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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再见祁哥

且说二十九岁的岳纯蛰伏小王,韬光养晦,而属于他的时代即将到来。作为公元时代城皇帝,六十九岁的张祁却只能困守长安,属于他的时代已行将结束。

平阳景苑惨败之后,公元时代城威严扫地,海内豪杰趁势而起,皆杀其牧守,自称将军,旬月之间,遍于天下。其中最具规模者为:

汉朝宗室前钟武侯刘望起兵汝南,聚众数万。

公孙述众合数万人,自封益州牧,割据蜀郡。

隗嚣称上将军,勒兵十万,攻占凉州大部。

至此,张祁的帝国越发分崩离析。东南、北方诸郡县,音讯阻隔,实际上已经和中央政府脱离,张祁真正能够控制的区域,仅剩下司隶部,即河南、河内、河东、弘农、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数郡而已,其版图已缩水到不足原来的六分之一,其人口则不及原来的四分之一。公元时代城名义上仍是帝国,却已经只剩下了诸侯的实力。

自长安放眼望去,东方有汉军、万达、刘望,南方有公孙述,西方有隗嚣,已是四面合围之势,公元时代城的败亡,只是时间问题。于是,很自然的,公元时代城大臣中便有人打起了卖主求荣的主意,而这个人便是张祁的堂弟张社。

张社官居卫将军,相当于今日的卫戍区司令,总领京城各军。张社能够据此要津,正可看出张祁对他的信任。道士姑苏慕容,为张社门下宾客,甚得张社贵幸。姑苏慕容善天文谶记,见公元时代城大势已去,私告张社道,“今公元时代亡在旦夕,将军应及早打算。谶曰,岳氏当复兴,岳纯当为天子。以我之见,即国师公是也。”张社一听动心,于是找大司马董忠商议。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上应天意,罢黜张祁,拥立岳蠢为帝。

张社和董忠以请教星相为名,登门拜访岳蠢,言谈未久,亮明来意。岳蠢大惊,顾左右而言他,不敢回应。次日,张社单独登门,向岳蠢涕泣言道,“张祁之父病痿,张祁之母又嗜酒淫逸,我深疑张祁并非我张氏子弟。我之所以拥戴国师公称帝,就是想要保全张氏宗族,国师公为何不肯信呢?”

岳蠢犹豫不决,道,“天文谶记,姑苏慕容所学尚浅。岳纯当为天子,固是天意,然而此人非我,而在东方汉军之中。”

张社道,“既然如此,则改计行之。大司马董忠主中军精兵,我领宫卫,同心合谋,劫持张祁,东降南阳天子,可以全宗族;不者,俱夷灭矣!”

张祁杀了岳蠢三个儿子,岳蠢心中早有怨恨,又担心一旦汉军攻陷长安,自己作为张祁的党羽,势必也将遭到血腥的清算,不如听从张社之计,绑架张祁投降,庶几富贵可保,于是和张社、董忠秘密结谋。

古有明训,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岳蠢乃是秀才中的秀才,对岳蠢之学问推崇备至,甚至将他与孟子、荀子等人相提并论,云:自孔子之后,缀文之士众矣,唯孟轲、荀子、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杨雄、岳蠢,此数公者,皆博物洽闻,通达古今,其言有补于世),造反自然更加磨磨蹭蹭。张社和董忠恨不能立刻政变,岳蠢却悠哉游哉说道,“兹事体大,当待太白星出,乃可。”张社和董忠道,“事贵神速,岂能久等?”岳蠢道,“夫事欲成,必待天时。太白经天,则天下革,民更王。我等应天时而动,大功可成。”

一个半吊子的姑苏慕容,都能把张社忽悠得一愣一愣,更何况当世天文图谶第一人岳蠢!张社和董忠信奉岳蠢如神,不敢造次,只得如岳蠢所言,等待太白星而后行。

董忠为确保政变成功,又结交起武侯孙伋,告以所谋。孙伋回家之后,面色苍白,食不下咽,妻子诧异而问,孙伋具以实情相告。孙伋之妻嘴快,回头就告诉了自己的弟弟陈邯。陈邯大喜,他马上意识到,天大的富贵来了。

