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第斯夫人傲然而视,目光如黑夜林月般寒冷皎洁。巧玉手腕一 紧,那是谢安娜在暗中用力。自从走进豪宅,谢安娜就惶恐倍增,谁都能感觉得到。大厦过于宏伟,陈设却过于简单陈旧,色调低沉,历 史久远,因此格外肃穆威严。即便是这二楼拐角处不起眼的房间,竟 也令人感到震慑。房间里没有家具,只有几棵巨大植物,阴影覆盖大 半个房间。加之目光灼人的安第斯夫人,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Kevin 的介绍从巧玉开始。安第斯夫人饶有兴趣地眯起眼:“幸会 啊,露小姐!您就是杀害我丈夫的凶手?”
巧玉一时语塞。Kevin 正要解释,安第斯夫人却冷冷一笑:“当然, 我明白,新闻和警察都是最不可靠的。”安第斯夫人再去看骆驼,不 等她开口,骆驼抢先道:“嘿嘿!我只是无名小卒,他们的随从。”
巧玉还是第一次听骆驼说英语。虽然中国口音浓重,语法和用词 却很地道。安第斯夫人面露疑色,Kevin 忙解释:“这是罗先生,他是 我的好朋友,是他帮助我们出入美国。”
“哦?”安第斯夫人微微惊讶,眉毛一扬,“看来,你神通广大?”
骆驼正要嬉笑接答,被Kevin 抢过话头:“安第斯夫人,这就是 我在电话中跟您提起的谢安娜女士。她就是安第斯先生的女儿。”
“哦?这位?”安第斯夫人上前一步,向谢安娜伸出手:“你好, 谢女士。”
谢安娜原本精明算计,在安第斯夫人面前却变得紧张失措,听不 懂英语,也不敢贸然伸手,继续抓紧巧玉。Kevin 和巧玉低声安慰, 她才怯生生伸手。安第斯夫人飞快地一握,立刻抽回手:
“谢女士,我很遗憾,你的父亲见不到你了。我非常难过。”
Kevin 充当翻译,谢安娜连忙抽了几下鼻子,人倒是放松下来, 想说点什么却还是没敢。安第斯夫人漠然等了片刻,继续说:“有些 事情,早有传闻。不过我以前问过我的丈夫,他从没承认过。所以, 我想我有权怀疑那份遗嘱的真实性。”
Kevin 没再翻译,微皱眉头:“安第斯夫人,我找到一张照片,能证明安第斯先生1948 年的确在上海,而且……”
“Kevin ,”安第斯夫人打断Kevin ,“遗嘱已经在那里了,我现在 宁愿它是真的。我也希望这位安第斯的女儿也是真的。你明白吗?所 以,我需要问她几个问题。”
Kevin 用力点头,转而用中文对谢安娜说:“安第斯夫人愿意帮助 你,但她需要问你几个问题,来确认你的身份。如实回答她好吗?” 谢安娜赶忙点头。Kevin 随即向安第斯夫人点点头。安第斯夫人问道: “最早是谁告诉你这件事的?”
Kevin 翻译之后,谢安娜面露难色:“咋又问这个?人家不让说。”
安第斯夫人看出端详,不等Kevin 翻译,皱眉道:“她是不信任 我吗?这我可以理解。我们就不必浪费时间了吧?”
Kevin 忙低声对谢安娜说:“安第斯夫人是你父亲的妻子。他们在 一起生活十几年了。安第斯先生的敌人,也是她的敌人。现在就只有 安第斯夫人能帮得了我们。”
“你的意思,是非得说?”谢安娜试探着问。Kevin 用力点头。谢 安娜一咬牙:“那就说呗!那男的说他姓阎,大概六十多岁,秃头, 矮矮的,有点胖。”
Kevin 追问:“他是不是给你留过一个电话?”
“电话……电话……等等啊,等我找找……”谢安娜摸索一番, 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递给Kevin 。安第斯夫人一把夺过纸 条,塞进自己的衣兜。谢安娜急道:“她咋给拿走了?”
安第斯夫人后退一步,冷冷道:“告诉她!只有我才能帮得 上她!”
Kevin 搀住谢安娜:“安第斯夫人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旁边 “哧”的一声,众人循声望去,骆驼正一脸不屑,忽而又嘻 嘻一笑:“安第斯夫人,您还没开个价呢?”
