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为啥结婚的姑娘要哭着上车？”
“因为不愿嫁人。”
“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为啥不愿意？”
“因为不一定是喜欢的人。”
…………
忘了是哪一年了，库和杜青学站在山坡上，看着邻居二姑娘上车，哭的死去活来，她娘也哭，那场景就像是生离死别一样。
这哭婚的习俗不知从什么时候就有了。愿意不愿意都哭，当然，愿意和不愿意的哭是不同的，伤不伤心，自己知道，但哭一定是要哭的，否则会被人耻笑。
八十年代初——
屋里没有人点灯，谁也不开口说话。这种静，静的吓人，静的让人把心都提到嗓子眼。
天真的更短了。
太阳把最后一抹余晖收起，院子里闪着银光，毫无人情味的斜睨她。
库站在风门前，心也随着天一样暗了下来。一种莫名的恐惧袭来。
厨房渐渐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越来越阴冷。
还能听得见邻居家传来女人们的笑骂，男人们玩牌，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这个时节好像是庄稼人最闲最有趣的时光。
立冬刚过，一场大雪后，随处都能听见：
“大花来小花去，噼里啪啦蹦满地。”孩子们欢天喜地的唱着歌，炒爆米花。伴随着爆竹一样的啪啪声……
库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两腿不停地打颤。无力地蹲在灶坑，这里还有一丝暖意。不只是冷多一点，还是怕多一点，反正连上下牙都在打架。脚也麻了，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抱在胸前。
晚饭青姑没有吃，库从那一刻起就开始不安。准确的说，从下午，两个大姑姐一走进家门就忐忑了，而婆婆的脸，都酝酿了好几天了。
屋里越来越黑，炕头一团黑影，像一尊塑像，又矮又圆，嘴里的小烟袋闪着光圆嘟嘟的小脸一闪一闪。不时地往火盆里吐着唾沫，发出呸呸声。
庆合坐在炕沿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
气氛就像这旱烟一样，又浓又辣，喘不过气来。
SD子坐在北炕，用脚不是的踢着大黄狗，也只有大黄狗才这样无忧无虑。
繁秀和繁敏倚在炕稍。
就这样闷着。
窗户被雪光映得蓝瓦瓦，墙上的老挂钟“嗒嗒，嗒嗒”地告诉人们，时间正在流逝。
孟家，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必开的家庭会议，终于在青姑的一声咳嗽开始了。
“SD子”，这又尖又细的女高音，把外屋的库吓了一哆嗦。
“你给老娘一句明白话”，她抽了一口烟“这说什么讲话的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这又一年了，啥动静也没有，啊？你妈多大岁数了，我也仁至义尽了，啊？”青姑“呸”了一口唾沫，因为喊得急，又在气愤中，激烈地咳了起来。也看不见她啥表情，只是一团黑影摇晃着，小手挥舞着。
“你，慢点说，这……喊……”。庆合站起来，开门去舀水。带出一股辣烟，发现库蹲在灶坑，就拉了她一下，示意她回屋去。
“年年说这事，那怀不上孩子，也不是库不想生，谁愿意有病呀？”
“你给我闭嘴！”繁敏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青姑喝住：“别他娘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SD子，”繁秀坐直身子：“不知你咋想的，趁年轻，离了算了，啧啧，长得俊当饭吃呀，中看不中用，”繁秀从不怕事大，阴阳怪气地说。
“你闭嘴！”SD子原本就在极力忍耐，青姑说的时候不好发作，就把气撒在姐姐身上。他腾地站起来，也看不清脸，“哼！离婚？那是不可能的，没孩子，就这么跟库过了。”摔门而去。
