也在那瞎凑热闹——隔三差五的对母亲说又有谁结婚了。还有周围的亲戚朋友,好像过了三十的我还不结婚,就伤害了他们似的。
雯死后,为了让母亲高兴,在亲朋好友的热心撮合下,我也与好几个女孩见过面,其结果都是谈不了几分钟就宣告结束了。这主要是我的原因(也可能人家看不上我)——我的心里、眼前老浮现着雯和牧羊女的影子,别人看我心不在焉的样子,以为我看不上她而拜拜了。
有段时间我特别怕回家,因为母亲老爱唠叨我的事:“长得丑的你不喜欢,长得好的你又说人家脸皮厚……你究竟要找个什么样的?你说嘛,让我拼了老命帮你找去……”有一次我被她说烦了,回嘴说:“要像雯一样的。”她气得直哆嗦:“你这是要我的命!”
高杨可能受了母亲的影响,也找机会对我说:“喜欢漂亮的,就别管她温不温柔,将来有了孩子,我想是会改变的;如果爱心灵美的,丑一点也就算了……欧阳就常说:‘看惯的老婆不嫌丑,爬惯的山坡不嫌陡’……”那时我不识好歹的打断了她的话,呛她道:“别再提你那瘦猴似的欧阳了,他早已‘肉包子打洋狗’的把你甩了,还在这‘欧阳、欧阳’的。”高杨一时语塞,泪汪汪的跑自己的房间去了。
其实我知道,小老头对高杨特好,别看他平时吊儿郎当,常开黄腔,但心底却是最纯情的一个——这,我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他不像我,“闷骚”(这是小老头这个家伙说的,我真佩服他的洞察力,过去我没像这样,这完全要怪那年为老乱写《论妖精》,对女人观察多了的结果。另外,也可能是出车祸时,输了乱七八糟的血的关系。而这么丁点的变化——漏了点,第一次与雯接吻,不小心碰到她的乳房,激活了我对乳房的兴趣,那时,我的眼睛,就时不时的会去瞟女人的胸脯,但他那时并没说什么。可雯死了半年多,我从痛苦的阴霾里挣扎出来,能和他开几句玩笑后,他就冒出了我有点闷骚的语言),时不时会让美女的身影,把眼睛牵着走。他曾对我说,遇到我们这样好的家庭,真是磕头碰着天。特别是高杨,纯洁得让人心疼,这样的人你都要伤害,那简直是猪狗不如!他们婚前不说,可婚后住我家,他对高杨的好,我可全看到了,他完全是高杨的尾巴和“应声虫”,连母亲都说他俩是“双胞胎”。他也是个事业心极强的人,怕影响我们休息,他每天天不亮,就骑上他的破“宝马”,去海边练小号。我说他的车太破了,让他骑我的。他说我的山地车太高档,怕丢路边被人骑跑了。再说了,他要保持无产阶级的本色。我说,是啊,我们骑好车的就退成了资产阶级的“锈色”。他差不多天天都是“三点一线”,偶尔回不来,那必打电话回家。并且,他说几点回来,那肯定是准时到家的。母亲就说,我和高杨有他的一半准时就好了:“‘马上回来、马上回来,’不知‘马’到什么时候;‘三分钟就到家了’,三十分钟也不见人的影子。”他对高杨的关爱,我们全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只是他不愿放弃出国深造的机会(那时佳佳快出生),一去却杳无音信了——第一年都有思念我们、想女儿,情真意切的信回来,可第二年就音信全无。说起来高杨也沉得住气,如不是他父母来问,我们还全蒙鼓里呢。这两年放大假,我们都爱去他家,特别是佳佳,一到爷爷奶奶家,那就似如鱼得水:菜园子里、花圃中、山坡上都是她的天堂,她和小朋友“摸爬滚打”的身影和“咯咯咯”(母亲说像老骒马叫)的笑声,让我的心情也爽朗了许多。他父母也常带了土特产什么的来我家。开始,大家在一起都爱讲小老头,可后来都不讲了——我想,他们和我一样,怀疑他死了,只是不愿相信、也不敢说破罢了。
现在,因一时激动,戳了高杨的痛处,我的心里蛮过意不去的,便去敲她的门,可她就是不理我。以前她可不是这样。记得小时她特爱笑,是个“忘性比记性大”的人。有时把她逗哭了,只要讲个笑话或做个鬼脸,必定“笑逐颜开”,鼻子时不时的还会吹出个泡泡,这连子健都知道,他就曾笑高杨:“哭哭笑笑,鼻子吹个大泡泡。”
父亲也对我说:“都说美女爱英雄,其实也有英雄爱丑女的。”
父亲要说的我当然知道,那就是连诸葛亮都娶了个人称“黄阿丑”的丑女。不过我相信董主任的话,诸葛亮那时失意在卧龙岗,想以此出名,是作秀而已——古人可多妻,他找个丑女告示自己的伟人风范,也就是说将丑女供奉于案头,让天下人皆知其是干大事者,不会被美女、小妖所左右。而有谁能说清楚,晚上睡觉,他是在丑女的床上,还是跑小妖的被窝里?再说了,诸葛亮天生就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高手,他就只娶“黄阿丑”,可在娶“黄阿丑”时,他就想好了,将来搞个:“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过去,可能是我还没步入大龄青年的缘故,母亲并不像现在这样迫不及待的追着我找对像。记得那时有人领了姑娘来我家,等人走后,我还没表态呢,她就在那评头论足了:“不行,呆头呆脑的,一点也不机灵”;“这个牙齿太难看了,还是个苦瓜脸,笑起来像哭一样”;“哎哟,怎么野茬茬,男不男、女不女的”;“这姑娘太会演戏,是个假淑女,先前她瞅人的眼神我都看到了,可吓人呢……”而现在,她一天到晚都在念叨谁家的儿子结婚了,谁家的女儿出嫁了。把我的耳朵都唠叨起了老茧。她带领全家对我展开了“围攻”,还说不管丑不丑,心地善良就好,也少操心;父亲说还是要看得过去才行;高杨说美一点的,在一起玩,看着舒服;就连佳佳也“岔巴”(昆明方言:不应该的插话),说她爱漂亮姐姐!惹得我气极败坏的叫:“你们怎么不把心灵美和形象美结合起来?为什么非要把两者生生的割裂开来,弄个不是美、就是丑,任选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