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门口，叶铭靠着供桌休息，无聊地看着院子里麻雀觅食，院子里长满了荒草，瓦砾堆里时不时窜出几只蛐蛐。这是个荒僻的所在，破屋烂墙，却是叶铭的安乐窝，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即便当叶心武成了黑水城的丐头，也没有想过要换地方。对他俩而言，这里住得挺好，有风有月，有花有草，却是比那些庭院楼台要美丽得多。
拿起防身利器打狗棍，仔细端详，这是一根铁木做的棍子，比精铁轻，比白铁硬，乌漆墨黑的，质感十足。义父说他用这根棍子，经历大小三十余战，斗恶狗，揍流氓，端的是犀利无匹，堪称绝世杀器。可是无论他如何检查，都没有发现这棍有什么特别的。
放下棍子，看了看破碗里放着的学院发放的预备弟子凭证，叶铭的眼睛微微发亮。义父要是看到这个该有多高兴啊。还有三天就要进入学院修行了，可是义父却还迟迟未归，这不禁让叶铭多了几分担忧，连修炼都有些顾不上了。
黄昏的景致真美，夕阳的余晖渲染得半边天的云彩都红光闪闪，这种独特而瑰丽的美，是叶铭最喜欢的。每次仰头望天，都会为之目眩神迷，义父告诉他那叫火烧云。火烧云，很美的名字，很漂亮的风景，叶铭很想把它画下来，可是他既没有宣纸也没有墨笔，更加没学过画画，只好暗暗遗憾。
淘了米用简易的土灶做了饭，叶铭就打算去把院门关上。正在这时，只见一个中年乞丐急匆匆赶来，隔着老远就喊：“叶铭，快随我去，你义父中毒了！”中年乞丐面容癯瘦，下巴有个大痣，个子高高的。他叫成安，正是叶心武的心腹，也是他留在黑水城管理众丐的得力助手。
沉重的门钹砰地一声掉落在地，顾不上锁门，叶铭急匆匆地跟随成安而去。两人快步疾行，却是没一会儿就到了黑水城丐帮的驻地，城北棚户区的一个大院里。这是棚户区里难得完好的院落，也是此地众丐聚集议事的地方。
叶铭一把推开卧房的门，只见义父叶心武正躺在床铺上，面色青黑，双目紧闭，生死不知。旁边坐着的郎中是黑水城有名的医师李德生，正在为叶心武搭脉诊治。用了针灸排毒，却是仅仅逼出来一些，此毒似乎极有灵性，预感到危险，便又缩了回去。李德生对此也是束手无策，针灸无效，只能寄希望于药汤。
叶铭和众丐飞快地跑遍了全程的药铺，凑齐了药方上的药材。李德生示意学徒去帮忙煎药，叶铭连忙跟了过去。
“咕咚，咕咚”瓦罐里药材在翻滚，叶铭一脸阴沉地守在炉子旁，关乎义父的生死，他比谁都上心，自然不肯让这个煎药过程有任何闪失。
眼睛通红地在烟尘里忙着，一边熬药一边检查着火候，生怕一不小心出了问题，耽误了义父驱毒。看着药童又往瓦罐里添了一味调和药性的药材，刚要发问，突然听到卧房里传来义父微弱的声音“铭儿，你进来！”
把熬药的事情交给旁边随李医师来的小药童，叶铭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义父的榻前。叶心武的脸色青黑已经隐约有了发紫的迹象，额头和心脉处都有黑气缭绕，明显是毒素在缓缓发作。
转头看李医师，却见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叶铭的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再看成安和众丐，个个面有戚戚，神色哀伤。一下子，叶铭就明白了，义父这是回光返照，没多少时间了。豆大的泪珠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下来，摔在床板上，碎成三瓣。
叶心武慈爱的目光看着叶铭，右手轻轻握住义子的手，嘴唇翕动。成安的手上颤抖地握着一张纸笺，这是老丐头口述，他执笔的遗嘱，有关身后事的安排，以及黑水丐帮的处理，都在这张小小的纸片上。见父子俩似乎有私密话要说，众丐包括李医师都退了出来，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铭儿，不哭，义父问你，考核的事情如何了？”
叶铭强自压抑住喉头的哽咽，答道：“还，还好，已经被录取了，考官说我天赋不错，表现挺好，喏，这是他们发给的预备弟子凭证”
“唔，铭儿出息了，义父也就放心了。”
“一定要努力呀，义父可盼着你成为神通广大的大修士呢。“
“会的，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听到义子坚定的答复，叶心武干枯粗糙的手指抚摸着玉牌上的细腻纹路，反复看着玉牌正反面刻着的八个金字“明洲学院，预备弟子”，笑得很满足，很满足。
寂静的房间，没有旁人，叶铭为叶心武整理领口，擦拭鬓角。然后头枕着义父宽阔厚实的胸膛，安心地闭上眼，嘴里哼着摇篮曲，就像小时候靠在义父的怀里一样。在他的心里，义父没有死，他只是太累了，想要休息了。而他，会永远陪着他的义父，直到他醒来。
