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那会儿庵主不在家……”
隔了一会儿,千重子才回答说:
“爸爸好像在练毛笔字。”
“练字?”母亲并未显得意外。“练字可以涵养身心。我也想练呢。”
千重子望着母亲白皙端正的面孔,看不出她内心有什么波动。
“千重子。”母亲平静地叫她。“千重子,你要是不愿继承这份家业也成……”
“……”
“想嫁人就嫁人。”
“……”
“你听见没有?”
“您干嘛说这些呀?”
“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反正妈也过五十了,想到了,便跟你说说。”
“咱们要是把铺子索性关了呢?”千重子俊美的眼睛噙满了泪水.
“你一下子想到那儿去了……”母亲微微一笑。
“千重子,你说把生意歇了,心里真这么想吗?”
声调不高,母亲庄容问道。——千重子刚才看到母亲微微一笑,难道看错了?
“真是这么想的。”千重子回答,心中觉得一阵悲酸。
“又没生气,别那么哭丧着脸。你说这话的年轻人,和我听这话的上年岁的人,两人之间,真不知究竟谁该伤心。”
“妈,您原谅我吧。”
“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这回母亲真的微笑了。“妈方才和你说的,也不大合适……”
“我懵懵懂懂的,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做人——女人也一样,说话不能见风转舵。”
“妈。”
“在嵯峨跟你爸也说这些了么?”
“没有,跟爸爸什么都没说……”
“是么?跟你爸可以说说。你就跟他说吧……他一个男人家,听了面子上要发火,可心里准高兴。”母亲支着前额又说,“我坐在你爸这张桌子跟前,就是在想他的事来着。”
“妈,那您全知道?”
“什么?”
母女两人默然有顷,千重子忍不住问:
“该准备晚饭了,我到锦家菜场去看看,买些菜吧?”
“那敢情好,你就去一趟吧。”
千重子站起身,朝店堂走去,下了地。这块泥地,本来又细又长,直通到里面。朝店堂的一面墙边,安了几个黝黑的炉灶,那儿是厨房。
这些炉灶如今已经不用了。都改装成煤气灶,地上铺了地板。倘若像原先那样的灰泥地,四处通风,到了十冬腊月,京都的严寒,也是砭人肌骨,令人难耐的。
不过,炉灶一般都没拆毁。很多人家还都留着。大概是因为信奉司火的灶王爷的人,相当普遍。炉灶的后面,供着镇火的神符,摆着七幅神之一——大肚子布袋神。每年二月的头一个午日,去伏见的稻荷神社逛庙会时,总要请回一尊布袋神,直到请回七尊为止。逢到家有丧事,便又从第一尊起,重新再请全。
千重子家的店里七尊都供上了。因为全家只有父母和女儿三口人,最近十年八年里又没有死过人。
这排灶神的旁边,放着一只白瓷花瓶,隔上两三天,母亲便换一次水,把佛龛擦得干干净净。
千重子提着菜篮刚出门,前后只差一步路的工夫,见一个年轻男子走进自家的格子门。
“银行里来的人。”
对方似乎没看到千重子。
千重子觉得,这个年轻的银行职员常来,不必那么担心。但是,她的脚步却颇为沉重。她挨着店前的木格子,一边走,一边用指尖轻轻在木格上一格一格滑过去。
走到木格子尽头,千重子回头看了看店铺,再仰起头来望过去。
她看见二楼小格子窗前那块旧招牌。招牌上面有个小小的檐子。似乎是老字号的标志,也像是一种装饰。
春日和煦,斜阳射在招牌陈旧的金字上,有种凝重之感,显得很凄凉。门外挂的厚布招帘,也已经发白,露出了粗粗的线脚。
“唉,即使是平安神宫里的红垂樱,以我这样的心情看去,恐怕也会是落寞萧索的吧。”千重子加快了脚步。
锦家菜场照例是熙熙攘攘。
回来时,快到店门前,看到卖花女站在那里,千重子先打招呼说:
“顺便到我家坐坐吧?”
“哦,谢谢您了。小姐,您回来了?真碰巧……”姑娘说。“您上哪儿去了?”
