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半年过去了，我似乎没什么改变。尽管我也与高杨他们在一块玩儿，却时时表现出心不在焉的样子——自雯死后，我总觉得天永远都是阴沉沉的，出去玩似乎也没看到过什么“美丽的风景”。除工作外，我不愿与人交流，多讲一句话都觉得累。有的时候，看到母亲为自己憔悴，我也故作高兴状，去安慰母亲一番，或者打扫一下房间，收收家：自从雯死后，我们家就变得乱糟糟的。父亲有一次不小心说了一句，惹得母亲发了一顿脾气（这是我见到母亲发的最大的一次火）：“乱怎么了？家就是乱七八糟的，不乱七八糟就不是家，是旅馆！你去看看家的写法：上面的宝盖是房子，下面就是杂七杂八的东西。”
“错了错了，上面是房子，下面是代表猪的豕字，有猪就有钱，有钱才成‘家’；房子下面有女是‘安’，有女则‘安’。”父亲发挥过了头，把刚安静下来的母亲的泪水又给引了下来：“我苦命的媳妇，我的好女儿，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们就走了呀？你走了，我们的家就不‘安’了呀……”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虽然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大家闺秀，但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她的眼泪是专门为我和高杨储存的，只有我和高杨生病或受到伤害，那如珍珠似的泪水才会滴滴答答的掉下来。而自从雯死后，她的眼泪就不值钱了——只要提到雯，她那眼泪就在那眼眶里转圈儿，她和雯的缘分好像比我和雯的情缘还深得多！我爱雯，她比我爱得还深……
父亲对我苦笑了一下，逃也似的回了房间，我和高杨忙一边一个坐到了母亲的身旁。
我想劝母亲别太伤心，可看到母亲原先的黑发已飘起了银丝，便觉鼻子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汹涌，喉头哽咽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妈，我听欧阳他们村子里的老人说，刚要结婚的女孩子死了，说明她是花神，是‘花仙子’，是不能与凡人结婚的……”
高杨的话让我的心疼得如刀割一般——难道这就是因果？看到雯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她像“花仙子”，现在她真的飞回天国去了。
除了偶尔陪陪母亲，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苦思冥想，或者翻看雯留给我的一封封温馨的情书。这些书信，就装在雯的父母送来的那只漂亮的小箱子里。
那天，当颤抖着手的我打开箱子，看到那一大叠书信时，我惊呆了：这是一箱从未发出过的书信，有的有信封，有的没有；有的写得很长，洋洋洒洒几大篇；有的却很短，仅仅只有几个字：“今天又想起了你，你在哪儿？！”
“高远你好：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低了你两级的一名女孩。我们常常在球场边、走廊里相遇。每当遇见你的时候，我都会激动不已，但可气的是我从来没有勇气去正视你，而你却也好像没有正眼看过我。当然，我是只丑小鸭，没有引你注意的地方。而你却是那么的优秀，你集中了所有男孩的优点：高大英俊、有才气、心地善良——我曾见过你牵着盲人过街。你爽朗的笑声及与同学高谈阔论（可能我的比喻不恰当），生动活泼的样子，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你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你不但球打得好，你的学习成绩也很好（这是我们同学私下打听来的，包括你和你的相好——韩玉洁的一切，我们都知道）。你可能目空一切，不把我这只丑小鸭放在眼里，但可气的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觉得好像是人们说的爱情已钻到了我的心底。我忍不住（我已经忍了好长时间，具体时间也说不清，好像是期末考前或更早点）想给你写信。因为再过一周就要放暑假，你就要毕业了。我期盼，我等待你能给我回信。”
“高远你好：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二封信，真遗憾也很后悔，我的第一封信没有寄出，我是准备亲自交你手中的。也怪我自己，我将信封好背在书包里已经好几天了，但一直没有机会交到你手中。那时，我觉得我是在做贼，有好多眼睛——同学的、父母的看着我。我生怕那天同学看见，或者妈妈翻我的书包。虽然提心吊胆，但我却没有勇气拿出来，递到你手中。有几次我们都擦肩而过了，我也曾经偷偷的跑到你们教室门口，见到你和韩玉洁在一起说着什么。”
