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几日前，墨衍因那罗祁祥的事在承明殿大发了一回脾气之后忽而觉得这殿中乌烟瘴气，胸闷难耐。他打发了大臣出了殿，犹不得解，干脆让上官给他找来一身便装，穿上就出了帝阙。上官虽然担心墨衍的安危，但想到太医的话，觉得让墨衍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自己多带些影卫跟上就是了。
墨衍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此时正值中午，但这个时节的太阳并不大，只是他连日劳累，虚汗本就多，被太阳一晒，额头上很快就凝出了几个豆大的汗珠，登时就滚下来了。
上官见了，赶紧掏出帕子给他擦汗，又接过影卫打好的伞替墨衍遮去日光。“公子，别在这日头站了，仔细身体！咱们还是回车里坐着吧。”
墨衍抬头看了看伞，苦笑道：“我听人说四月闲人少，玄武城里尚且如此，可见北华的百姓现在大多是面朝土地背朝天吧。他们终日要对着这太阳不辞辛苦地劳作，而我，却避在这伞下无所作为。”
“公子……公子也为国家操碎了心，您瞧这城中百姓安居乐业，途无饿殍，路不拾遗，都是公子的作为呀！”
墨衍听了这话，也没高兴些许，只摇了摇头，道：“上官啊，你也只见其一不见其二。罢了，咱们去宁安巷吧！”
“是！”
见墨衍登了车，上官神色就黯淡了下去。他怎会不知道墨衍说的其二是什么。北帝脚下百姓安居乐业最是自然不过，但居然还会出罗祁祥这样为非作歹的贪官，他处天高皇帝远，还不知是如何个乌烟瘴气的景象。看来陛下此次出宫，也散不得心啊！
玄武城城东大多是达官贵人的宅邸，其中，数立政坊的官员最多，因那里的地皮是城东头最便宜的，是历代北帝专门给出身寒门的官员划的，连房屋基本都是工部建的，可见龙恩浩荡。不过却有不少立政坊的官员因家贫无以为继偷偷将房屋租出或卖出，迁去地价最廉城南去住。这是朝廷里几乎人尽皆知的事，但念及同僚之情大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此事也有大臣上奏过，墨衍便道寒门疾苦，又给立政坊降了地价。不想他此举却让某些人有利可图了。立政坊的地皮再便宜也不低不过城南的地价，迁出立政坊的官员还是不愿回来，租出房屋的官员因为有了更大的差价继续常态。只是没想到他们还没得享几日帝恩，罗祁祥就来了。罗祁祥以租屋的官员枉顾皇恩为名，威胁这些官员以墨衍规定的地价将房屋售与自己，然后自己再以高价将房屋售出，从中获利无数。想到这里墨衍就一阵心寒。京中就有世家大族盘剥寒门土地，不知玄武城外又有多少百姓的土地受豪强侵吞。
墨衍望着车窗外立政坊里那一座座规整的房屋，不禁想：难道自己真就无法解开这残局?
车过了立政坊就入了重华街，不多时就到了城东也是玄武城人口最少的升道坊。少到什么程度呢？只有两户人家，就是宁安巷的宁国公和安内侯这两家。原本升道坊也算个中坊，能住下五六百户人家，墨衍的父亲即弘武帝时除了离重华街最近的宁安巷，往东过去的建筑都被移除，随后挖了一个升道湖，从城东修了升道渠把即墨河的水引入，还在湖的四面栽了密密麻麻一圈的柳树，湖心搭了一个道台，以鉴弘武帝向道之心。
只可惜啊！
若说立政坊是令墨衍寒心的地方，那升道坊便是他父皇痛心之所。谁能想到替弘武帝建湖颂道的人居然会假借修道渠将玄武城外的谋反势力带入城中呢？
墨衍此时走在当年栽满柳树的湖堤上，只是如今湖已填，木已伐，早不见当年柳风轻拂湖面，绿影婆娑的景象，只有一排桃树落英缤纷，隔着被填的升道湖和清冷宁安巷，就好像隔着过去和现在。
“姚荟见过公子！”
“哦，你来了。”墨衍恍惚了一下，又道，“也难怪，如今相府戒备森严，我在这外头晃荡了许久，你也该来了。”
姚荟还是素日一身青衫的打扮，人却比前些日子主持接见南华使节还要憔悴上许多，双眉间更是掩不住的忧伤与疲倦。
“公子远道而来，荟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恕罪！”
墨衍道了句无妨，便让姚荟领他进府。墨衍此次出来得隐秘，不愿声张，便从后门进去了。
