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总看了那位记者半天，才长叹了一口气：“泪？为这样的人而流？那我的眼泪未免太廉价。最好的朋友？实在是您的误解，不知道这最好是不是指我损失最大。无论怎样，人死了，似乎就不应该再说什么，可是如果我不告诉你们，他是怎样的人，说不准你们中间还有人会接连不断地受这样的‘朋友’骗。我的确装不出一丝悲痛来，因为我太了解他了。据我所知，他害得很多人家破人亡。还有因为他的死而永远无法收回自己的钱的众多受害者。”看着身边开始围拢各个新闻单位的人，王总收住了想说的话，“你们别记了。今天我很累，只想休息，抱歉，对不住大家。”
电视台记者正在现场解说：“风光企业是一个成立了二十年的民营建材企业，当年风光企业的辉煌成就引起了各界注意，引发了一轮研究热潮。为什么二十五年后风光企业的总裁计浪海先生却跳楼自杀了？这其中究竟，也许值得大家好好探究，并引以为戒。”
秦剑把文瑾拉到一边：“走吧，到办公室去坐一下，压压惊。”有几个人包括那位接受采访的王总在内，都跟在秦剑后边一起走到了二十层的秦总办公室。
文瑾发现秦剑办公室里已端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高僧，秦剑极为尊敬地呼他为“永廉法师”。文瑾朝他恭敬地点头致意。
“你认识这个计浪海吗？”
“知道这个人，但以前不认识，没接触过。我并没有拒绝他借钱，他为什么就这么冲动得要自杀？搞不懂。”秦剑一脸困惑，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弄得有些发躁。
北京分公司的许经理说：“对不起，董事长，这事我有责任。这个计浪海是我老乡，早几年他说他公司发展势头很好，订货多，只是资金跟不上导致生产滞后，找我们借款周转一下，保证半年内归还，我想着您那么忙，再有，集团规定一百万以内的款项调度可以由分公司自定，不用请示您和召开董事会，所以，我就一次借给他九十万，可是三个月后他又拿了一个项目书给我看，说这个项目投资只要一千多万，如果他们做成，就有几百万的高利润，现在他们已有银行贷款加上公司的现金，只差一百万的资金了，求我再帮他一把，我让秘书和财务总监仔细研究了一下他拿来的这份项目书，他们认为可以借款给他，何况他答应的利息也比较高，想着能帮人一把又无损于自己，就又借给了他九十万。”
秦剑没有打断许总的话，可是许总已经说不下去了。见他不言声，秦剑就说：“一百八十万，应该不会造成资金障碍，他这次来想借多少？”
许总眼眶有些红：“董事长，事情不是您想的这样简单。这钱说是借半年，实际已经欠了三年了，我把它做成应收款对付了前两年的财务审核，半年前要财务科催他还款，可他不但不还，还趁机再次借钱，说只要过了目前这个坎，前面未还的钱可以全部还清，如果不借给他，那前面的钱也无力还上了。一个月后我带着财务总监上河北他的公司去查看了一次，发现他们办公和生产一切正常，厂房和办公大楼就值五千万以上，心里有了一点底，回来一个月后便再次借给了他七十万。可是你看，离最近的这次借款还不到四个月，他又来借款了！倒不是说借多少的问题，而是他这种借钱不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赖账行为，已经使我彻底丧失了对他的信任。”
另一个人说：“对您也这样？看来计浪海是故意的，他压根儿就不准备还款。许总，您这儿树大招风，看来把您当金库挖了。他对我们说的是他一定能搞到钱还我们一部分，吹嘘说你们和他有一个很大的合作项目，正准备投一大笔钱给他，这不，带着我们来您这儿参观了一通，我们想，既然有这么大公司和他合作，还我们几十万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可听您一说，才知道他打的又是这个高息借钱的主意！他从我这里每次都是二十万三十万地借，把戏也玩了三四回了，被他花言巧语地骗牢，可是现在才知道，像我这样的小债主，就有上百个！”
秦剑看大家要开成计浪海声讨会，正准备说两句，王总开言了：“他说得没错。计浪海跟很多人借了钱，而且都是他的朋友、邻居或者同学，甚至仅是一面之交但对他印象不错的人。能借的他都借了，几乎没有遗漏。我身边这个光棍，就是计浪海给害的，钱要不回，婚结不成，老婆也跑了。”