我想起来了，快毕业前的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和玉洁在说考大学的事：“你找谁？”玉洁站起来走到教室门口。
“谁？”
“不知哪班的小女生，跑得还蛮快。”
当时我和玉洁也没在意，原来是雯。
“那时玉洁喊了一声，把我吓得一溜烟的跑了——不瞒你说，我一口气跑到教室里，心还在象被小鹿撞击似地咚咚跳个不停。”
“高远：我又给你写信了，你能听到我呼喊你的声音吗？不知你现在在哪？我这段时间成绩不好，我妈说是我早恋的结果——不知她怎么知道了我的秘密？”
人说，被爱是幸福的。而我看了雯的信，却感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特别是当我看到了雯的最后一封信后，更是像有人在自己的伤口上撒了把盐：
“高远：今天我太高兴、太幸福了，我终于逮到了你。四年了，我天天祈祷，希望见到你，我都怀疑自己成了祥林嫂。我天天对你呼唤、对天祈祷。不知你的耳朵，可因我的唠叨而发烧？今天我终于见到了你，我再也不会让你在我眼皮底下溜走了。你可能怀疑我，认为我是个坏女孩，不然，第一次认识怎么就敢跟踪、亲吻你？将来我会让你知道，我是个多么纯洁的女孩，因为我的心早已被你占满，其他人的半点影子都已无法容下。我们高中班的男生给我取了冷美人的绰号——我对所有的男孩没半点的热情。这都怪你，自从知道了你的存在，我的心就不是我的，它找你去了。特别是你考大学走后，我的心更是到远方寻你去了——据说你考了云南省的文科第三名，不是上复旦，就是上北大。快毕业时，我们班的‘诗人’原因开始拼命的追我，据小月说，原因对我们班的男生立了誓言，今生非我不娶。并说‘什么样的坚冰我都要把她给溶化了’。真的，他的韧劲差点把我俘虏了。如果不是去年，在小西门公交车站旁看见你坐着的车子从我的眼前驶过，消失在远方，我可能真的被他溶化了。因为见了你，让我看到了希望。我看你背了书包，坐的是84路车，便猜想你是在师大、云大或民族大学上学。可当我去这几所大学找你的时候，一种失望开始慢慢的涌入我的心头：大学真的大，在那找人就是大海捞针！我也去篮球场、俱乐部找过，但每次都是趁兴而去，败兴而归。那时我是多么的痛苦呀，我怪自己，为什么不敢在见到你的时候喊你，让你在下一站等我。是的，是少女的矜持害了我，让我的心、我的爱被那驶向远方的车带走了。我想我和你可能是无缘吧？我有的就是看你一面的缘分，我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是的，我爱你，爱得都快疯了。就在逮到你之前的前一天，我都产生了放弃的念头。于是，我有些懊恼，也生出了许多恨你的情愫：是的，是你搅乱了我的心海，使我熬过了多少个忧愁苦闷的夜晚，又迎来了多少个不愿醒来的黎明……我恨你恨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恨你英俊的面孔，恨你旁若无人爽朗的笑声；恨你风流倜傥的英姿、矫健洒脱的身影；恨你迷人的微笑、傲视一切的表情！……今天一切都成了过去，我要用我的拥抱让你真正了解我执着的感情——可能你会骂我脸皮厚，可我没办法，我想，如果我再腼腆的话，可能又把你放跑了。何况，如果能单独和你在一起，应该怎么做，我已在心底、在家里演示了千百回！求求你，给我丁点的温暖，让我和你在一起吧。只要让我在你的身边，你就是打我、骂我都行！”
我觉得心好痛。我想不明白，怎么被爱会使人痛苦不堪。特别是那天，当我无意中，看到开小木箱的钥匙扣上的心型水晶坠子上刻的“高远”两个字后，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早已把我刻到了心上！她要告诉我的秘密，就锁在她的心里……
在痛苦挣扎中，我想到了原因，我想，如果雯找的是原因，可能就不会出车祸了。原因爱雯原先我并不知道，雯只问过我说：“我们高中班的同学原因说，诗是无因无果的，对不？”
“他是逗你玩的，诗本身就是有感而发的。再说了，一切写出来得东西、做出来的事都是有因才有果的。”我笑道。
现在想起雯问的这话，我的心里就觉得酸酸的。
