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是我外婆家的邻居。初一上学期，跟我同班。
她脸蛋胖乎乎的，皮肤黝黑，说起话来有点嗡。
春妮，永远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短发。身着一件宽大的灰色破褂子和膝盖上打着补丁的长短不齐的裤子，蹬着一双露脚趾的布鞋。骑着一辆没有瓦圈没有闸的锈迹斑斑的老式自行车。可是，她脸上总是总是干净的，露着浅浅的笑容。春妮的眼窝很深，目光总是看着远方出神。
外婆说她家里生活很艰苦。爸妈身体都很差。能够读几年书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她家跟外婆家一条巷子，我去外婆家的时候，总是经过她家门口。她家长着一棵年岁很长的枣树。初秋季节，春妮就拿着长长的竹竿，仰着头，小心翼翼的打枣，一个上午不停息。一颗颗的将落地的枣子捡起来装进篮子里，拿到集市上去卖，换取几幅中药给她卧病在床的妈妈吃。
我去过春妮家几次，见过她弱不禁风的父亲，他的眼睛已经塌陷了，颧骨高耸。异常瘦削。她的母亲很少下床，我只记得有一次，看到她坐在院子里的一个蒲团上面，用两只手支撑着地面，屁股带动着蒲团一点点的往前挪动。她的眼睛好像有一只瞳仁是白色的，眼珠鼓鼓的外冒着，异常吓人。每次去他们家，他们的父母是没有声音，不带笑容的。
春妮，在院子里招呼着我。春妮会做饭，会洗衣服，还会跟她爸妈谈话。你听，
“爸，上完这个学期，我就退学吧，反正我也学不会的。白花钱。在家帮帮你们干活多好。”
“妈，你的药我已经买来了，大夫还特地多给了一些。还新增了一味神奇的草药，说你吃了这几幅啊，病一定会好的。”
“十月，你吃枣啊，我打了一个上午呢。我们家的枣可甜呢。”
“十月，你看我手上的佛珠，我奶奶给我的，奶奶说菩萨会保佑我们的。你信吗？十月，我送你一串吧，晚上还会发光呢。”
……
春妮的奶奶信佛，春妮的姑姑在某个山里的某座寺院出家修行。春妮说，以后她也要出去修行的。
后来，春妮真不就没有上学了。
春妮出家了。
在一个我从来不知道的寺院里。每次我回外婆家，外婆就告诉我一些春妮的近况。外婆说，春妮可有出息了，考上了佛学院，潜心专研佛法，上学不用交学费，还每个月给补贴呢。她都寄回来给妈妈看病了。
我看见她的妈妈可以在院子里，依着那颗老枣树站立了。他的爸爸也可以走出大门，在街头闲逛了。
后来，春妮考上了佛学研究生，跟着导师四处讲学，收入破费，还自己买了车。你看，春妮家的旧瓦房已经被一栋崭新的二层小楼取代了。还能听到春妮的妈妈和爸爸在热闹的十字路口爽朗的笑声了。
只是春妮从出家，再也没有回过家。
很多年，我以为我会忘记了。她也忘记了。那段曾经我们认识的孩提岁月。
前年，我一个人背着包在广东省某市旅行。一家很有建筑风格的寺院吸引了我。我抖落身上的灰尘，走了进去。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不懂晨钟暮鼓，不信前世来生。不会焚香祈祷，我进寺院很多时候是奔着那些错落有致的建筑而去。偏偏那天鬼使神差想起去诵经室，听听南方人的经是怎样的念法。
那个讲经人，面色红润，神态安详，身着灰色袍子静静的端坐在一个蒲团上，很年轻的模样。我找了个靠窗的角落落座，安静的听大师讲课。那个声音有点嗡。
我静静的盯着她看，她抬头看了一眼我，眼窝深邃，面带微笑。
我很想叫一声。只是，在那种神殿里，佛主、菩萨、罗汉林立的肃穆大堂里，我看到眼前的少时伙伴。十多年的时光，我们选择了不同的生活，再次见面，已经是两个世界了。
出世入世两重天。
我没有认真的听讲，我实在听不进去。 我只是静静的注视着她，想着遥远的过去，如同小时候，我们遥想很远的未来一样，内心一片迷茫。
她目光深邃，一如从前。我看不到她的思绪。神态自若，没有情绪激荡。
或许她没有认出我来。或许她已经忘却尘世，不染尘埃。
我走出门，跟妈妈打了个电话，说遇见春妮了。妈妈问我她最近怎么样？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应该很好吧。
是啊，她看上去很好。比小时候，好多了。
我抬了几次脚，没能迈出寺院大门。一种浓重的想念和相见未知的思绪压着我的步伐，我坐在寺院的走廊里，晒着暖暖的夕阳。等春妮。
暮钟想起，她出来了，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经书。表情闲适，步态轻盈。她看见了我。冲我微微一笑。
“施主，别来无恙？”
“大师，一切安好？”
她称呼我为施主，我称她大师。
“我们有缘，请随我到禅房一叙”。
春妮带着我，在她房间里落座。一床简单棉被，一盏台灯，几卷经书。没有多余的摆设。青灯古佛，或许就是这样的吧。
日子拉的太久远了，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春妮开口了，“十月，你还是原来的样子，简简单单。”
“春妮，你变化挺大的，我几乎没认出你来。”
“春妮？已经很久不再有人这样唤我了，我有了自己的法号，有了新的世界。”
“你过的好吗？”
“人生，一切皆为虚幻。”
“学佛辛苦吗？”
“学佛就是在学做人而已，佛主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你只需要关注自己的内心即可。所以，随心，不会累。”
“我今天来的实在巧合。我们很多年没见了。”
“来是偶然的，走是必然的。十月，随缘不变，不变随缘。”
“你想念家里吗？需要我带什么话吗？”
“感念家人给了我生命，我会尽孝的。凡尘事沾染的少了，心就静了。愿他们一切都好吧。阿弥陀佛。”
“你记得小时候给我看过手相吗？现在功夫会不会更好？”
春妮让我伸出右手，仔细的观察了一番后，露出笑容说，“你的掌纹脉络清晰，一掌干净，你会活的很纯真。你一直在追求真善美，心会很累。十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烦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
“嗯，谢谢你，春妮。”
“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时间总会过去的，一切随它吧。”
随它吧，是啊。很多事情是注定的，很多努力是白费的，很多人是要错过的。我所能够做到的，就是让自己活的像自己喜欢的样子。
我走出她的禅房，天色渐晚。内心沉甸甸的，宛若揣着前世、今生和来世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