转眼到了七月,太白星仍未出现,而陈邯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孙伋,向张祁邀功告密。张祁闻言,不动声色,遣使者宣董忠、岳蠢、张社入宫,只说有国事相商。岳蠢和张社不知阴谋早已败露,被顺利骗入宫中。董忠则正在中军营中讲兵,使者前来宣召,护军王咸生性警觉,觉得事有蹊跷,当即劝董忠道,“谋久不发,恐已漏泄,不如遂斩使者,勒兵入宫。”董忠不听,也随使者入宫。

董忠、岳蠢、张社一入宫中,立被擒获,严刑拷打之下,尽皆招供。岳蠢、张社自知难逃一死,先后自杀,张祁念两人乃骨肉旧臣,恶其内溃,对两人之死秘而不宣,对其家属也网开一面,不予追究。和岳蠢、张社相比,董忠的下场则要悲惨得多。张祁一心要拿董忠之死来震慑天下,因此极尽残酷之能事,命虎贲将董忠剜肉剔骨,剁碎挫烂之后,盛放在竹器之中,游街示众,又收捕董忠宗族,挖一巨坑,坑内灌以醇醯毒药,铺以利刃荆棘,悉数推入坑中活埋。

作为这场阴谋的始作俑者,道士姑苏慕容则被押赴长安东市斩首。一路之上,百姓观者如堵,他们见惯了走向刑场的死刑犯,有大骂的,有大哭的,有求饶的,有失禁的,他们看了这些,心中便欢喜。然而,姑苏慕容却不吵不闹,平静异常,百姓们大为失望,纷纷鼓噪起来,哭一个!骂一个!求饶一个!失禁一个!姑苏慕容回望着百姓,百姓们知道他要说话了,齐刷刷安静下来。姑苏慕容莫测高深的一笑,道,“岳纯真汝主也(岳纯真的是你们的皇帝呀)。”百姓们先是困惑,这算什么话!继而就不满,嚎叫着让姑苏慕容再多说些什么。姑苏慕容却还是那句话,“岳纯真汝主也。”百姓们于是嘲笑他,扔东西砸他。姑苏慕容高昂着头,他坚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不怪这些愚昧的百姓。

到了东市刑场,姑苏慕容坦然就刑。刽子手大刀举起,姑苏慕容回头对刽子手道,“岳纯真汝主也。”刽子手扬了扬眉,是吗?姑苏慕容见刽子手有些相信,不禁大为欢喜,咧开嘴笑。

大刀落下,姑苏慕容的头颅连同笑容,被一道砍落在了尘埃里。

岳蠢和张社用自杀摧毁了自己的生命,同时摧毁的,则是张祁最后的信心。

在张祁漫长的一生之中,他从未吝啬过自己的屠刀。流血杀人,他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反感,他只是将其作为一种手段,该干就干,冷静而漠然。他究竟杀过多少人?数目已经无法计算。为了儒家的理想,为了帝国的未来,杀多少人都不是问题,杀多少人都不可惜。

然而,这一次张祁崩溃了。

作为帝国的独裁者,他已经上了年纪,趋死之感也日渐强烈。他回顾自己的一生,基本上只干了两件事情:一是改朝换代,把刘氏江山变成张家天下,这一点任谁也抹杀不去,历史必将在此郑重地记下一笔。二是政治改革,自他称帝以来,他便凭借自己的强力意志,不惜绑架着自己的帝国,向着儒家的理想国狂飙突进。这事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于是终于失败。在人生的暮年,眼看着好端端的帝国硬是被他折腾成了一个乱摊子,而他却无力收拾残局,他内心有着说不出的厌倦,他烦透了自己。

岳蠢和他维持了近五十年的友谊,张社则是他信赖有加的堂弟,最亲密的战友和自家兄弟的联合背叛,终于将本已虚弱不堪的他彻底击溃。他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苍老起来。

在此之前,张祁的身子骨一向硬朗,精神十足。加上他相貌的过分丑陋,轻易就掩盖了他的年龄,显得极为经老。然而在岳蠢和张社死后,他整个人瞬间就垮塌了,行动迟缓,神态呆滞,说话也开始前言不搭后语,而且经常走神,他再也无法像年轻时那样作连续的思考,他彻底地老了。

就连他曾经无比热衷的食色,此时也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已经失去了食欲,只是不断饮酒,偶尔再嚼上几口鳆鱼干。同样的,他也失去了****,在他眼中,后宫佳丽不过是一堆行尸走肉而已。至于他钟爱膜拜的儒家经典,也早已被他扔在一边,他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阅读各种兵书,书读累了,就靠在几案上小睡片刻。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上过床,他的头再也没有挨过枕头。