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爱雯。我有点失望，觉得自己真的太对不起她了，我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从未珍惜过她对自己的爱。有首歌是怎么唱的？“爱我的人已经飞走了，我爱的人她还没来到。”多么有讽刺意味呀，谁能相信，自己所钟情的爱是一个只见过一面，连话都没讲过一句的人呢？！扪心自问，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单相思。我恨自己，真的，我真的太恨自己了：深爱自己，对自己百依百顺，那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孩，自己却对她存有异心，真是该千刀万剐啊——我的脑海里怎么能时时闪现牧羊女的笑容？难道我的骨子里、基因中，就是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山望着那山高”、“有的都不好、没得到的却是最好的”、“近处的花都是不漂亮、不香的；而远方的、在雾中时隐时现的那一朵，就是最美的、能闻到的阵阵幽香，就是从那散发出来的”、“生命不息，欲望不止”的怪异的想法？……
记得高中时，在海埂的沙滩上，当我对齐老师捡的那颗花石头不屑一顾时，他指着滇池对面的西山问我：“知道那山的后面有什么吗？”我不知道他的意思，只是瞪大了眼睛的看着他。“你可能会说有河流、有树、有村庄……可是，你知道那儿都有什么树，流淌的河叫什么名字吗？有人做过试验：在一公园不起眼的大石头前，竖块上书‘游客止步’的牌子，结果，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游客，都会边走边研究那牌子，回头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这说明什么？好奇：不知道、没见过的，都给人留下了丰富想象的空间，都想去探究一番。刚工作时，学校利用暑假，组织我们去东北旅游。有个女同事说：‘可惜没有漫天飞舞的雪花，冬天来就好了，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多美啊。’而导游小姐却说她不喜欢下雪，而爱我们繁花似锦、四季如春的昆明。我问她去过昆明没有，她说没去过：‘特想去，想死了！’你想，她俩人的对话说明了一个问题：远方的风景是最美最好的——她神秘，所以充满了诱惑。俗话说‘身在宝山不识宝’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我要珍惜身边的这个‘宝’。”
而我，认识到、珍惜过我曾经的“宝”了么？
那天，我在步行街遇到曾在雯家当保姆的钟阿姨，钟阿姨告诉我，雯的父母将房产及公司都卖了，回大理去了。
“那，雯埋哪？”
“雯的骨灰也带大理去了。你不知道，雯太可爱了，只要她在家，家里就欢乐成一片，她爱唱爱跳。她上小学时跳的孔雀舞，还得了市里的大奖……”钟阿姨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
我忙安慰了钟阿姨几句，便逃也似的跑回家，因为我的泪水也要汹涌而出了。
前段时间看雯的信，有的也可能是日记，我就流泪了。那时是“小雨霏霏”，这次可是“大雨滂沱”了。在泪眼朦胧中，我隐约看到雯穿了身简洁明亮的衣服，脑后的“马尾”一甩一甩的进了房间。她的步履还是轻盈地如跳跃的小鸟。
曾几何时，小老头问雯：“你从小走路都这样？一颠一颠的，像安了弹簧。”
雯说：“不，跳舞练的。难看么？”
我说好看极了。
“当然，我是踩了音乐进家的”。
我说是踩着节拍。
小老头说：“踩着鼓点更形象。”
雯似乎对我笑了一笑，然后转身走向鱼缸，去看她喜欢的热带鱼。
我快步向她走去，想逮住她，她却倏然不见了。可转眼，她又出现在我的房间门口，倚着房门，对我露出如花的笑靥。当我自信已将她堵在了屋里，却在屋里找不到她的芳影……她就这样的和我玩躲猫猫（昆明方言：捉迷藏），害得我满屋子的乱窜。
有段时间，不知是我妄想症发作的频率太高，还是我的脑神经缺氧，我见到她的次数特别的多。有时全家人正看电视，她也会跑我对面，拉个小凳坐着，然后手杵香腮、静静地看着我，我说：“看我干啥，转过身看电视。”弄得母亲他们神经兮兮地来看我。不但在家里，就是在街上，我也常会因看到她迷人的身影而到处瞎转乱窜。比如，我看到她站在公交车的踏板上，回眸对我浅浅一笑，而后挤了进去。可当我气急败坏的在车门快关上的瞬间挤进车后，却在那热烘烘、充满各种怪味、拥挤得前胸贴后背的车内，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再比如，我明明看到她站在路的对面的一棵小树下向我招手，可当我冲断如长蛇阵似的车流，将那尖利刺耳的刹车声和谩骂声抛在脑后，气喘吁吁的跑到她站的小树下时，她却无端的消失了，只留下孤零零的小树在我的身旁簌簌地发抖……
母亲看我陷在对雯的哀思里不能自拔，急坏了。她让父亲好好的与我谈谈。
