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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荒雪(2)

“谷仓哥哥。”在雪丘中,她叫着他的名字。一股甜丝丝的情绪的热流在她心里汪成了一片洁净明亮的湖,她的脑海里也升起了他那张俊气的面孔,冲她温存有情地微笑。就在谷仓哥哥的微笑中,她昏然睡去了。

雪在她身上越盖越厚。

她做着梦,做了许多梦,仿佛一生中经历过和企盼过的所有美好情景都串连在了一起,一幕幕地忽隐忽现着,和煦的春风吹暖了萧索的记忆。最后一个梦却是噩梦,有人拿了一根烧红的铁棍戳穿了她的前胸后背。蓦然之间,她感到浑身滚烫,感到窒息,感到有人正冲她吼叫着扑来。她慢慢地又醒过来,蠕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雪丘的四周有了裂缝,一丝凉意直钻她的喉咙,一束微淡的亮光霎时刺开了她的眼睛,两股热乎乎的泪水淌了出来。她当然想不到自己应该感谢大雪的覆盖,更想不到是覆盖之后产生的温暖融化了她僵硬的身躯。胸口的憋闷越来越明显了,除了雪没有什么东西朝她扑来,但吼叫声却真真切切存在着。她歪斜着头,从积雪的裂缝中望过去,看到离自己只有五十步远的地方,谷仓哥哥和他的伙计们立着,石满堂也立着。她平静地望着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因为她觉得自己还在梦中。

石满堂浑身披雪,端着一把和雪色一样寒光闪射的铁锨,像一头凶猛的雪狮子,愤怒地咆哮:“把驴妹子交出来!交出来!”他独自一人在积灵川、黄金台和唐古特大峡口之间已经走了两个来回。当他终于碰到谷仓人的时候,只觉得如果今天不来一番你死我活的搏斗,那他就等于白活在了世上,白爱了驴妹子一场。

被他拦住的谷仓哥哥目光黯淡,身上的每一条血管似乎都被冻僵了,像粗铁丝那样铮铮抖颤。

“我们也在找,也在找……”

石满堂不相信,把刚才的话又吼叫了一遍。谷仓哥哥不想再回答,有气无力地摇头。这就更使石满堂愤怒。他跳过去,疯狂地撕住他,将他的双腿从积雪中拎出来,又使劲一摔。谷仓哥哥倒在地上了。石满堂忽地举起了铁锨。但没等他拍下去,他就被别的谷仓人从后面抱住了。谷仓哥哥爬起来上前夺过铁锨,威胁地在他眼前晃晃。石满堂轻蔑地望他,望见一片绛紫的阴影正在谷仓哥哥脸上悄然驻足。他甩动身子奋力挣扎,看挣不脱,就反手撕住后面人的裤子,将那人的双腿撕离了地面。那人倒地了,他侧身一脚踢在那人的下身上,又回头扑向谷仓哥哥。谷仓哥哥浑身一抖,手中的铁锨刷地横了过来。锋利的锨头恰好打在石满堂头上。一片黑色的东西飘然落地,石满堂停下来看看,发现那是自己受之于父母的头皮和头发。他狂怒地蹦起来,犹如一头困兽果敢地用头撞向坚固的铁栅栏。谷仓哥哥手中的铁锨炫耀着冰凉寒彻的白光,再次铲过来,铲向石满堂的脖颈。似乎天空骤然下跌,他被裹缠在恢弘的气雾中上下翻滚。黑暗抓住了他,一股空前超然的感觉占据了他的全部意念,他迅速而幸福地解脱着,稳稳实实地倒向大地。身首快意地分家了,雄健的头颅在滢润的雪地上睁着双眼,依依不舍地告别着大地的静美和悲怆;身体无声地痉挛着,像一头奉献胴体的牛,血色的泉眼中汩汩地冒着葡萄酒一样的液体。春天,它将和积雪一起汇入积灵河。

谷仓人呆然木立。他们的金掌柜恐怖地扔掉了手中的铁锨。不远处被雪覆盖着的驴妹子正在经受更为残酷的感情的劫难,一张无形的大口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她的大脑,试图咬死她的沉重的思念。她想喊,但舔过雪的舌头固执地粘在牙齿上怎么也喊不出声来。她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两眼睁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都明亮、都清澈,灿煜的光波在两汪水潭中滢滢闪动,谷仓哥哥便成了这水潭中的一头阴毒的黑色蛟龙。男人,为什么都这样凶恶呢?对生活,她现在似乎就只有这一个疑问了。

石满堂的尸体正在被大雪掩埋,已经形成雪丘的地方烙印着散乱的足迹。足迹朝哪里延伸?人们询问地盯着谷仓哥哥。谷仓哥哥默默扭转身子,仰望西坡上的石窑。他不好意思再要求大家跟着自己,却又想让他们跟来。他必须去石窑里看看,这是他最后的希望。因为他实在怀疑驴妹子会撇下她兀自离开古金场。她没在土坯房里等他,那就有可能来找他。

伙计们明白了自己的金掌柜想去什么地方。他们现在只能跟着他。用不着互相提醒,大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了。隆起的雪梁和没膝的积雪像没有尽头的海洋阻拦着他们,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留在古金场,在雪海雪浪来不及淹没他们之前,躲进石窑,像虫群集体冬眠那样龟缩着苟延残喘。

