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可是我妈妈今天上中班，要晚上十二点才回来，没人给我们弄吃的。我妈妈走之前让我把桌上的凉菜弄锅里热了吃。”
“那我们就自己弄呗，今天中秋节，我陪你过。”她笑起来甜甜的，眼睛弯得像个月亮。
我听了真是开心，嗯，这个主意好。我们俩说干就干，翻冰箱，翻菜篮子，翻碗柜。我以为我做饭水平是很差的，没想到她比我还差，她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又满脸堆笑地说：“嘿嘿，我不会理菜。”我说：“那你就坐沙发上看电视吧，帮我铺桌子，摆碗筷。”
她“嘿嘿嘿”地笑，歪着脑袋问我：“你会煮饭吗？”
“那当然！”我心里想着她不会，我至少比她会一点，所以就在此夸耀了一下。
她坐在沙发上，把我家当她自己家一样，一会儿，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了点药酒，用鼻子嗅了嗅。
“喝两杯？”她说。
我说：“不好吧，这酒是我爸专门用上好的药材泡的。”
“你爸不会知道的。这么大一缸子，他不会察觉到。”说着，她就搬起一缸子酒，朝洋瓷碗里倒，说，“再说今天过节，中秋节嘛。咱们两姐妹好好喝一喝。”
我去厨房煮饭，技艺相当精湛。比如吧，突发奇想地把月饼往锅里蒸，把菠萝也往锅里蒸，再撒点白糖在上面。还把一斤糍粑往锅里倒，最后煮了点花生。啊，今晚大好月色，两姐妹一边喝酒一边剥花生一边聊天，那是多么美好的事。
事实的结果，就是月饼和菠萝还好，基本上咽得下去。糍粑呢，炸了半个小时也没熟，因为是很大一坨，没有切片就直接扔锅里的。为了升华点气氛，我们又把范晓萱的歌拿出来在影碟机上放，一边吃一边唱一边聊天。
这饭是越吃越高兴，歌也是越唱越开心，正在尽兴时，她挽起袖子：“来，喝酒！为今天的月亮干杯。”我们一次次地举起杯子：“为明天干杯！”“为喜欢我的男孩子干杯！”“为可恶的老师干杯！”“干杯！”“干杯！”“干杯！”……总之，我们每次干杯都有若干的理由，那理由就像嘉陵江的水永不枯竭。我们把酒杯碰得响亮，酒杯几乎快碰碎。那天晚上，在我醉意蒙胧的时候，我看见她很开心，她张着嘴哈哈大笑，露出整洁的牙齿，脸蛋绯红得像两只苹果。
忽然，她猛地一头栽在我怀里：“燕子，我今天真的好开心，认识你，我真的很开心。”她耸动着肩膀对我说。
不知道怎么，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燕子，你是知道的，我爸经常打我，他喝醉了酒就打我，我考试差了他也打我。前些日子，我们家养的那条小黑狗被人打死了，养了三年多了，我爸把小黑狗捡回来，竟然把它的皮给剥了，煮了汤，还让我吃。我不吃，他又打我……上次期末考试，他听说你比我多考了五分，他又打我，我反抗了两句，他就拿菜刀砍我……”她越哭越厉害了。
我紧紧地抱着她，她是我的好朋友啊，一个愿意为我挨打的朋友啊，她现在这样伤心我怎么能不心痛呢。我摇摇她对她说：“鱼儿，不要哭了，我们有个约定好不好？”
她说：“嗯？”
我说：“鱼儿，你就做我妹妹吧，我没有妹妹，我们家就我一个，你们家也就你一个。我们结为姐妹吧。”
她说：“好啊，那到底是你比我小还是我比你小呢？”
我说：“肯定是我比你大啦，你忘记啦，我的生日比你早五个月呢！”
于是，我们俩跑到窗户边，跪在地板上，望着天上的明月，以月亮作证，结为了姐妹。那晚的月亮格外皎洁，我们信誓旦旦地说着：“我发誓，我与鱼儿（燕子）结为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们都是女孩子，害怕滴血，所以这一环节就免掉了。我们相互喝了结拜酒，然后又很开心地在屋子里跳来跳去，一杯又一杯地继续干杯。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我感觉口干舌燥，脑袋沉重。我睁眼看屋子，整个屋子已狼狈不堪，并且还有一股浓浓的煳味。我抬起重重的头，看见母亲手里摆弄着一根藤条，很严肃地看着我，而她已不知去向了。原来我只顾上和她喝酒，煮花生忘记关火，结果锅里的水煮干了，差点没把厨房烧起来。幸好母亲回来得早，看到屋子里一塌糊涂，我们也醉得一塌糊涂。
8
我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只喝过两次酒，两次都是醉得一塌糊涂。
一次是刚说的那次。一次就是今天她来我家“避难”的这一次。这天晚上，她精神萎靡地坐在床沿，看看桌上的花生米，这一回花生是油炸的。她问我：“姐，有酒吗？”
我想了想，说：“你怀孕了，不能喝酒。”
“你哪那么多废话呀？我要喝，你出去给我买去！”她说。
算了，我不跟你吵。我压了一口气，就跑到隔壁借了瓶威士忌回来。隔壁是个做酒生意的大哥，他们家做的全是假酒，专供给酒吧的。所以呢，这瓶威士忌也不一定是真的。
