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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凤还巢

妫醒来时,她正躺在钗环姑姑怀里,这是一辆马拉的华盖轿车,可以听见外面有拖沓的马蹄声,此时,他们正走在回宛丘的路上……

宛丘城外,早已是旌旗招展,仕大夫们早早就等在城门外面,那令尹快走几步来到车前,大礼参拜,杵臼打起帘子道:“令尹辛苦了。”

令尹大声说道:“请君侯和嫡公主入城……”

牛角号顿时吹响,城门洞开,陈国仪仗导前,中间是两辆马拉的轿车,城中百姓早已静了街,车马直到仪门,方才止住。早有人伏在马车下面为杵臼垫脚,宣公下车后并没有急着往里走,而是站在原处等第二辆车上的妫和钗环,钗环扶着妫从车上下来,一直走过仪门儿,便有寺人将两台辇轿放在脚下,那些寺人拜于两旁,宰伯独自向前跪于路中,他细声细语道:“请君侯和嫡公主乘辇。”

宣公被宰伯扶上了辇轿,他回头,见钗环扶着妫也在后边的辇上坐下,那些寺人便两手平抬,一个寺人先就喊了一声:“君上回宫了……”

这一声相当于号子,寺人前后对齐,将辇轿抬了起来,辇轿行如流水,婉蜒而去,那些武士兵丁尽被挡在仪门之外,两乘辇轿先在章华台前停下。

宣公来到妫面前,拉起她的手说:“儿呀,你母亲当年就住在这章华台内,寡人已经让人按原貌收拾出来,你们先休息吧,过两天寡人再来看你们。”

妫只是木然地望着前方,没有回答。

宣公又转向钗环道:“你在宫中也有多年,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他们去取。”

钗环服了一下身子,宣公这才乘辇离去。钗环扶着妫走进章华台,几个使唤的下人匍匐一地,这里竟还有钗环认识的旧人,故人相见,免不得又是一场唏嘘。

宣公虽说几日劳顿,好在身体康复,精神饱满,这次能请回嫡公主自然是高兴不已,刚刚坐下,突然见蒲姬冲了进来,她远远地便匍匐于地,声音厮哑:“君上,不好了,太子……太子他畏罪自……自杀了……”

杵臼的手一抖,一块点心滚到了蒲姬的面前……杵臼也顾不上穿鞋赤脚,他一脚将蒲姬踢开,向着东宫奔来,身后寺人、宫娥远远地跟在杵臼身后谁也不敢靠前……

东宫内,一派死静,杵臼冲了进来,只见世子躺在床上已经没了气息,在梁上,还挂着白绫,迎风飘动,几个东宫伺候的宫人,早就匍匐一地,大气不敢出,如同木雕一般。

杵臼突然转过身子吼道:“世子是怎么死的,说!说!说!……”

杵臼一脚一个地将他们踢翻,他从墙上摘下世子的宝剑,便匆匆走了出去,宫人们一个个吓的躲避不及,杵臼视而不见,他赤着脚,提着剑竟直奔陈后的椒房殿。

椒房殿内,那些使唤的下人一见杵臼提剑而来无不吓的半死,急跪一地,杵臼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直向殿里闯去,这时,蒲姬抱着孩子已经迎着杵臼跪下,杵臼长剑直向蒲姬面门指去,他大呵:“好个歹毒的贱妇,世子是怎么死的?”

蒲姬只吓的口不能言:“畏……畏罪自缢。”

杵臼冷笑:“他畏什么罪!”