“这这……这倔驴，啊……”青姑气得语无伦次，“嗷”的一声大哭起来：“这回绝户啦……”
接着把每年都骂的话骂起来，两个闺女爬过来劝慰她。
青姑的骂声，又像唱，又像嚎，拖着长腔，像戏文一样，还很婉转。
“看谁家母鸡不下蛋？”
“看谁家娘们不生娃？”
“干种不出那是啥破地？”
“不下崽那是克朗吗？”
“占窝的东西，不是女人……”
库常常有一种错觉。婆婆又哭又骂的唱腔，好像在哪里听过，好像在戏里。要不为啥，那腔调，那句子，从来不颠倒。一句挨着一句。骂了五年，听了五年。已经没有最初那种愤怒和委屈，也不伤心难过了。有时竟傻傻地听完上句，想着下句。
SD子带着呛鼻的烟味进来，看着炕头库的身影，竟笑了。他手拄着炕沿，把脸凑到库眼前：“哭呐？”
库不说话。
“睡觉，不值得哭。”他脱鞋上炕，把被铺好。不知为什么，伴着东屋的骂声，他就是想笑，心里是真的想笑，只要在库身边，就没有什么烦心的事。看着库脱衣躺下，SD子才脱衣，把他宽大的棉袄往库身上一盖，掖好被角。
青姑还在“唱，”真是好体力。
“这犊子，不让老娘说话，啊？摔给我看呐！啊？回屋搂老婆睡觉去了，说什么讲话了，搂这么多年，搂出啥了？”
“妈，你看你说的啥话呀？”
“就是，越说……越……”庆合那永远说不完的后半句，只有自己听得见，就淹没在青姑的怒斥中了。
“你给我闭嘴！你个孟老慢，都是你，要不是你当初让儿子上山砍锹杆，能看上她吗？还仙女，仙女不会生孩子呀？那二郎神哪来的？织女生俩呢！啊……”青姑提了一个调。
库一直糊涂，婆婆嘴里的仙女是咋回事？SD子听到“仙女”二字，噗哧笑了。东屋母亲的骂声，一点也没影响他的心情，倒勾起了他初遇库的那一天……
那天热得跟下了火一样。
SD子在半山腰一边砍锹杆一边寻找有水的泉眼，嗓子冒烟了。
二泉眼那里，SD子使劲地揉了揉眼睛。
顺着坡开着五颜六色的花，花丛中的泉边石板上，一个刚洗完头发的姑娘，长发像瀑布一样，一张白净的脸，虽然开不太清长相，但就这时候，她把手支在身后，听起来胸脯，长发垂在脑后，洗头淋湿的碎花粉色半袖，裹在身上，头向后仰着，胸一起一伏，露出白白的脖颈和胸衣。这什么时候冒出一个姑娘？SD子傻愣地往前走几步，这是他看清了姑娘的脸，大大的眼睛，望着天空，似笑非笑，抿着小嘴。裤脚挽着白白的小腿白白的脚丫，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悠闲地摇着……
SD子忘了自己渴了，忘了喝水，他不敢往前走了，他怕惊动她。
周围花草簇着她，这不是画吗？这山沟里咋能有这仙女一样女孩呢？SD子甚至不敢眨眼，怕她突然不见了。看着那姑娘提着鞋，向坡下走去。这背影竟如此动人，那长发在腰间拂来拂去，这小花衣服，山外的姑娘也这么穿，可这青山绿水中，咋那么鲜亮，那么惹眼那么美轮美奂，那么不真实。
看着她走进那个院子……
SD子想着“仙女”在回忆中美美地进入了梦乡。
青姑还在骂呢。“大雪下了好几天呐！说什么讲话了，老话说得好，刮风不贤良，下雨不长远。娶进门那天，就像要死似的，晃晃悠悠，一张小脸呀，跟黄纸一样，能生孩子的女人，那得有好身子……”
雪是真的下了好几天。
孟家的接亲马车，吹着喇叭到了大门口。
库哭了一夜。
弟弟满库腊月十四才放假，他做梦也没想到，姐姐两天后结婚，更没想到的是，新郎不是杜青学。
什么时候与孟家岗的孟家订了亲，孟繁东又是谁？
“姐，小学哥刚上大学就不要你了？”
“没有，咱家配不上杜家，姐认命了”
“认啥命？家穷放弃上学你认命，为了供我，我理解。这终身大事是开玩笑吗，到底出啥事了，爹爱面子，逼你啦？”
满库冲到院子里，与爹激烈地争执。他跑去了姥姥家。唯一的弟弟因为不满，选择不送姐姐来抗议老爹。
想到满库，库就哭。
再过两天，杜青学也要放假回来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库已经嫁人了。在这之前，库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嫁的人不是杜青学。