“我要九成。”
众目圆睁,唯有谢安娜一脸迷茫。Kevin 为难道:“安第斯夫 人,这……”
“嫌少吗?知道一成是多少钱吗?”安第斯夫人傲然道,“我相信, 这位谢女士一辈子也花不完。”
“可……”
“没关系。如果这位女士不同意的话,完全可以去找别人帮忙。” 安第斯夫人耸耸肩,不耐烦道,“时间不早了……”
“的确时间不早了!”骆驼抢道,“您说得太对了!明天安第斯公 司就要有新总裁了!这位新总裁好像和您……”骆驼话说了一半,安 第斯夫人杏目圆睁,骆驼哈哈一笑道:“哈哈!我是说,没有这位谢 女士,您的钱,这辈子还够用吗?”
安第斯夫人难抑怒气,转头对Kevin 说:“让我们弄清楚一点:我 不需要你们的帮助!我是看在你照顾安第斯先生多年的份儿上才让你 们来的!我看,还是请这位谢女士,去找其他人帮忙吧!”
“不不不!安第斯夫人,请不要理会他!这件事是要谢女士来决 定的!”
“可你的谢女士好像也没同意呢!”安第斯夫人越发不耐烦。 Kevin 恳求道:“请给我一点时间!我相信她应该会同意的!”
房门却突然又开了。管家走进来,在安第斯夫人耳边低语几句。 安第斯夫人眉头一皱,对Kevin 说:“我就给你十分钟时间。”
安第斯夫人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您好,安第斯夫人,非常抱歉来打扰您!”弗莱德探长低头行 礼。安第斯夫人备感疑惑。其实探长并非稀客,但探长身后还跟着一个红发老太太,满脸堆笑,矮胖的身体被橘红色大衣所包裹,仿佛热 带雨林里的巨大花蕾,过于鲜艳而暗藏危机。安第斯夫人没让两人进 屋,双臂交叉胸前,似笑非笑:“探长先生,您好。您是为了哪个案 子而来呢?是因为我的用人,还是我的先生?我希望是后者。”
“很遗憾!这次要让您失望了。”探长无奈地摇头。
“你是说,谋杀我丈夫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安第斯夫人怒目 圆睁。
“不,安第斯夫人,我不是跟您说过吗?我们还不能确定那女孩 就是凶手,因为那瓶水里并没有检测出置人死地的毒药。”
“你的意思是说,我丈夫不是那女孩杀的?那她干吗要跑?”
“所以我们并没取消通缉令。”
“光通缉他们有什么用?幕后的真凶呢?老实说吧,我早有预 感!我丈夫迟早要死在那间办公室里!他的死对谁最有好处?难道 你们真的就打算让幕后真凶逍遥法外?”
探长并不申辩,待安第斯夫人告一段落,沉吟道:“对您丈夫的 案子,我们一直都在全力以赴。但今天我不是为了那个案子来的,还 请您容许我言归正传。”
安第斯夫人勉强点头:“那就请快说吧!我还有事呢!”
“安第斯夫人,这是桔恩小姐,她就是何塞--您的用人的介 绍人。”
桔恩小姐忙凑上前,加大笑容,连连鞠躬:“安第斯夫人,见到 您真是太荣幸了!太荣幸了真的。”安第斯夫人却并不理会桔恩,漠 然地对探长说:“探长先生,我还真有点糊涂了。您带她来干什么? 我那个用人--他叫什么来着?他只是一个小偷。我发现了他的行 为,所以交给您处理而已。我已经把他开除了,他和我再没关系了。 难道作为警察,您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小偷吗?”
探长问道:“安第斯夫人,我上次的问题您还没答复我。您发现 家里丢了什么东西吗?”
“这我不知道。我家东西很多,即便丢了我也搞不清。”
探长耸耸肩:“这样说来,其实我们并没有证据证明,何塞偷了 您的任何东西?”
安第斯夫人再次瞪圆眼睛:“他要不是小偷,为什么在凌晨一点, 偷偷摸摸到我丈夫的书房里去?”
“尊敬的安第斯夫人,”桔恩小姐硬凑上来,好像塞入鼻孔的棉球, “您丈夫的书房大门上,也没写着用人凌晨一点不能进入啊,是不是 呢尊敬的安第斯夫人?”
“可这是我的家规!我亲口交代过,未经容许不可以随便进入我 丈夫的书房!”