杵臼一剑刺了过去,蒲姬紧闭双目,孩子吓的“哇”地一声哭了,蒲姬搂住孩子,昂首等死,宣公刺不下去了,最后他将剑一扔转身离去。

这天晚上,陈国后宫死一般寂静,各房的宫娥彩女噤若寒蝉,竟无半点儿声响,不时有阴风掠过树梢,发出凄楚的尖叫,迎来嫡公主的喜悦丝毫没有冲淡陈宫内的阴森和恐惧……竟连房檐下的鸟雀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仿佛生怕被人闻声抓住一般。

杵臼坐在案前,神态木然,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有想,他从手心里捏着炒黄豆,麻木地往嘴里放着……然后再将硬硬的黄豆用坚固的牙齿磨碎,有时,捏了半天竟将手心里的黄豆捏挤到了外面,滚在了案上……宰伯站在宣公身边默默地看着,他不时将宣公面前的水杯里添上水,然后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宣公终于说话了:“世子府里的人,一个不留,全部殉葬。”

宰伯弯了弯腰:“喏。”

宰伯招了招手,记事官急忙拿过一简,手拿刻刀……

宣公这才道:拟旨吧,宣公六年,四月初八,世子御寇身染重疾不治身亡,享年二十九岁。

第二天,一夜无声的那些夫人、妃嫔们小心翼翼地从各自的巢穴里探出头来,打听着除了章华台以外又发生了什么,君侯赤脚提剑闯进椒房殿的消息在这个除了女人就是寺人的后宫里,就象树叶下面的小风在人与人之间传递着,这种风,从有宫禁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只是一会向这边,一会儿又向那边。此时,三个夫人还有九个嫔妃们都聚在卫氏的婌德宫里,因为婌德宫里的卫氏前一阵子崴了脚,大家便借着看望卫氏的机会,开心一回,痛快一回。卫氏是前朝老人,她是庄公时的御妻,到了宣公时代,由于姿**人,再加上能做一手家乡面点而深得宣公的欢心,这也就成了被蒲姬忌恨的霉头。

颜氏说:“当时君侯提着宝剑闯进椒房殿,(她用手指了指东边)那个吓的脸都绿了,要不是她把孩子挡在面前,君侯哪里会肯收手,这样的人,节骨眼儿上,什么招数都有。”

:御寇这孩子那一点儿招惹她了,非要把人逼死。要是她娘亲还活着,哪里会有她的瓜皮好啃。

:可不是,趁着君侯不在家,就下了毒手,今后,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姐妹们,还是小心为上。

:世子走了,她怀里的那位,不管今后如何,那可都是未来之君呢。

:哎,这一辈子是出不了头喽。

正说之间,只听外面喊了一声:“陈后驾到——”

大家一听,惊得面面相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那蒲姬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妹妹,让姐姐瞧瞧,你的脚怎么样了?”她仿佛才看到了大家,“哟都在呀,我听说姐妹们都在这里说话,想必口也渴了,昨晚君侯从曲水带来了不少西瓜、苹果什么的,挑了几样让姐妹们尝尝。”

蒲姬身后的侍女将一个果篮放在大家面前。她说得轻松,表情灿烂,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紧腰宽胸的大服,垂着缨络,头上六对玉钗插在头上,如果不是暗红色的内衣略显素了一点,谁也不敢相信,就是她差一点没在宣公剑下丧生……

卫氏忙福了福身子:“谢谢姐姐挂念,她们也是过来瞧瞧,想不到一点小疾,也让姐姐妹妹们这样上心。”

蒲姬急忙扶着卫氏,她笑着说:“哟,你快坐了别动,要是再动出个好歹儿,那可就是罪过了。”

颜氏笑着说:“听姐姐的,快别动,既然姐姐来了,我们也都该回了。”

蒲姬:“我来了,是不是搅了妹妹们的兴头?”

一个伶俐的妃嫔急忙说道:“没有没有,就算姐姐不来,我们也该回了……”

:就是,姐姐可千万莫要多心,东边出了事儿,姐妹们在一起,难免声高声低,知道的说我们姐妹们来看赢妹妹,不知道的,还意为我们在嚼舌头,说是非,就是姐姐不来,我们也正说着要走呢……

大家也都笑着说:“是呀,你陪卫姐姐说话吧,我们都坐了大半天儿了。”

说着大家起身走了出去。

蒲姬的示威再一次起到了作用,她暗暗道:“我蒲姬还是蒲姬,你们也都别太得意了。”她将卫氏扶着坐好,“姐妹们又都不是外人,不管谁来,你只管坐着。”

卫氏:“那怎么可以?”

