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到云府一趟,收获倒是不小,但现阶段就知道这么多也未必就是好事。管君依走在大街上,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脑中乱糟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本只是想了解下三年间的风云变幻,顺便去看一下枫落,没想到倒是触及到了三年前的她都未必能知道的东西。
走在街井小巷,管君依一阵恍惚。许多年前,她也曾带着侍女,挽着枫落,好奇地到处逛逛,买一些小女儿家喜欢的东西。有些东西她一辈子都未必会用,但买来摆着看看也是好的。然后哥哥经常会被她和枫落差遣拎着大包小包,清明几个也会仗着她们调笑哥哥几句,哥哥宠她,最多不过是笑笑,而清明几个又是懂分寸的,几人说说笑笑,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她是故意拉着哥哥出来的,她知道哥哥很忙事很多,但他并不快乐,身边人劝他又不听,只有君依每月必拽着他出去走走。她是自由的,胆大的,甚至是无法无天的,因为无论她做了什么,身后有哥哥、有母亲,他们会为她处理好一切的。
生在如管家这种复杂的世家中,管君依是幸福的。她的母兄永远挡在她的前面,永远不会让她受到一丝伤害。许是从小就没生活在管家,君依不懂世家子弟争宠的阴暗卑鄙,不知道亲兄弟因为权力利益都会反目,她身上没有世家女子的骄矜陋习,总还有了分纯真简单。她总还是愿意相信,人心本善,哪怕犯下再大的错误,也不是无法挽回的。所以她放过了许多人,因为她的善良——这最终害了她。当离开母兄的保护,她必须一个人担起全部责任时,给了别人太多的机会。
她顿感眼睛酸涩无比。
从那以后,再不会有人把她护在身后,蛮不讲理地吼“想动她先从我身上跨过去”了。
本最开始脑中还是云府变动神秘人什么的,到最后,竟成了无意识的在街上游荡。等意识过来,已经举着个镯子看了很久。看着老板疑惑的目光,她笑笑,将镯子放了回去。她这具身体上,怎么可能带着银钱。却不想老板竟道:“看姑娘做派像是大家出来的人,这镯子就当是小老儿心意,赠给您了。只希望您以后若是看见看见画着这样图样的店铺,多多关照便是了。”他指指旁边一个奇怪似花的图案。话已至此,管君依也不拒绝了,执了镯子颌首而去。
“三十载来付一笑,林荫巷口无以望。今日无想覆梦里,敢问故人,可好?”君依走后,卖首饰人忽仰天长笑,热泪盈眶,抓起一旁的酒囊,灌下半壶。依稀记得,那年也是……多少无端是非恩怨,均付岁月里。
身后这段插曲,管君依不知,若她知了,或许,很多事就能简单很多。只是世事无常,等她意识到时,许多事情,已经晚了。
又在街上游荡了一会,她紧绷的神经总算是稍微放松了些。人活着,就是要学会自我排解,既然是解决不了的事,那就不要管了。现在的她要做的,可不是杞人忧天。管好自己就好。真的,现在自己最基本的事还一团乱麻,管这么些干什么。
她举起刚刚那老板赠她的镯子,看了半天,就是简单的一件首饰,没看出什么问题来。紧张过度了吧,她的这具身体,她的这张脸,怎么可能有人认识,怎么可能有人想害她。她笑笑,擦擦镯子,收在了怀中。
管君依走回了刚穿越时的那个林子。她和清明约好,分别行动,然后在这里集合。论起收集情报,她可比不上清明。希望清明那边,能拿到更详尽的资料。到时,看见清明已在那里等她。
一阵恍惚。
多少年过去,身边的人走了来、来了走,最后,竟只剩了清明一个,还依然追随着她。当年共欢笑、同患难的人,经过种种,终只剩了她一个。誓言什么的,果然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再深的感情在利益面前,总是那么无力的。但清明——她抬手,左臂上已无属于清明的那道暗记,但她知道,那种霸道的东西是无法消去的。
血契。
她在母亲的一本古书上读到过,血契是已濒临失传的一种秘法,因其太过霸道绝对而被人类所摒弃,所掌握的这门秘法的人,少之又少。的确太过霸道,在血契中处于主位的一方,有对对方性命思想的绝对控制权。这种危险的东西——是母亲教给清明的。
“主子,”清明回头,看到了站在那里已有一阵的管君依。是了,无论如何,无论到底是为了什么,母亲总还是留给了她一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人。这对现在的她来讲,再重要不过了。被至信之人背叛过的人,不相信了很多东西。
“主子,东西已经基本查好了,其中最关键的——”“云家之变是么。”君依淡淡回答,“我知道了。看来,计划要有变了。”计划?清明疑惑。有什么计划么?管君依看到清明的疑惑,却也没有回答。抬头,看着一线天空,她微眯着眼:“不过,我可不是什么肯静观其变的人。”