其实，我想父亲可能也正想与我谈——上个月，他去我们单位，周局请他和我吃饭，顺便将我的情况对他讲了，说：“高远可是个人才，他对工作的热情，连我都被感动了。他不但工作好，就连为人处事，在我局都是顶呱呱的。我已跟他做了思想工作，有点效果。你回去一定把他的思想疙瘩给他解开了，不然就可惜了。”
父亲怜爱的摸了摸我的头：“高远能战胜一切，对么？”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我似乎没什么变化——其实，我也在挣扎着，极力想从对雯的思恋和对牧羊女的妄想中挣脱出来，可我的一切努力好像都是徒劳的。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对着满天的星斗述说我的痛苦。我多么希望所有的科学幻想都成现实：时间倒转，雯又回到我的身边；在我的脑里植入芯片，把我对她的思恋和我的痛苦统统删除；或者，把我的情感神经杀死，不让我再想起那浅笑微馨、黑黝黝的眼睛和那低头顺眉，害羞的脸……
二十八
星期天，父亲约我单独去散散心。
我有点懒得出门。母亲却不答应：“你爸难得约你一回，你就陪他走走吧。”
“爸，你这是去哪儿？”当车出了城，向晋宁方向驶去时，我忍不住问道。
“三学士度假村。”
“要么……不要去了？”我再也不想走那条让自己痛不欲生的路了。
父亲没说什么，他默默的开着车，直到把车开到了那天被羊群挡停了车的小河旁，他才将车开到河边的草地上停下来，而后转过脸看着我说：“你的爱在这里，不是么？！”
一种震撼袭过了我的心头——知子莫如父啊！
“那天你对着那牧羊姑娘发呆的事，我在车上可全看到了。还有，为高杨她们照相时的慌乱样子、神情，以前我从未见过。”
我想起来了，怪不得第二天早上，在度假村门口，父亲会对我说“梦里的天堂”，原来他说的是双关语啊。记得那天早上，我和他沿着宝瓶湖散步时，他就说爱情是个最最奇妙的东东，不然就不会有“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之说了。还说，前段时间报纸上围剿“马路求爱者”，太偏激了，一见钟情是客观存在的。他有个战友，当兵前和朋友去体育馆打羽毛球，打完球去洗手。他正洗着，就听身旁一个也在洗手的女孩子对同伴说：“你们去吧，我要回家了。”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女孩子（好像还是个中学生）如老头子似的低沉的声音，他不由轻轻的笑了一下。那女孩红了脸，狠狠地瞅了他一眼，跑了。从此，那女孩子红脸、瞅他的眼神及跑走的身影就一直伴随着他。当兵复员到工厂后，亲戚朋友给他介绍了起码一个加强连的对象，他一个也看不上。后来，有一天他去车间发电影票（那时他已是行政科长），发完票，他转到车间后的厕所方便。他看到厕所旁的瓜棚里结满了黄瓜（他口正渴）。他看四下无人，便偷偷的进到瓜棚里摘了只黄瓜，用衣袖擦了擦，刚要吃，就听身后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有农药，要削了皮吃。”他吓了一跳。他回头，看到一村姑站自己身后。看他回头，那村姑将手里的镰刀递了过来，他没接，因为他呆了。后来，他顶住了各种压力和那村姑结了婚。那时我问父亲：“他们幸福么？”父亲笑了笑：“上周，我们全家参加了他女儿的婚礼。”“王小燕？！”我吃惊的叫了起来。王小燕和我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她爸和我父亲是战友我也知道。中学时玉洁、子健我们去过她家好几次——她家的院子里种了棵水晶葡萄，当葡萄成熟，她就爱叫我们去摘葡萄吃。记得她家的大门上，就挂了块“五好家庭”的匾。
我正想着，就听父亲说：“高远，听好了：雯特别的爱你，这是你的幸福；你爱她不深，是她的不幸。可有一点要弄清楚，她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是幸福、快乐的，你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据我所知，你对她还特别的好。另外，她压根就不知道你的心底还有其他的人……”
“可是……”
“不能讲‘可是’，因为她活着的时候你并没有伤害她，你心底有别人是一种隐私，谁没有隐私？你能保证她就没有隐私？”
是啊，雯有个表哥就特别喜欢她，曾对她说过什么：“小兔长耳朵，表妹嫁表哥”的话。另外，还有原因。
“如果你愿意让自己永远的沉沦下去，就以这条河为界，我们掉头回城。如果你希望自己振作起来，去追寻你梦中的真爱，我们就淌过这条小河，去找那让你魂牵梦绕的女孩。”父亲坚定地说道。
一种伤感迷漫上了我的心头，我趴在车上无声的哭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