一路上不见多少人影，可见姚荟事前有过吩咐。不过在前脚迈进姚之焕院里时，墨衍还是瞥见一道碧影从他们方才路过的一处假山后面匆匆离开。墨衍也不多留意了，装作无事般随姚荟进了姚之焕房里。
关上房门，屋里的人就七七八八跪下来给墨衍行礼，连病得脸色发白的姚之焕都也已经坐到了床沿上，正要下来行礼。墨衍心里一个气急，一个箭身冲出去将姚之焕按回榻上。
“老师你还病着，这些虚礼了就给朕免了。好生休养才是，朕还等着老师回去帮朕处理国事呢！”还没等姚之焕回话，他又对着跪在地上未起的四五个人道：“朕一进来就觉着屋里的药味很淡，想是你们清理过了吧。有这份心力，怎么不用在照料丞相上?朕来一趟，倒被你们弄得好像朕是来折腾丞相似的！”
为首的姚荟正要告罪，姚之焕便咳着声道：“陛下莫要怪他们，这府里上下的事，没微臣的准许他们哪敢动手啊。陛下要怪就怪微臣好了。只是这安内侯府承蒙历代龙恩庇佑才显赫至今日，陛下驾临，臣万死也不敢怠慢啊！何况陛下在微臣身染……咳咳……”
姚之焕这一咳起来要费好大的劲才能缓下来，屋里人见状跟着心里头着急，但没墨衍准许不敢起身。墨衍边帮着姚之焕顺气边劝道：“朕哪里会责怪老师呀！朕明白老师的心意，朕就是担心老师的病才过来的，老师无需挂怀！”
好像这话起了作用，姚之焕渐渐不咳了，他喘着气道：“多谢陛下！”
墨衍见姚之焕好了，于是把其他人都遣了出去，连姚荟也不意外。自己亲自持汤握罐伺候姚之焕，姚之焕也推辞不得，只好受了。
“老师数日不在，朝堂就跟变了天似的，他们整日争得风起云涌，朕也好不到哪去，经常大发雷霆。哈哈，还是老师在时好，风和日丽的。”
“陛下真是说笑了。阳光总在风雨后，陛下只要历过此次风雨，还怕不见风和日丽?倒是好日子过久了，人心日懒，什么问题都出来了。那罗祁祥还是当年微臣举荐的，如今酿成此番境地，微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还望陛下……”
“老师无须再言。那罗祁祥当年确实有才，老师是知人善任。只是知人知面难知心，是他自己辜负朕和老师的期望！”说着墨衍又给姚之焕喂了一口药，“只是老师，这新的执金吾，你认为谁可?”
姚之焕愣了一下，没接下那口葯。
“老师?”
“哦！谢陛下！微臣还是自己来吧。”姚之焕接过药碗，喝了口药才道，“微臣都已老眼昏花了，当年自负有些眼见力，结果还选出罗祁祥这等败类。如今怕是……”
“朕信老师！朕信老师老当益壮，定能为朕分忧！”
闻言，姚之焕就在药碗里的头缓缓抬起，墨衍清楚地见到他憔悴的病容上绽出了一脸欣慰的笑，然后颤抖的手慢慢地从头枕底下取出来一个锦囊。
回去的路上墨衍紧握着姚之焕给他的锦囊，却不着急看，他心里反复响起姚之焕在他离开前讲的最后一句话：“陛下，你和先帝很不一样。”
你和先帝很不一样。
“我和父皇不一样。”看着墨煜一脸哭丧样地离开承明殿，墨衍心里如是想。
“恭喜陛下觅得良材！”
墨衍看着一旁笑得真假难辨的梅澈，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煜儿是你我二人的侄儿，你有什么好恭喜我的?该是同喜吧！”
梅澈恍惚了一下，墨衍居然不称“朕”?而且这态度，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皇兄你……”
“你说什么？”
“没什么！皇，不，陛下，嵌语来了。”
墨衍本想和梅澈多说几句的，听到是嵌语来了，不由一阵欣喜。往门口一看，果真是嵌语来了！她还急得满头大汗的！墨衍觉着有些不妙，赶紧冲过去搀住她。
“嵌语，出了什么事了，你这样跑来?”
嵌语见了是他，瞬间满脸欢喜地笑了，也顾不上行礼，直接就道：“皇兄，戚贵姬……戚贵姬她怀孕了！”
“你说什么！韶华她……她怀孕了？”
“嗯！”
“真好！真好！真好。真好……”
墨衍开始欢呼了几下，后面就干脆坐回龙座里一动不动了，只反复地念叨着“真好”二字。
嵌语见他这副奇怪模样，不解地看了看梅澈，梅澈摇了摇头也表示不知道。
嵌语觉得，突然知道即将要当爹，墨衍应该又惊又喜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嵌语觉得墨衍的表情虽然很震惊，但却不见一丝喜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