“去锦家菜场了。”
“那您辛苦了。”
“啊,供佛的花……”
“哦,每次都承您照顾……拣您中意的挑吧。”
说是花,其实是杨桐。说是杨桐,不过是嫩叶。
每逢初一十五,卖花女总送些花来。
“今儿个小姐在,真是太好了。”卖花女说。
千重子挑有绿叶的嫩枝,感到满心欢喜。手上拿着杨桐枝,进门便喊:
“妈,我回来了。”千重子的声音听着很开朗。
千重子又把格子门打开一半,朝街上望了望,见卖花女依旧站在那里,便招呼说:
“进来歇会儿再走,喝杯茶。”
“嗳,那可谢谢了。您待人总这么和气……”姑娘点头答道,进了门,递上一束野花。“这点野花,也没什么好看……”
“谢谢,我就喜欢野花,难为你还记得……”千重子打量着山上采来的野花。
走进厨房,灶前有口古井,盖着竹编的盖子。千重子把花束和杨桐枝放在竹盖上。
“我去拿剪刀。对了,杨桐枝的叶子得洗净才行……”
“剪刀我这儿有。”卖花女说着拿剪刀空剪了几下。“府上的灶神总那么干净,我们卖花的可真得谢谢您。”
“是妈妈的习惯……”
“我以为是小姐您……”
“……”
“近来很多人家家里,灶君、花瓶和水井,都积满灰尘,脏得很。卖花的见了,心里总不好受。到了府上,就觉得宽心,挺高兴。”
“……”
然而,最要紧的,是生意日渐萧条,这情况自然不便跟卖花女说。
母亲依然坐在父亲那张桌子前。
千重子把母亲喊到厨房,把买来的菜拿给她看。母亲看女儿从菜篮里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好,心里一面思忖,这孩子也变得俭省起来了。也许是因为父亲住到嵯峨的尼庵里不在家的缘故……
“我也帮帮你吧。”说着母亲也留在厨房里。“方才来的,是平时那个卖花的么?”
“是呀。”
“你送给爸爸的画册,在嵯峨的尼庵里不在?”母亲问。
“这我倒没留意……”
“爸爸只带你送他的那些书走的。”
那全是保罗·克利保罗·克利(Paul Klee,1879—1940),画家,生于瑞士,画风抽象,具有独特的抒情格调,对抽象派艺术、超现实主义均有影响。、马蒂斯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国画家,野兽派的代表人物。、夏加尔马克·夏加尔(Marc Chagall,1887—1985),法籍俄国画家。超现实主义先驱,画风富于幻想,色彩绚丽,具有巴黎画派的特色。代表作有:《维杰布斯克风光》、《有七个指头的自画像》、《巴黎歌剧院天顶画》、《节日乡村》等。,以及当代的抽象画集。千重子想,这些画也许能唤起新的感受,便给父亲买了来。
“咱们这店,你爸什么都不画也不要紧。外面染织什么,我们就卖什么也行。可你爸他……”母亲说道。
“不过,千重子,你尽穿花样全是你爸画的衣裳,妈得谢谢你呐。”母亲接着说。
“谢什么呀……是喜欢才穿的。”
“你爸爸见女儿穿这衣裳,系这腰带,说不定心里会难过。”
“妈,衣裳虽然素一点,但细看之下,就会觉得趣味高雅,还有人夸奖哩……”
千重子想起,这话今天跟父亲也说过。
“女孩子长得俊,有时穿素倒更合适,不过……”母亲揭开锅盖,用筷子翻了翻菜,往下说道:
“那种花哨的时兴花样,也不知怎的,你爸爸他现在竟画不出来了。”
“……”
“不过,从前他画的花样倒挺鲜艳,挺别致的……”
千重子点了点头,然后问:
“妈怎么不穿爸爸画的和服?”
“妈已经上了年纪……”
“上年纪,上年纪,您才多大岁数呀!”
“是上了年纪了……”母亲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位小宫先生,好像是叫无形文化财产(人才国宝)吧,他画的江户小碎花,年轻人穿着倒挺相称,蛮醒目的。过路人都要回头去瞧瞧。”
“小宫先生本事多大呀,你爸哪能跟人家比。”
“爸爸的精神气质……”
“越说越玄了。”母亲白皙而具有京都风韵的脸为之一动。“不过,千重子,你爸也说过,他要设计一件又鲜艳又华丽的和服,给你结婚时穿……妈早就盼着那一天呢……”
“我的婚事?”
千重子神色有些黯然,沉默了半晌。
“妈,您这一生里,什么事最叫您神魂颠倒?”
“以前也许告诉过你,就是跟你爸结婚的时候还有同他一起把你偷回来那次,当时你还是个可爱的小宝宝。也就是偷了你,乘车逃回家那会儿。虽然已经时隔二十年,可是至今想起来,心里还怦怦直跳。千重子,你摸摸妈的心口看。”
“妈,我是给人家抛弃的孩子吧?”