是了。她不只是管君依,还是妖狼,被人称为“妖”的女人。
管君依是个不喜多话,性格安静甚至有些冷漠的人。不熟悉她的人总会这样认为,她看起来也的确如此。但管君依的心是火热的,只要对她好的人,她都会记住。也许她不会表露,但她会选择相信,即使知道对方恐不是真心,她也只是一笑而过。人生无奈的事太多,她愿意相信,人总是有光辉的一面的。
但妖狼,是真正狠心的人。几年情谊,一朝兄弟背叛,她杀了所有人。这若是管君依,一定会念着共同奋斗的情。但妖狼不同。恐怕就算她的救命恩人倒在她面前,她也会淡然离去。又不是我要你救的。她只会这样认为。她杀伐果断,从不后悔,从不为任何事所动。她不是圣母,不会去救每一个人,也不会觉得每一个人都需要她救。救了人,人家却不一定领情,何必呢。
一袭黑袍无风自扬,管君依脸上的神情是那样淡定漠然。她的眼神飘得很远,很远。她的天空,她的世界,要她自己去闯。如此风华,如此气势,只会是管君依。
“清明,”眉角微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主子,属下在。”清明应道。
管君依闻言皱眉,“以后在人前,不要再叫我‘主子’了。这个身份,太敏感了。”的确。“主子”这样一个代表着不低地位的称呼,用在管君依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身上,太引人注目了。在一切尚未有眉目时,她不会轻易暴露身份。
“是,小姐,”清明点头。管君依在她们面前从未摆过架子,但她们对管君依是发自内心的敬重。小姐?小姐么,也是,当年在管家,她们也是这样称呼主子的。主子只说“人前”,其实很考虑她的感受。要让她称呼主子为“小姐”,还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改的。她的主子啊,有狂妄的资本,却从不狂妄。但她的内敛,才是更可怕的。尤其是现在——
想想就觉得恐怖,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岁的少女,却比太多人涉世更深。她不知主子在那个世界到底经受了什么,只知道她竟然在十七岁时就要自杀,身上就已有了那样的稳重和狠厉,就有了那样漠然冷漠的眼神。还有——枪。
主子说她身上带着的那个东西叫“手枪”,是那个世界一种十分恐怖的武器。据主子说,手枪中的子弹对真正的高手是没有用的。但这句活的潜在含意是什么?要知道,高手毕竟是少数,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可还是普通人。她知道秦国皇族有一只“神枪旗”,虽没有亲眼见过,但据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的见过“神枪旗”出战的人说,恐怖,非常恐怖,那是完全的压制性的攻击。她知道,主子身上的这东西,只会更厉害。
“还记得一个人么?”管君依忽问了一句,眼前又浮现出那个轻摇折扇,传闻中无能无为的花花公子。可是——花花公子么?想到那一个眼神,她心还是一凉。那是她十七年岁月的终结。当日她为换母兄平安拔剑自刎,在场那么多自诩聪明的人,包括她自己,竟都没有他一个“花花公子”看得通透。那最后一眼,她看到那人平静地在给自己倒酒。在满座惊惧的那时,他还有心情吃酒寻乐。她看到他望向了她一眼,没有同情,没有喜悦,没有惊恐,只是个,嘲弄黯然带有感叹却又是无情的眼神。那让她相信,他不简单。
她顿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想明白了后果,想明白了无用,但是,晚了,终是晚了。若她能在赴那场鸿门宴前听懂他那句“此花虽好”,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只可惜,没有如果。
而且,管君依,本就是个不会后悔的人。
“主子,你说谁?”清明本在出神,忽听到管君依的问话,暗恼自己走神误事。
“算了,”管君依本就没打算听到什么结果。重活一世,她能看透许多东西。仇么,是要报,但很多东西又不一样了。失去的最美,失去后才知道。曾经的管君依是那样耀眼,她有一切世上女子羡慕的东西——显赫的家世,出众的美貌,惊人的天赋……世人皆以为她足够快乐。但她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她想要朋友,所以她付出信任。但这葬送了她的一生。她在意的东西,太多了。
到现在,她才懂,母亲当年的用意。
漠然,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