蒲姬:“可以,我说可以就可以,要不,姐姐再传个太医过来瞧瞧?”

卫氏不知如何是好:“太医瞧过了,说骨头没事儿,只是抻了筋,伤了肉,歇上三五天自然就好,你看还让姐姐费心。”

蒲姬体贴地拍了拍卫氏:“咱姐妹说这样的话就外道了,缺什么少什么,你自管开口,上个月我的小腿也给抻了一下,太医院给我拿了几贴虎骨跌打的膏药,贴上去麻丝丝的,一个时辰就不疼了,我觉得神奇,就留了几贴,一会儿,我让人给你拿来。”

卫氏一脸过意不去的表情:“你看。”

蒲姬在卫氏的腿上拍了拍:“好妹妹,你等着。”

蒲姬这才走了。

自从世子没了,蒲姬对整个后宫表现出少有的谦和,她关心每个人,包括粗使的丫头,开始时,大家都不习惯,再后来,各种议论和猜测就象树叶下的风一样,碰上树叶便改了方向。有人说,蒲姬害死了世子,心中有鬼,又有人说,她这样做是为了给怀里的那位积点儿阴德,也有人说,是君侯发了话,如果再有把柄让人攥住,就要把她关进宗人院,交由永巷令处置。也有人说,如今永巷令正在密秘调查世子的死因,在这种情况下,她哪里还敢不老实。

妫儿自从进了宫,就如同被圈进笼子里的一头小狼,她无端地发出一声声大叫,使那些伺候她的宫人寺人不敢靠近,只有钗环一步不离地守着她……她将宫里送来的美服、美食扔得满院皆是,她声声呼喊着要杵臼过来,说她要回桃林,那些寺人既不敢通报也不敢规劝,更不敢靠近,闹累了,闹够了,她便会伏在钗环怀里呜呜地哭着:“姑姑,我要回家,我要去看睢阳子……”

钗环紧紧地搂着妫,陪她默默地流泪,劝妫说:“睢阳子他……不在了……”妫一下子坐直身子,冲着钗环吼叫:“没有,他没死,那个人不是他!”刚刚静下来的妫儿一下子就又恢复了原状。夜晚,妫会从牙床上坐起来,从后面来到外殿,坐在母亲接受问安的高榻上,唱着母亲唱过的歌谣:“有女同行,颜如舜华。将翱将翔,彼美孟姜,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

有时,她一边唱一边在整座大殿里转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转悠什么,钗环跟着她,揪心的痛疼让钗环泪眼不干,有时钗环实在忍不住也会问:“二公主啊,你到底在找什么呀?”妫儿如同一个夜游症一样,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梦呓地说着:“他没有死……没有死,那不是他,不是他……”

宫女拿来刚刚为妫绣制的新装,钗环劝她换上,妫儿一听,就象被火烧一样地将服装推开:“不,我不穿,我穿上这些衣服,我的睢阳子就不认识我了,我不穿,我不穿——”如果非让她穿,她会干脆将衣服夺过来,扯了,撕了……

嫡公主奾来到章华台,轻声喊着:“妹妹,妹妹……”

钗环正在为妫梳着头发,妫听到喊声,一下子清醒过来,赤着脚就往外跑:“姐姐?”钗环急忙将她按住:“二公主,这就好了。”

妫甩了秀发便跑了出来,两个人在台阶前站住了,一个在台阶上,一下在台阶下,妫确认着面前的姐姐,奾也打量着眼前的妹妹,额头上的桃花胎记,刘海下的一双杏眼,粉中透白的面孔,奾认出面前的这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妹妹,就是那个在林子里为自己掏鸟蛋,捣干果,将烧好的白薯第一个送到自己面前的那个小妹妹,只不过比她见过时高出了不少,奾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哭着快步登上了台阶,妫也是,她也认出了姐姐,认出了那个穿着华衣,打扮高贵的姐姐,只不过,她现在越来越像母亲了,两个人抱在一起,也不知道如何亲热,只是哭叫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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