王总身边那位胡子拉碴头发老长的男人，一脸憔悴。“计浪海是我的小学同学，摊上这样的同学，真是倒了血霉。当然，也怪我轻信，贪他那点利息。他知道我准备结婚，虽然只是他手底下一个最不起眼的工人，但总会有些钱的，所以用尽一切办法让我相信一个月以后他就能还我，他只是急于周转一下，还许诺给我高利息，什么花言巧语都用上了，什么当年小学的时候好得穿一条开裆裤啊，一起偷邻居家的桃子啊什么的，说我最重兄弟感情，还许诺一有机会他就会提拔我。把人给感动的，好像他倒成了救世主。总之，我把我的全部家当都借给了他，那是我全部财产啊！这下好了，老婆跑了，钱也没了，现在工作也没了，什么也没有了。我也不想活了。”说着，竟擦起了泪，“最可恨的还不是他借钱不还。”
许总问：“怎么回事？”
“我最近才知道他在外面长期包养了五个情人，这五个情人一共为他生了四个儿子、一对双胞胎女儿，加上他老婆为他生的一个女儿，一共七个孩子。这七个孩子全部上的收费高昂的最好的幼儿园、贵族小学、贵族中学，除此之外，他还和很多女人有染！
“我去找他要回我的钱，可是不是碰钉子就是找不到人，甚至还反被他派人追打过。在这次跳楼之前，他失踪了一个月，大家以为他逃跑了，其实，他是和这些情人谈分手事宜去了。更为荒唐的是，他让他的众多孩子进行才艺比拼，最出色的留下来由他抚养，其他的给点遣散费就不再负责任了，因此造成了极度混乱状况。情人们都向他老婆摊了牌。这些是他老婆亲口告诉我的，当他老婆得知他在外面有这么多情人、孩子时，简直疯了，正准备起诉离婚。”
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欠这么一屁股债，居然用别人的血汗钱养那么多情人和私生子?！这什么人啊？
秦剑说：“以前看报道，好像这个人还挺勤奋的，也很有商业头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王总说：“他一共借了我上千万，以前是借了还，还了借，还是有往复的，但是自从二〇〇八年五月汶川大地震发生后，他在四川投资的一大笔钱收不回来，像你们所知道的，就只有借，没有还了。当时觉得他还是财大气粗，实力雄厚的，大地震一发生，虽然蒙受了惨重损失，但是自从秦总您发起号召，要企业界的朋友们对地震灾区施以援手，并率先捐款两千万，他还是迅速反应，联络我和其他几位朋友一起，每家公司各给灾区捐助了五十万善款。那段时间，别说去要他还钱，就是把兜里的钱全掏给他，心里也觉得甘愿，觉得生命不过瞬息的事，什么也比不过朋友的情义珍贵。所以当他因为银行贷款没按时归还，银行不再贷款给他，逼不得已开始向熟悉的信得过他的朋友借钱时，我当即慷慨解囊，也不管之前他还欠我多少钱，一般也就一张纸条，有时候甚至一张白纸借条都没有。
“开始那段时期，他的心里还会急乎乎地忙着想还钱，努力打拼，及时按期地把朋友们的本金利息都还了。慢慢地，朋友们都相信他是一个做事业的人，再来借钱，就会很痛快。到了后来，他发现朋友们都很厚待他，在还款期到了的时候，也并没有忙着催他，只要他一说公司有困难，现金流出现了一些缺口，能不能宽限一些时间，朋友们不但不催反倒是一个劲儿地鼓励他把公司做好，钱不着急，做好做大公司最重要。渐渐地，也许他觉得发现了一个来钱快可以尽情享受生活的好途径。公司的情况出现危机的时候，他不是忙着去解决去想发展的点子或者说想了也无济于事，便开始挖空心思打朋友们的主意。
“先是借阿三的钱还阿四的，后来干脆阿三阿四的钱都不还了，再信誓旦旦地向阿五阿六借钱。这样一借到底，他早已滑到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等到他发现借的钱多到他再也还不起的时候，已经收都收不住了。我原本不知道，实在是因为公司出了重大变故，等钱急用找他还钱时，他的财务科长才告诉了我实情。”停了停，王总又说，“是不是我们的信任和宽厚也是造成他悲剧的原因？”
听到这里，一直静听不语的永廉法师微闭双目，嘴里轻声念道：“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一手捻佛珠一手胸前立掌，其庄重肃穆令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4 一棵树的命运