想到他，库就哭。
喇叭在窗前使劲地吹。
库躺在炕稍，蒙着被。
库的心跳得自己都能听得见，头在枕头上，随着心跳抖着。她两手抱在胸前，整个人都在颤抖。
屋里站满了送亲的亲属，乱哄哄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接亲的姑娘把大红抱轿被铺好，点上红蜡烛，把梳头裤，梳头袄套上嫁衣，摆好镜子，打来洗脸水。开始试着拉被角，叫库起床梳洗，穿衣。
这当地的习俗，出嫁的姑娘要在娘家的炕上蒙着被，直到接亲的到来。要在喇叭声中，坐在抱轿被上，在满屋人注视下穿衣服。至于内衣要在夜里就要换好。
库此时不知谁能来解救她。她使劲拽着被，可这又有什么用呢？长辈们高一声低一声嚷着，怕误了时辰，雪大路不好走啊。七嘴八舌吵着，笑着，劝着。乱的听不清 。
麻木的穿上衣服，麻木的梳洗。脸被泪水冲刷的怎么也擦不上粉。镜子里一张红肿的脸。
“谁是表哥？”
“抱轿！”
被表哥抱着，放到马车中央，身子被冷风瞬间抽的凉到骨子里。毛朝外的羊皮袄往身上一蒙，人群里闪过娘流泪的脸，跌跌撞撞地随着人流，，不知喊什么。爹那张阴沉的脸，无奈地望着。就被蒙了个严严实实，还隐约听见娘喊着“包好脚”，呼唤库的名字。
库眼前一片漆黑，多想再看一眼那片山坡，那熟悉的山路，山腰的二泉眼……
“小学哥，再见到我的时候，我已不是我了……”
车启动那一刻，在喇叭声中，淹没了库无助绝望的哭声。
三十里山路，加上连日的大雪，马不断地滑倒，停着车老板勒车闸的声音，送亲的人们冻得下车跟着跑。
库双脚早已麻木，羊皮袄又厚又沉，压得她蜷缩着，已经僵在里面。听着车轮“咯吱吱”地响，人们嘻嘻哈哈地奔跑，说笑着，还有一直不停的喇叭。
离三道沟越来越远，离二泉眼越来越远
把手耸了耸，这段回忆令库紧张的又把双手抱在胸前，浑身也麻木了。
青姑还在骂呢！“去错人啦，啊？结婚当晚，问‘生不生’，倒霉的东西，她说‘不生’。哎呀！气死我啦，啊……”
库苦笑地动了一下腿。
被迷迷糊糊地搀下车，已经不会站着了。被人蒙上了红盖头，被人扶着摇摇晃晃地踩了高粱口袋，要是没人扶着，已经不能走路了。被人用笤帚从上到下扫着，嘴里念念有词‘一扫金，二扫银，三扫媳妇进家门’，然后怀里塞进来一个大匣盖，上面放着斧子，升，还有葱，粉条，抱着往里走。旁边多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到了风门口，被人用秤杆把红盖头挑起搭在门上，库才看清，一直在身边，用一只大手扶着自己的是孟繁东。
坐福了。娘家和婆家的人都在喊着“抢东边”。库此时哪有力气抢呀。SD子红着脸，一把把库抱起来，放在东边炕头，其实，谁在东边，说是将来谁说的算，谁就当家。在众人哄笑声中，他坐在了西边。吃子孙饺子时，青姑因为满库没来，还不高兴，当着娘家人面就说不懂规矩。这饺子要跟小舅子抢着吃。SD子一口一个，边吃边哄青姑：“我自己吃，我多生几个。”
送亲的娘家人怎么走的，怎么临别叮嘱的，村里的姑娘媳妇怎么上炕翻箱看装箱活，怎么赞叹好针线，库都记不清了，她当时摇摇欲坠，站都站不稳了。
这新媳妇是不能坐着的，库坚持着，还要给进屋的长辈点烟。
SD子在门外和母亲争执，他把库抱到炕上，拿枕头让她躺下，，他就是因为新房放席跟母亲争执的。库听见他让自己睡会，不让她起来，就关门出去了。
库隐约听见婆婆在厨房不停地说。
婆婆说的那句‘不生’哭还记得。
天黑了。二舅婆婆端来一碗面，叫宽心面，让新媳妇 吃。问：“生不生？”库想也没想，随口答道“不生”，青姑当场就炸了，脸都变了，嚷道：“你二十多岁了，你娘没教你说话吗？这说什么讲话了……”那女高音库第一次领教了，吓得碗差点没掉地上，也不知怎么好了。SD子横在前面：“妈，急啥眼呀，迷信！生生，咋不生呢！”。就把母亲推出了新房。掀碗时，一看是鸡蛋，青姑这才“嘎嘎”的尖笑起来，这意味着将来生男孩，另一个碗扣的是花。
库翻了个身，东屋已经没了骂声，婆婆也累了。
钟敲了十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