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丘真是聪明绝顶,他猜出我一定有难言之隐,干脆对那位胖警察说道:“我叫安丘,原来是咱们市里的副秘书长,受一位领导委托,来找这位苏先生购买银元。这样吧,我先拿走我要的货,你们再处理你们的业务。噢,不好意思,你们张局长,跟我很熟。你可以直接给他电话。”
胖警察很忠于职守,并没怎么理会安丘的话,而是先查验我先前放在桌子上的银元,一会儿,他就看出了破绽,严肃地对我说:“这些银元有问题。”
我说:“对呀。没问题还让我帮着长眼吗?”
胖警察认真地端详着我俩,对我们说:“请你们到派出所去一下,我们要调查一下情况。”
我赶紧起身,积极配合。
安丘还在犹豫,但一看警察的脸色,也只好顺从了。
进了派出所,一个所长模样的人一下子认出了安丘,这样,后边的戏剧性就不大了:我跟安丘在警察眼皮底下成交,那一封假银元重新回到了我的提包……
济南柳树屯的那块黄金宝地转让了,但虎豹集团跟儒家公司各自一半。
又过了没几天,小红帽给我打来了抱怨电话:“苏哥,你也太贪婪了,假的里头还掺劣的,真是的!幸亏结局是个平手,不然,你可折腾死我了。”
“你别再折腾我就好了。”我故作有气无力状,对他说道。“你那些破烂玩意,赶快拿走,我不想再看见它!”
六
黄旗镇接连出现了一些怪事,主要是靠近湿地的八个村庄:
原先甘甜凛冽的井水冒出了一股骚气味;
小孩们经常闹肚子、嗓子痛;
大人们三天两头腰部不适;
歪歪头过去肾脏就有点儿毛病,但问题不是太大,可自打井水有了骚气味,他就逐渐出现了尿血,经刘医生检查,已经到了尿毒症的后期……
一连串怪事的发生,乡亲们找不出原因,只能瞎猜。有人认为是风水变了,也有人认为是老天要降灾了,闹得人心惶惶。于是,八个村子联合起来,请来了各路神仙、大师降妖驱邪,但收效一直是零。
这天傍晚,天上飘着小雨,刘医生穿着黑色的雨衣,闪进了伯父的家。
面对刘医生的突然造访,伯父感到惊奇,虽然沾亲带故,但他俩却很少走动。主要是刘医生生性孤寂,待人不冷不热。但他医术高明,县医院看不好的病,他也能给说出个一二三来。毕竟是解放前的军医啊,虽然是国民党的。
伯母给刘医生泡了一壶好茶,躲到了里屋。
伯父望着来访者,期待着他开口。
刘医生理了理浸了雨水的乱发,没头没脸地问道:“你知道吗?”
伯父一脸疑惑。
“湿地八村的那些事。”刘医生说。
伯父表示知道那些事,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子事。
“猪尿!完全是因为猪尿!”因为常年的精神压抑,刘医生的口头表达有了些许的障碍,往往让人感到没头没脑。
但刘医生这么一说,伯父马上联想到了什么:“你是说那个招商引资的功勋项目?”
刘医生点了点头。
伯父一脸迷雾。
刘医生解释得颇为专业:“猪尿对水质的破坏性,在现代卫生环境学中有专门的论述。它的直接结果就是水结构发生有害变化,饮用后损害呼吸、消化和泌尿三大系统。”
“这可能吗?”伯父依然怀疑。“不就是万儿八千头猪吗?”
刘医生不急不躁:“按照国际公认标准,一头成年猪日均排泄尿液约三点六两,这个‘齐鲁万头猪培育中心’,一天产生的尿液接近四千斤。四千斤,就是两吨哪!破坏渗透性极强的河流湿地,根本就不需要什么附加条件了。”
伯父陷入了沉思。过了老半天,他才说道:“从报上的宣传看,这个‘齐鲁万头猪培育中心’原来要落在沂蒙山区的,在这场招商引资热中,咱们镇的马书记做通了省里的工作,把这个三四千万元的项目给争取过来了,市里和县里也都对这个项目很重视,不是专门发了‘功勋项目奖牌’吗,连那个省里的皮主任都来颁奖庆功了。真没想到,这么一个轰轰烈烈的项目,却给湿地八村带来了灾难啊!”