“所以我尊敬的安第斯夫人,何塞他只是违反了您的家规,还不 至于让警察来管呢!对不起安第斯夫人,我不该说这个,我是特意 请求弗莱德探长带我来向您亲自道歉的,请求您原谅我,也请原谅何 塞!您这样有面子的人,何必要跟一个低贱的用人计较呢?如果您能 大人不计小人过,我相信何塞一家,哦不,还有我,都会对您感激不 尽,夜夜为您祈祷呢!呵呵呵呵!”
桔恩小姐的胖脸笑成一朵偌大的菊花,花瓣纷杂,花枝乱颤。安 第斯夫人却翻脸道:“你是谁?你凭什么来教训我?”桔恩小姐的胖脸 上立刻又充满了惶恐:“对不起安第斯夫人,请您千万不要动怒!也 许是我说错话了,真对不起!可我只是站在何塞母亲的角度--亲爱 的安第斯夫人,您替何塞那贫穷的母亲想想,她正日日夜夜为远在他 乡的孩子担忧呢!她不得不忍受离别之苦,因为她还要靠着何塞那点 微薄的工资,来养育何塞的两个弟弟和三个妹妹!您一看就是一位心 地善良的人,您一定不会不怜悯那个可怜的穷苦的老太婆,是不是呢,安第斯夫人?上帝一定会保佑您的!”
安第斯夫人由怒生厌,这是在浪费她的时间。她转向探长:“探 长先生,是谁给您权利,带一个可笑的神经病跑到我家里来折 腾的?”
探长再次耸耸肩:“对不起安第斯夫人,我只想给这位好心的桔 恩小姐一个亲自向您道歉的机会,我也希望所有的小偷都受到应有的 惩罚。所以呢,请您协助我的工作,仔细在家里找一找,看到底少了 什么。这样我才好写报告。如果您需要,我也可以派人来协助您找。 您看呢?”
“算了算了!我谁也不起诉。我不送你了!”
安第斯夫人转身,厌烦彻底占了上风,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 理。一个粗陋的墨西哥劳工,不称职的间谍,根本不值得多花她的时 间。更何况这只是警告,对方已经心知肚明。
“哦,我的上帝啊!我尊敬的安第斯夫人,您的心地实在是太善 良了!上帝一定会保佑您的!一定……”桔恩小姐翘着脚,向着徐徐 合拢的大门呼喊。安第斯夫人早已走远,桔恩小姐的眼睛又太小,没 人看见她眼中划过的一丝奇异的光。
安第斯夫人回到二楼房间,带入一股疾风,气急败坏,显然不如 刚才淡定。谢安娜被吓了一跳,几乎晕倒,多亏巧玉搀扶。她的身体 原本单薄如纸,经过长途飞行,不但没机会休息,还要经历这审讯似 的会面。
“她想好了没有?”安第斯夫人直截了当,毫无耐心。
“是的,”Kevin 点头,“谢女士已经答应您的要求了!”
谢安娜的确并无异议。她原本思路混乱,目的不清。Kevin 将重 点定位于为父报仇,合情合理,毋庸置疑。而且一成遗产确已足够谢安娜颐养天年,安第斯夫人点点头,脸色略微缓和,向身边的管家使 一个眼色:“给她签吧!”
管家立刻从西服中取出一本合约和一支笔,递向谢安娜。谢安 娜不知何物,犹豫着不敢接,Kevin 接过翻阅,安第斯夫人催促道: “Kevin ,你是不相信我吗?”
Kevin 忙把合约翻到尾页,让谢安娜签了,交还给管家。骆驼在 一旁怪笑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家是菜刀和案板,咱们是鸡鸭 鱼肉。人要给咱做成干锅,咱还就不能红烧!是吧?”
Kevin 并不理会骆驼,问安第斯夫人:“夫人,您现在可以安排谢 女士去见律师了?”
“不要着急!”安第斯夫人眉梢又一挑,“我的问题还没问完呢!”
Kevin 正要向谢安娜翻译,安第斯夫人却又开口:“不必了, Kevin 。这个问题你就能回答:你们从我丈夫的保险柜里,都拿走了 什么?”
Kevin 和巧玉四目相交。两人又不约而同看了看骆驼。骆驼做个 鬼脸,嘻嘻一笑。Kevin 说:“我们什么都没拿走。是安第斯先生从他 的保险柜里拿出一张便笺,亲手交给露小姐。”Kevin 向谢安娜要出 便笺,交给安第斯夫人。
“这上面写的什么?是不是和Anphone 7.0 有关?”