“不是,不是。”母亲用力摇着头说。
“人一辈子里不免会做上一两件坏事。”母亲接着说道,“偷小囡,
比偷钱偷什么都罪孽深重。说不定比杀人还坏。”
“……”
“你的生身父母准会伤心得发疯。一想到这儿,恨不得马上把你送回去。可是,送也送不回去了。即便你想找自己的父母,现在也没法子了……真要那样,说不定我这个母亲会死的。”
“妈,您别说这些了……千重子的母亲,只有您一个,我从小到大,心里一直这么想的……”
“我知道。可是这就越发加重我们的罪孽了……我和你爸两个,早打算好了,准备下地狱。下地狱算什么,怎能抵得上眼前这么可爱的女儿。”
母亲情辞激切,一看已是泪流满面。千重子也泪眼模糊地说:
“妈,告诉我真话。我是弃儿吧?”
“不是,我说过不是嘛……”母亲又摇了摇头,“你为什么总以为自己是弃儿呢?”
“爸和妈两人会偷孩子,我想不通。”
“方才我不是说过么,人一辈子里难免会神魂颠倒,干上一两件坏事的。”
“那您是在哪儿捡到我的?”
“晚上在祗园的樱花下面。”母亲一口气往下说,“原先也许告诉过你。樱花树下的凳子上,躺着一个可爱的小宝宝,看见我们两人走来,便笑得像朵花儿似的。我禁不住抱了起来,心里猛然揪紧,简直受不住了。贴着她的小脸蛋,看了你爸爸一眼。他说,繁子,把这孩子偷走吧。我一愣。他又说,繁子,逃吧,赶紧走。后来就糊里糊涂抱着走了。记得是在卖山药烧鳕鱼的平野居那儿乘的车……”
“……”
“小囡的妈大概刚走开,就趁了这工夫。”
母亲的话未必不合情理。
“这也是命……打那之后,千重子就成了我们的孩子了,话说也有二十个年头了。对你说来,不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即便是好事,我良心上也过不去,总在恳求你原谅。你爸也准是这样想的。”
“是好事,妈,我认为是好事。”千重子双手捂着眼睛。
捡来的孩子也罢,偷来的孩子也罢,在户籍上千重子的的确确是佐田家的嫡亲女儿。
第一次听到父母告诉她,说她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千重子丝毫也不当真。那时千重子正在念中学,甚至怀疑自己有什么地方不讨父母喜欢,他们才故意这么说的。
恐怕是父母担心邻居会把这事传给千重子听,便先说在头里?要不然是看到千重子孝顺懂事的缘故?
千重子当时的确吃了一惊,但并没怎么伤心。即或后来到了青春期,也没有为这事多作烦恼。对太吉郎和繁子,依然孝顺,照旧亲近。这并非她故作洒脱才这样的,或许是天性使然吧。
但是,既然千重子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那么,她的生身父母总该在一个地方吧。说不定还有兄弟姐妹。
“倒不是想见他们,说不定……”千重子寻思道,“生活会比这儿苦……”
究竟如何,千重子当然不得而知。倒是身居这格子门后的深宅大院,父母的隐忧反而更让千重子揪心。
在厨房里,千重子捂住眼睛也为的是这个。
“千重子!”母亲扳着女儿的肩头,摇了摇说,“从前的事就别再打听了。人生在世,不知何时何地,说不定会落下一颗珍珠宝贝来。”
“要说珍珠,真是颗大珍珠,要能给妈打个大戒指多好……”说着,千重子又麻利地做起活来。
晚饭后归置好,母女两人上了后楼。
临街有小格子窗的楼上,天花板很低,房间比较简陋,伙计们便睡在那里。中间天井旁边有一条廊子直通后楼,从前面店堂里也可走过去。来的大主顾,多半在后楼设宴款待或留宿。一般的主顾,如今则在朝天井的客厅里洽谈生意。客厅与店堂相连,一直通到里面。客厅里,两侧的架上堆满了绸缎。开间又深又阔,便于摊开衣料仔细打量。屋里常年铺着藤席。
后楼的天花板较高,有两间六张席的房间,做父母和千重子的起坐间及卧室。千重子坐在镜台前解开头发,把娟秀的长发梳理得齐齐整整的。
“妈!”千重子隔着纸拉门喊母亲,声音里透着复杂的感情。
和服街
京都作为一个大都会,可谓树木青翠,秀色可餐。
且不说修学院离宫和皇宫内的松林、古寺庭园里的树木,即便是木屋街和高濑川畔,以及五条和堀川等地夹岸的垂柳,虽在市内,游人也会立即给吸引住的。那是真正的垂柳。绿枝低垂,几欲拂地,十分娇柔。北山圆陀陀的,连绵起伏,山上的红松也都郁郁葱葱。
尤其眼下时值春天,东山上的嫩叶青翠欲滴。晴空朗日,望得见睿山上的新叶,绿意油油。
树青叶绿,大概是因为城市清洁,而城市清洁,想必是打扫彻底的缘故。走入祗园深处的小巷,尽管房舍低矮,古旧阴暗,道路却干干净净。
专做和服的西阵那一带也如此。小商店鳞次栉比,看起来很寒酸,路面倒也不脏。门窗上的格子很小,没有什么灰尘。植物园里也是这样,地上没有果皮和纸屑。
美军在植物园盖了房屋,当然不准日本人入内,等军队一撤出,便又恢复了原样。
植物园里有条林荫路,西阵的大友宗助很喜欢。路两旁全是樟树。樟树不大,路也不长,他常在这条路上散步。尤其当樟树抽芽的时节……
“那些樟树不知长得怎么样了?”听着织机的轧轧声,心里有时这么想。占领军未必会砍掉吧?