刘医生讲道:“这个项目,当初如果落在土质结构严密、没有地下水系的偏远山地,也许造不成这么大的危害。可咱们镇这块湿地,生态平衡,水系发达,猛然添了万头肥猪,整个生态链完全被破坏了,这就叫不合时宜的乱弹琴。”刘医生越讲越流利。
“如今一些官员,哪管你生态不生态呀!”伯父愤愤地说道。“招商引资,本来属于经济问题,一纳入了政绩考核,很快就变味了:首先是假投资,你把一笔钱投到我的账户,应付完了评比就立马撤资;再就是交流投资,我的项目到你那里上,你的项目到我这里上,纯粹是玩投资游戏;竞争招商的后来阶段,就是把一些国外淘汰的项目引进了国内,把城里不喜欢的污染项目转移到了乡下。再后来,上边发现了‘污染下乡’,有些人就玩开了‘绿色污染’,你像这养猪的项目,看起来是绿色的吧?没想到污染会这么严重,唉!”
“老家伙,你小心啊,这么仇视社会,抓你的现行噢。”刘医生竟然也开玩笑了。
“抓吧,抓吧。过去我是怕抓,如今我盼着被抓进去了。要不然,窝窝囊囊的一辈子,没劲!”伯父明知他是开玩笑,却故意大义凛然。
“世文哪,我是来找你商议正事的,不是闲扯的。你说这事怎么办是好呢?”刘医生很诚恳。
“你向上级反映呀!”伯父建议道。
“唉,信,写了,好几封。不管事呀!”刘医生叹息道。
“那……那就直接找。”伯父又建议。
刘医生把头摇了摇:“找了,几句话就把你打发了。这可是市里抓的‘功勋项目’啊!”
伯父也感到为难,反问对方:“那你说怎么办吧?”
刘医生小眼睛眨巴了几下,说道:“你们苏家,在镇上还是有影响的呀!”
伯父一听就明白了:“你是说世勇吧?”
刘医生微微合目,算作认可。
伯父却笑而否之:“那是老黄历了。如今一些年轻干部,表面上让着老同志,骨子里根本就不拿老同志当盘子菜。再说,你看看世勇都变成了啥模样?手里拿的、脖子上挂的,全是弹弓,天天跟麻雀、鸣蝉什么的打交道,似乎顾不上人间的凡事了。唉!也一把岁数了,由着他去吧。”
刘医生失望地走了。
当晚,就在他回家的路上,忽然掉进了门口一个神出鬼没的深坑里,把腰给跌伤了。
伯父和父亲闻讯赶到了卫生院急诊室,看到刘医生眼里含着委屈和无奈的眼泪,说道:“到你家的时候还好好的,镇上突然要修电缆。我,我活该呀!”
拄着拐杖的伯父义愤填膺,朝着地下狠狠捣了几下,对父亲说:“去,给我把套子喊来!孬好是一级政府呀,有这样整人的吗!”
七
一堆干柴,一点就着。
沙埠村新任党支书兼村主任套子一呼百应,河套八村风起云涌。
他们先派出三十人代表团去“齐鲁万头猪培育中心”谈判,可人家自恃背景强盛,睁着眼偏偏不看你。农民代表火了,挥锨舞锹,一会儿就把“齐鲁万头猪培育中心”的通道给破坏了。这一下,乱子惹大了,镇上的马书记一声令下,派出所十几名干警倾巢而出,将带头破坏公路的八个农民代表给抓走了。八个村,一村一个,不偏不倚。套子更急了,协调八村关系,成立了“八村联合上访团”,团长之位,他是众望所归。说是“八村联合上访团”,其实成了河套八村的临时权力机构。
在“八村上访团”组织下,每村各出一百人,组成了八百人的上访团,浩浩荡荡开进了黄旗镇。他们来到了镇党委大门前,也不喊也不叫,一排是一排,一行是一行,搞静坐示威。马书记是从县委办公室下来的,很会把握处理群访事件的分寸,他先是命人释放了抓来的八个人,然后就来了个闭门不出,想耗走静坐的群众。可上访团的目的不是为了放人,而是为了解决环境污染问题,所以他们坚持不撤兵,继续在镇党委大门前静坐示威。时值夏日,太阳如火,大地如蒸,静坐的群众个个像蒸熟的包子,呼呼地冒着热气。
镇党委马书记富有斗争经验,又命镇卫生院组成救护队,守候在静坐的群众附近,同时让镇机关食堂准备绿豆水、大包子,置放在静坐群众周围,但他自己偏偏不出面,这才叫往你心里揉搓呢!你闹,我伺候着,但就是不给你解决问题!
刘医生也来了,他是自己来的,一手扶着伤腰,一手按着医疗箱的挎带。他抑制着情绪,在静坐的群众中穿来穿去,嘴上不停地说:“孩子们,有、有啥事就说……命要紧,多、多喝水。”他又有些口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