他们吱嘎吱嘎地迈动了脚步。谷仓哥哥感激地望望他们,急切地朝上走去。

驴妹子凝视他的背影,久久不肯移动眼光。她的舌头已经能够活动了,只要她颤动嘴皮叫一声,纯净的荒风就会把它当做救命的呼唤送入谷仓人的耳朵。但她没有这样做。她之所以望着他,也许仅仅是为了最后的送别。她的明眸里漾满绝望和悲哀,发现那个善解人意的俊气的谷仓哥哥已经走出她的心灵,走得很快很远,远得也许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她又开始爬行,双肘蹭着积雪,下巴使劲朝前够着,仿佛一个受伤的动物在逃避猎手的追捕。她朝来的方向爬去,一点一点地离开了黄金台。深深的雪沟拖在她身后,越来越长了。

男人,为什么都这样凶恶?她还在想,思虑绵长得如同人类幻想黄金的历史。

一心想复仇的英雄的围子人这时依然暴露在风中雪中。当数万黄金狂一堆一堆地撤离古金场,用逃生的疯狂朝唐古特大峡奔腾而去时,张不三却带着他的人在四处乱窜着寻找谷仓人。他们去了积灵川,去了唐古特大峡口,又回到桦树林的边缘。突然,一切都沉寂了,茫茫荒原上刹那间消逝了人迹兽踪,黄金台已变作白色海洋中的一叠雪浪。纯净的雪浪毫无杂色混染,血腥的气息和残杀的痕迹荡然无存。围子人只能看到自己的身影,仿佛老天爷把整个世界都慷慨地送给了他们。张不三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下了,身后的伙计们也都围过来。他阴冷地扫视他们,也就等于摆明了所有事实:他们已经被一种无法抗衡的巨大天力绑缚在雪野里了。唐古特大雪灾,早已有过人死兽亡鸟飞绝的记录,如果他们被饿死或者冻死,也不过是这历史记录中最为轻描淡写的一笔。

“掌柜的,你说这谷仓人哪去了?”有人懵懵懂懂地问。

“喂狗了!”

人们从张不三的口气中听出他已经愤怒到极点,没敢再说什么。这时宋进城喊起来:

“看,人,是谷仓人。”

有几个人攥紧手中的工具,朝黄金台走去。张不三没有动。那几个人回头看看。

“别去了!”他吼起来,鼻翼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抬头望着倏然变得低矮了的黄金台,内心空落落、凉飕飕的,有了一阵空前沉重的悲哀。他恍然觉得在这茫茫无际的唐古特大雪灾中,人与人的厮斗简直就是蚂蚁斗蚂蚁,可怜得不值一提。雪原之上,偌大的白色天盖超然而冷漠地俯视着他们,连一声遗憾的叹息也没有。赶快离开这里。他对自己说着,一把拽住一直紧靠在身边随时准备出谋划策的宋进城。

“快!”他吞咽着风雪大声道。

“登上黄金台?”

“不!赶快走出去!”

宋进城使劲摇头:“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得走。”

宋进城望望周围一大片冻得瑟瑟发抖的人:“我说,我们还不如进石窑。”

“谷仓人早占了。”

“黄金台东边的石窑,是空的。”“

张不三苦笑着还想说什么,一股雪粉扑来,呛得他一阵猛烈的咳嗽。他连忙扭过脸去,就听顺风刮来一声焦急的喊叫:

“掌柜的,我们等死么?”

“走!还站着干啥?快走!”可张不三是逆着风的,除了宋进城,谁也没听清他在喊什么。

“冲上去,抄他们谷仓人的老窝也行。可眼下,你要吃他,雪要吃你。谁想死在这里呢?”张不三知道自己说话别人听不见,举起胳膊胡乱挥动着。宋进城急得大叫:

“要回去我们就得死在半路上!”

张不三不再理他,吃力地抬起脚,又插向疏松的积雪,没走几步,就觉得大地死死拽扽着他,这拽扽是人体无法摆脱的。但他没有停下,因为身后紧跟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就像一张铺在地上的偌大蓬布,全靠他的牵引才能够匍匐行进。雪染天际,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干净得让人失望,让人精神顷刻崩溃。不一会,张不三就发现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少了,远方,积灵河冰封雪盖的地方,那些以宋进城为首的掉队的伙计们已不再走动了。他用手不住地拨开那道就拉在他鼻尖上的雾帘,眯眼瞅了半晌,便声嘶力竭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号叫。仿佛他要用这种声音证明自己的存在,又像是他对可爱的黄金台的最后一声道别。

“你们回去吧!”他凄哀地说,“听宋进城的,没错。唐古特大峡,过不去了。”

他身边,那几个早已失去了前进的信心却仍然盲目信赖着他的人惊呆了,插进没膝深的积雪中的双腿不住打颤,僵硬的舌头已不能灵活转动,和雪色趋于一致的淡漠的眼光传递着忧惧的信息。

“我走了,反正是一死,但我不能死在谷仓人手里。”张不三一脚比一脚深地迈动了步子。

那几个人望着他,一直到雾岚掩埋了张不三也掩埋了他们的希望之后,才一个拖着一个,沿着自己的足迹,摇摇晃晃朝那一伙更无能更处在绝望边缘的人群汇去。他们看到,白色的地平线上,一只红狐一掠而过,留下一道霓虹似的弧线,随雪雾飘摇,久久不肯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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