在门外等候许久的众丐悄然埋葬了老丐头，这是老丐头清醒时的交代，由成安领着众丐将他埋在西固山脚，无需祭奠，无须送灵。既为了黑水丐帮的平稳过渡，也是不想耽误了叶铭的学院修行。至于中毒的事情，他既没有告诉成安，也没有片语提及，多半也是希望叶铭和众丐不必招惹强敌。
梦中的世界清晰而美好，童年生活的破庙变成了精致美观的院落，这里有香花满地，这里有绿树如荫，这里有假山鱼池，这里有鸣蝉飞鸟。他和义父在愉快地玩耍，捉迷藏，扑蝴蝶，逮蛐蛐，抓青蛙，放风筝。在这里，他们不再是乞丐，只是一对尘世中普通的乡村父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淡而安宁的生活，享受着宁静祥和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鲜花凋谢了，绿树枯萎了，假山鱼池和鸣蝉飞鸟也都统统消失不见。天空中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光柱，柔和而圣洁，他的义父随着光柱飞起，在风中兜兜转转，最后化作点点亮光星散而去。光柱开始变得透明湮化，直至彻底融入了虚无，空旷的四野只剩下了一声轻微的叹息，斯年难再，若梦若光。
叶铭悠悠的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抬到了厢房的通铺上，李德生医师背对着他正向众丐交代“病人是伤了心神，我已喂他服下养神汤，切记他醒转之后不得提起令他心伤的那些事。”众丐唯诺。领头的成安要付诊费药费，却被李德生坚辞推拒“天下至情至性之人，何其少也，这样的人的诊费，我不能要。”说罢，收拾药箱抬步要走。
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夹杂着咳嗽的声音，却是叶铭挣扎着欲起，“咳咳，先生，您就收下吧，您不愿收小子的诊金，是出于实意，可小子愿意给您诊金，也是小子的真心，感谢您出手相救我父子二人。只可惜身体不快，不能叩谢大恩”
听到叶铭的声音，李德生连忙转身，看着少年憔悴的神色和哀切的目光，心中溢出一种难言的感慨。眼瞅着他挣扎着要起来行礼，却是连忙摆手制止，道“小兄弟，别，别，好生躺着。也罢，既如此，老夫就收下了。”接过成安手中的诊金，却没有急着走，沉吟片刻，又留下一副养神的方子，才与叶铭及众丐告别。
叶铭此刻已然缓过神来，只是仍旧有些呆呆怔怔，思绪如雪花一般肆意飘洒。他想起了很多，想起了那个美丽的梦境，想起了从小与义父在一起点点滴滴的生活，想起了临终前义父勉励自己的话。真是个无常的世间，想要永恒长久的，偏偏两手空空，或许真的只有修仙才是唯一的解脱。
悲伤过去，他已无泪，不是因为忘却了悲伤，而是已经无力悲伤。人之一生，有太多的事情不由自己掌控，大如生死，小如做梦。收拾起所有负面的情绪，他要坚强，他要振作，答应义父的要求还没有做到。
养神汤配合方子调养了整三天，虽然还是有些恍惚，却已经无碍正常行走。强自支撑着走山路，清水一杯，浊酒一壶，放在了西固山孤寂的坟头。
叶铭漫无目的地在广场上游荡，街头人来人往，他却形影寂寥，这里喧闹嘈杂，他却安娴静默，人们光鲜亮丽，他却手捧破瓷碗，腰挂打狗棍，百衲成衣。他在等待，等待学院派来接人的飞舟，也在等待与这座城市那座山头幽远的道别。
“长长的路上我默默地走/多少冬夏与春秋/面对车辆与高楼/茫茫人海/去呀去寻找/想要的幸福真难求/三月三呐九月九/汗滴泪水满身流/烈日晒呀寒风透/亲人的笑容/只在梦里头/有苦留在心里头/东奔走啊西奔走/再多的忧愁/不愿说出口…。。”
悲怆的歌声夹杂着哽咽，声嘶力竭，却跑调走腔。歌声在人群的某一个角落里响起，所有人都回转过身，惊讶而淡定地看着这疯魔一般的乞丐表演，看着他舞棍，看着他敲碗，看着他以头抢地砰砰直响，最后无力地仆倒在地上失声痛哭。人们围观，人们嬉笑，偶尔有人点评两句，偶尔有人同情悲叹，偶尔有人鼓掌叫好，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都转瞬淹没在推推挤挤、吵吵嚷嚷中。
学院接人的飞舟来了，停靠在发榜的地方，学员们只顾着向前围拢，没有人再关心还有一个仆地的乞儿。只有一位身穿明黄衣袍的青年，走了过来，扶起了乞儿，搀着他走向飞舟。
这场莫名的闹剧就像一阵风一般消失在人们的心中，他们继续呼朋唤友，继续勾肩搭背，继续手舞足蹈，只是都远离了这个疯子。发疯乞丐的悲伤终究是乞丐的，而他们这些人，都有着自己的快乐，尽管他们很诧异这个乞丐竟然和他们一样，都是明洲学院的学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