我们俩又一边吃饭一边喝酒了。其实我是不想喝的，我觉得她的到来打乱了我的生活规律，并且会持续很长时间，让我想起有个词——妥协。
她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相反是一直想喝下去。
“姐，我和黄晓分手了，我很痛。”她低着头说。
“你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不是挺好的吗？两三年都能过，为什么现在就过不了了。”我虚伪地说，其实我多不想再听她的陈年破事。
她抬头苦笑一声，说：“姐，我三言两语跟你说不清楚，但是我真的好痛。”她说完喝了一杯。嗯，还好，没继续向我诉苦。
“姐，你这两年过得好吗？还是一个人吗？”她低声温柔地问我。
“废话，要两个人我还住这里？”我说。
“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呢？”她问。
“找不到的嘛。”我回答她。
“呵呵，现在世界上的好男人都不多了。我以前以为黄晓很好，可他还是背叛了我。”她自言自语似的说。
“他为什么背叛了你，怎么背叛你的？”我又一次假装关心地问她。
她摇摇头，又一阵苦笑，说：“我不知道，但我感觉就是他背叛了我，他可能和他以前的女友好上了。”
“那怨谁呢？当初就叫你别选他，你不听，你非要找个帅气的，帅能当饭吃吗？”我说。
“不帅我又吃不下饭的嘛。”她回答我。我们俩忽然笑了，这句话是她很多年前就跟我说过的。从这一句话之后，后来的话匣子都打开了，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我们在一起喝酒的场景。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左一杯右一杯，没完没了地喝酒。
第一瓶酒已经喝完了，我头脑晕沉沉的。
“姐，还有酒吗？”她问我。
我想了想，现在天色已晚，隔壁那个男人应该去酒吧卖酒去了。于是，我大摇大摆地走到他家门口，瞅了瞅他家的窗户，翻窗子进去，又抱着一瓶白兰地，翻窗子回来。
她在门口咯咯笑，说：“小时候别人欺负你，总是我照顾你，现在轮到别人欺负我，也该是你照顾我了。”
我拍拍她肩膀说：“走，关门！喝酒！”
我们俩进了屋，我又把音响开着。她说：“姐，我不想听范晓萱了，那已经是小时候的爱好啦，我想听李克勤的《小夜曲》，有吗？”
我说有，然后就去拨弄网线，在网上找了《小夜曲》。
她现在已经彻底醉了，瘫倒在床上，我也觉得头重脚轻，一头栽到她旁边。她手里摇着酒杯，自言自语地说：“爱情就像一杯酒，酒量好的人也会醉，然后就酒精中毒。”
我说：“你还想他干吗，把他叫出来，我揍他。”
说着去抢她手机，要给黄晓打电话。她把手机往空中一扔，说：“不用了，姐。我不想再纠缠不清了。”
“男人是他妈什么东西，没有男人地球照样转，你姐我照样活着。”我已经醉得不行了，躺在床上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但心里很清楚地在屋子里大吼。
“来，喝！干了！”我拿起酒杯起身敬她，她的杯子还没碰到我的杯子，她就“咕噜咕噜”地独自喝着。
我到厨房去拿碗，然后回来倒了一碗酒给她，自己抱着酒瓶子喝。现在，我们是大口大口地喝了。酒已经不是酒了。
“你姐我这几年，虽然过得苦，但也还是能过下去的。”我躺在床上喘着粗气。
“我知道，你从来都很坚强。”她在一旁说。
《小夜曲》太煽情，听着钢琴声像潮水一样，在我们的小屋子里涌来，我望望窗外的黑夜，忽然想流泪。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想流泪，泪水已经落下来。流泪是件很幸福的事，我说：“妹妹，姐很想你，可是姐又害怕和你在一起。”
她说：“我知道，我脾气不好，性格古怪，难以相处，连黄晓这么好的男人都会离开我，你也会的。”
我哭得很伤心，她也哭得很伤心，只是，这一次，我们不能再拥抱了。
我说：“妹妹，其实我觉得我们在不在一起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要过得幸福。”
她说：“你也是，我一直也是这样想的。”
泪水再一次滑落下来。我翻了个身，没命地往床边吐，她伸出手来给我拍背。我转过头看她，在酒精的沉醉中，她还是像以前那样美丽，只是脸上多了一双忧伤的眼睛和让人心痛的眼泪。
9
我第一次看到她忧伤的眼神，不是十三岁。我觉得女人忧伤的眼神应该从爱情算起。这样说来，应该是她十八岁那一年。
我高一之后，就很少看到她了。我因为某些原因而辍学，进了城打工。在我离开学校的那天，我和她在一棵樱花树下告别。那正是春天四月，浅浅淡淡的樱花，像一片云一样开满了学校的后花园。她说：“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