Kevin 摇头:“不,没关系。我们本来也以为有关系的,但后来才 弄清楚,这该是安第斯先生当年离开上海时,写给谢女士母亲的,上 面的那个7.00 ,应该只是开船的时间。”
安第斯夫人半信半疑:“就这些?”
“是的!”Kevin 用力点头。
安第斯夫人摇头道:“Kevin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呢?”
“真的,安第斯夫人。我说的都是实话!”
安第斯夫人耸耸肩,“唉!真遗憾!看来,我是没办法让你说实 话了。布兰克?要不,你来试试?”安第斯夫人后退一步,房门再次 打开。安第斯副总裁布兰克正站在门外,身后跟着几个戴墨镜的壮 汉。布兰克微笑着说:
“Kevin ,露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弗莱德探长驾车沿山路缓缓前行。后车纷纷鸣笛超越,他却丝毫 不急。谈话时是不适合开快车的:“何塞今天下午就可以离开警局了。 有关他非法打工的事情,我可以暂时不追究,但你一定要让他尽快回 墨西哥去。”
“当然!弗莱德探长,您真是太好了!上帝一定会保佑……”探 长截断桔恩小姐的长篇祝福:“哈!千万不要开始这一套!我太懒, 礼拜天想不起来去教堂的。还是不要麻烦上帝了,我完成了我的承 诺,希望您也能兑现您的承诺。”
“当然!我尊敬的探长先生,”桔恩小姐腼腆一笑,身体缩成一团, 好像颜色鲜艳的毛线球,“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的,弗莱德先生, 虽然我真的不清楚,我知道的那些鸡毛蒜皮和家长里短,对您会有多 少用处。”
“桔恩小姐,您是哪年离开安第斯公司的?”
“好像是1990 年。哦不!应该是1991 年?让我算算啊!那一年 布兰克先生过的33 岁生日……”桔恩小姐掰着自己的胖手指头,眼 睛又眯成了缝。探长不耐烦道:“反正就是1990 或者1991 年对吗?”
“就是1991 年!哈哈,你看看我的记性!年纪实在是太大了!探 长先生,”桔恩小姐嘻嘻笑起来,努力把圆脑袋凑向探长,神秘兮兮 道,“您猜猜看,我有多大年纪?”
“您1937 年出生,今年75 岁。至少您的ID 上是这样写的。”探 长不耐烦道。桔恩小姐把小眼睛睁开一些以示惊讶,随即又眯起缝 来,用更低的声音说:“ID 上的年龄是假的!少写了五岁!好找工作 不是?”
探长倒是真吃了一惊:“那真不敢相信!您看上去太年轻了。”
“呵呵呵呵呵呵!”
桔恩小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探长耐心等笑声告一段落,继续问 道:“您离开安第斯公司之后,去布兰克家做了女佣?”
“是啊!布兰克先生真是个好心人!他看我一个单身老女人,带 着个小孩子,可怜我,给我一口饭吃!”
“他那时是什么职位?工程师?还是助理工程师?”
“哎呀这我可不知道!我是干粗活的,英语又不好,我哪懂什么 助理不助理的?”
“他当时的年薪有多少?四万还是五万?当时还没结婚吧?一个 单身的普通雇员,怎会拿出至少三分之一的工资来雇一名用人?”
“探长先生!”桔恩小姐严肃起来,“我不是说过了吗?布兰克”桔恩小姐转 先生是个好心人!他为了给我一口饭吃!不过,呵呵, 怒而笑,两颊红润羞涩,“他真的像个孩子似的,自己一点都不会照 顾自己,每天就只会工作工作工作,忙得能把自己脏死饿死!有了 我,他还算能按时吃口热饭,穿得整齐体面地出门。呵呵呵,真是个 孩子!”
“所以自从您去了他家,他就越来越体面了,不是吗?平步青 云。”探长侧目看一眼桔恩小姐。
“那是因为他又聪明又勤奋!别人都比不上他!”
“所以别人就都完蛋了?那些高管们?有的辞职了,有的被开除 了,还有的被抓了?”
“哦!我的上帝啊,您是说莱恩先生吗?多好的一个人啊!谁会 相信他贪污呢?真的看不出啊!”桔恩小姐双手捂脸,仿佛想起极其 恐怖的事情。
“不是贪污,是出卖商业情报。无所谓了,反正您也知道这 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