宗助在盼植物园重新开放的一天。
出了植物园,再到鸭川的堤岸上走走——这是宗助散步时惯走的路。有时也去眺望北山的风光。大抵都是独自一个人去。
到植物园和鸭川走一转,宗助至多用上一个小时。这样的散步真叫他怀念。此刻,他正这么思量着,“佐田先生来电话了,”妻子喊道,“好像是从嵯峨打来的。”
“佐田先生?从嵯峨打来的?”宗助朝帐房走去。
织锦匠大友宗助和批发商佐田太吉郎两人,宗助小四五岁,除了生意上的交谊外,彼此性情颇相投合。年轻时,他们就是“老交情”了。可是近来,多少有些疏远。
“我是大友,好久不见了……”宗助接电话说。
“啊,大友先生,”太吉郎的声音少有地透着兴奋。
“你上嵯峨了?”宗助问。
“一个人悄悄躲在嵯峨一座冷清的尼姑庵里。”
“那太令人不解了。”宗助的措辞故示客套,“尼姑庵也有各种各样的呢……”
“哪里,这儿是真正的尼姑庵……只有一个上年纪的庵主……”
“那好哇。只有一个庵主,你就可以和年轻姑娘……”
“别信口雌黄。”太吉郎笑着说,“今天有件事想求你。”
“唔,唔。”
“我马上到府上来,你看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宗助疑惑地说,“我这儿走不开。机器声,想来你电话里也听得见。”
“不错,是机器声。叫人怪想念的。”
“瞧你说的。机器要是停掉,那我怎么办呢。同你到尼庵觅静,可大不一样呀。”
不到半小时,佐田太吉郎便乘车到了宗助的店里。目光熠熠,赶紧解开包袱。
“这个想拜托你一下……”说着打开画好的图样。
“唔?”宗助望着太吉郎说,“是腰带呀。这在你,真够新颖华丽的了。哼,是给藏在尼庵里的人儿的吧……”
“又来了……”太吉郎笑着说,“是给女儿的。”
“哼,织出来,要不叫令爱大吃一惊才怪。首先,她肯系这条带子么?”
“其实是千重子送了我两三本克利的大画册。”
“什么克利克利的……”
“是个画家,听说是什么抽象派的先驱。都说他的画典雅,格调高,带种梦幻色彩。与我这个日本老人的心境倒很相通。在尼庵里,我一再揣摩,结果设想出这么个图案来。恐怕完全脱离了日本古代衣料设计的路子。”
“恐怕是这么回事。”
“不知织出来是什么样子。想麻烦你给织一下。”太吉郎依然兴冲冲地说。
太吉郎的图样,宗助看了一会儿说:
“嗯,不错,色彩也很调和……很好。这么新颖的图案,你还从来没设计过。不过,色调雅致了一点。织起来怕不容易。让我用心织织看吧。也许能表现出令爱的孝心,和为父的慈爱。”
“承你夸奖……近来一谈起来,便是什么idea英文,意为设想。啦,sense英文,意为感觉等。的。甚至连色彩都要用西洋流行的叫法。”
“那并不见得高明。”
“我顶讨厌话里夹洋文。我们日本,远从贵族王朝时代起,谈到色彩,有说不出的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