我说：“我想你的时候，工作安顿好了就来看你。”
她点点头，说：“姐，你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接着，她又挽住我的胳膊说：“姐，我想你下次来看我，能不能给我带一瓶饮料、牛奶之类的。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你送我一条有鱼儿坠饰的项链。”
我说：“嗯，好的。”接着她又说：“姐，你是知道的，我爸对我一向严厉，如果我能像一只鱼儿那样，自由自在没有眼泪地在大海里游多好。”
我离开学校之后，在她高中两年，一直未去找她。直到她上大学一年级，我才有机会找她，我带上一盒酸奶，以及跑了很多店面才挑选到了一款鱼儿坠饰的项链，我要去看她。她的大学在很偏远的一个新区，离主城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路。那天下班后，我坐车到学校去找她。可是一到学校我就傻了眼，我以为大学就像我们厂附近的中学一样，不会有多大，也不会有太多人。可是她们学校真的很大，怕是足足走一个小时，也转不完。面对那么大的学校，那么多人，我上哪里去找她呢？
“你认识陈鱼吗？”我逢人就问，“我说的陈鱼是个女孩子，不是男的。”“我不知道她读哪个专业，我只知道她读大一。”
……
夕阳已经西下了，回单位的车也已经没有了。我站在操场上，有些失落，这一趟来得好不容易，不过我总感觉我一定会找到她的。于是，我又一次打起精神来，见人就问：“你认识陈鱼吗？”
两个小时后，依然没有她的消息，天色已经暗下来，路灯已经亮起。我看着那些人三三两两的影子在我面前晃过去。
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多么熟悉的声音啊。我转过去，她一脸惊奇地看着我。
“你怎么来了？”她几乎有些不太相信是我。
“你怎么认得我？”我问她。
“我看你的背影。”她回答。
久别重逢，真是高兴。现在，她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我们一见面，就拥抱在一起。她说她刚下晚自习，准备去球场打篮球，走到路口，看到我的背影，不敢相信，所以就在身后试着叫我的名字。
那晚，她抱着篮球，挽着我的胳膊，带我去食堂吃饭，又留我和她一起住学校。寝室熄灯的时候，她又和我悄悄地爬到天台上，说是带我去看飞机。
“姐，你知道吗？我本来是不想读大学的，是被我爸逼的。不过我来这里之后，每天能够在楼顶上看到飞机从天空划过，也觉得是件幸福的事。”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很可爱的娃娃裙子，坐在我身旁，把头轻轻地搭在我肩上，像一只小白兔很乖巧地偎依着我。
“嗯。今天晚上的星星也很好呢！”我抬头望望天空。现在正是初春的时候，天台上的风温柔地吹过来，夜空晴朗，星辰更加明亮。
“姐，哪个是你的星座呢？你应该是摩羯座的吧！”她问我。
“我不知道呢，不过我知道你的星座哦，你看那边，像不像双子座？”我指着天空。
她望着天空笑，在星光下露出晶莹的双眸。
“姐，你这几年在外面过得好吗？每次我回家找你，你妈妈都说你没回来。”她说。
……
那天晚上，我们聊到很晚。真是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啊，风徐徐地从我们耳边吹过，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俩这最幸福的姐妹。我把礼物带给她，她高兴地跳起来，她在夜空下光着脚丫子旋转，唱着：“哒啦哒啦哒啦哒啦哒……”嗯，她唱的是《我曾在那个角落受过伤》。
10
《我曾在那个角落受过伤》这首歌，是我后来经常唱的。我没日没夜地听。其实，生活中很多苦闷我都从未向她说过，出道的时候我可是五味杂陈呀，比如吧，我刚出来工作的时候，租的房子被偷过；比如我过马路不太小心，被车撞过；比如我坐公交车丢过包；还比如，我在电梯里被抢劫过；再比如，我不止一次沦陷在黑夜之中……
每当她问我：“姐，这几年，你过得好吗？”我多想跟她说过得不太好，可当我抬头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在月光下如水一样的冰清，我笑笑：“嗯，我过得很好呢！”
对于我的爱情，我从不曾向她提起，她也从不追问。其实，我又何尝不是那个在某个角落受过伤的女孩呢。
今天，是我要陪她去医院的，在去医院的车上，她不停地问我：“姐，你有没有做过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