秦剑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请各位来找计浪海要账的债主一起吃了顿饭，并笑谓文瑾既是北京主人，就得想点儿不一样的节目出来让大家一起参与，也好压压今天的惊。无论什么节目，都由他来埋单。
文瑾想想，也是。让这群受了大惊的人缓冲一下，转移一下注意力，松解一下情绪确实也是必要的。可是想一圈，也没想出好的，唱歌喝茶打球显然都太俗常，且也不符合气氛。正迟疑间，忽然，就看到有遛狗的人牵着狗往城墙那边走去，灵光一闪，便提议大家一起去皇城墙根下漫步。
这自然是文人气息浓重的文瑾才想得出的事。
于是一群人就在这巍巍天子脚边的墙根下信马由缰地散步，三三两两地，谈论起了历史和文化，或寻常百姓的胡同琐事。
遇着一个特热心特有韧性的三轮车导游，在文瑾身旁执著地一路讲述京城胡同文化和皇城秘史。虽然在北京待过这么多年，文瑾其实对北京城并未作更深的研究，所知仍少得可怜。忽然从这个老导游嘴里知道了北京的若干掌故，一时就兴致盎然，招呼秦剑和大家一起，分乘几辆三轮车围绕故宫做北京的胡同游。
这倒确是别具一格的事。
文瑾久在媒体，养成了一个良好的习惯，就是一遇感兴趣的事物，就会随时拿出笔来记录所见所闻所学。这会儿，她又掏出了纸笔。
三轮车导游自有他的绝活，因为做这一行久了，对皇城的历史和各类数据如数家珍。讲解五凤楼，讲明三暗五之午门，讲金凤颁诏，讲朱棣的梦，讲艺匠们为朱棣的梦制造那四个世界经典的角楼，九梁十八柱，七十二道脊三十六个角不着一钉的神奇的来龙去脉……
文瑾就真心地夸他：“真是崇拜您，您真幸福，能自由地穿行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呵呵！”
他大老憨的居然腼腆了：“瞧您，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着夸我呢。”他见文瑾还真的掏了纸笔来记，夸他的神色也那么诚恳，于是讲解得更为卖力了，各种民间传说、官方记载、历史变迁……真个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讲到兴头处，还把三轮车停下来，扭头和文瑾认真讨论起来。
人不可貌相啊，平日里这样一群时间就是金钱就是效率的人，哪里会长时间地与一个个汗淋淋、头发凌乱、一身皱巴巴、脸上有着刀刻般皱纹的三轮车夫这么兴致盎然地探讨历史呢？
当经过吴晗从前的居屋时，文瑾说到了《三家村札记》，三轮车夫停下车来，迅速接口邓拓、吴晗、廖沫沙三人的渊源。一时间，大家都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后来，他又说到从前太监的净身细事，细节详尽。当年那些要做太监的小孩，十个孩子中得有三四个熬不过这关活不下来。听着真是叫人揪心酸痛。又说到他们以香油白灰包裹被割之阳具连同净身之前签订的生死文书一起，悬于京城专为太监净身的专职医生之房梁处(当时为太监净身的人也不叫医生，有专门的名称，但文瑾当时没来得及记下来，权以医生称之吧，且那两人因为做的手术多而好成了京城名师，求他们的人络绎不绝)，以待将来发达时再回来高价赎回此物，为来生能做完整的男人留个念想。
文瑾呆呆地听着这些神得不得了的往事，想想那些在历史里各有能为的太监，一时不知道是该叹息还是惊奇。
经过煤山，当年朱棣为了压住元朝的风水，特在此处建一万岁山，也即后来的煤山。导游说，也是崇祯吊死之处。
说到崇祯的死，文瑾想到煤山上那棵无法避免的国槐。君王有德，臣子无助，奈何？崇祯最后凄凉一哂，弃龙冠，撕龙袍一角，悬龙体于一棵国槐。从此这棵国槐也有了非同寻常的命运。清朝的君主为了笼络民心，在此君王气数尽处树一石碑，以作纪念，那树也受到隆重的册封，享极荣恩。历民国，经“反右”，到了“文革”时期，据说留这棵吊死鬼的国槐晦气，就砍了。
可怜见的，人世风云，与树何干？其树何辜？荣辱皆是由不得自己。
继续前游的时候，三轮车导游冷不丁说了一句，一棵树的命运尚且如此，何况人？
想想计浪海，和各自这段时期以来的种种遭际，众皆瞠目而叹。
听着看着想着，文瑾的脑海里逐渐萌生了做一期专题节目的念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