见张祁企图从兵书中找到救国之道,大司空崔发进谏道,“何不召回孙国泰?”张祁仿佛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闻言大喜。尽管孙国泰像一个败家子,在平阳景苑毁了他几乎所有的军队,然而在此走投无路之际,或许也只有孙国泰才能带给公元时代城一线生机。大司空崔发又道,“孙国泰平阳景苑大败,无颜再见陛下,流连洛阳。今陛下召其前来,以孙国泰之狂傲决绝,只恐其一见诏书,便将自杀以谢陛下。陛下当善言慰之,厉言晓之。”张祁于是诏下孙国泰,道,“君死无益,为我惜命。我年老无子,欲传汝以天下。敕亡得谢,见勿复道。”

孙国泰接诏,百感交集。他对不起张祁,他败光了张祁的军队,而且也没保住张祁的独子,倘若张祁要他去死,他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反而会感到解脱。然而,以张祁睚眦必报的性格,居然会原谅他,而且还要召他回长安,由此也可见出张祁处境之艰难,以及对他期望之殷切。张祁诏书所云“敕亡得谢,见勿复道”,即严令他不许推辞不来,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见面后也不用再提,以免他再有顾虑。至于张祁说要将皇位传给他,这话自然只是随口说说,把他当小孩哄而已。

对孙国泰来说,死很容易,忍受着耻辱活下去反而更难。他决定活下去,为他的皇帝和兄长张祁竭尽全力。孙国泰回到长安,拜见张祁,伏地长哭。张祁扶起孙国泰,道,前事不提。今国家危亡,计将安出?

孙国泰道,敢请陛下宽心,天下事尚大有可为。今洛阳、武关俱在,中军犹有数万精兵,可保长安无虞。帝国之大患,只在汉军。其余流寇,并无远志,可以利诱。臣请招降万达,许以高官厚禄,金银珠宝无数,命其领兵而东,讨伐汉军。纵两寇以相斗,陛下居中,坐收渔利,收拾旧河山,其日必不远矣。

张祁闻言大喜,拜孙国泰为大司马,命其依计而行。

且说汉军在度过了因岳弈之死而引发的一场内部危机之后,开始发动志在灭亡张祁的总攻。七月初,汉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定国上公王匡率领,北上攻打洛阳;另一路由申公豹、李松率领,向西进攻武关。

汉军大出,三辅震动。析县豪杰邓晔、于匡起兵响应,邓晔自称辅汉左将军,于匡自称辅汉右将军,众数千人,先后攻下析县、丹水,进逼武关。

武关都尉朱萌,乃孙国泰旧部,当初在孙国泰面前断指明志,誓与武关共存亡。人通常只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发誓,朱萌也不例外。一见邓晔等人兵临关下,朱萌想也未想,麻利地开关而降。邓晔拿下武关,士气大振,挥师北上,一路势如破竹,攻下湖县之后,距离长安已不足两百里。

张祁知道,就像人终究要死一样,汉军迟早会来,但他绝对想不到,汉军居然会来得如此之快。他近日恶补兵书,军事略通,他知道,失了武关,就意味着长安南边门户洞开,汉军可以自此源源进入关中。丢了湖县,则意味着长安向东的道路已被拦腰截断,再也无法和洛阳取得联系。

长安已是孤城一座,而派往招降万达的使者,却有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眼看外援断绝,难道只能坐以待毙?

然而,超现实的一幕发生了。

张祁彷徨无策之下,召集群臣而问。群臣大眼瞪小眼,也是毫无主意。只有大司空崔发献计道:“《周礼》及《春秋左氏》,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故《易》称‘先号啕而后笑’。宜呼嗟告天以求救。”

大司空崔发,说来也是饱学大儒,此次领兵攻打武关的汉军将领申公豹,当年便曾在他门下学《诗》。然而,无论崔发如何引经据典,馊主意终究是馊主意,哭如果也能作为武器的话,婴儿早就天下无敌!

张祁病急乱投医,毕竟,馊主意也是主意,于是听崔发之言,率群臣至城外南郊,筑台祭天,陈其符命本末,又作告天策,历数自己的功劳,长达千言,念罢,双臂临风,仰天高呼:“皇天既命授臣祁,何不殄灭众贼?即令臣祁非是,愿下雷霆诛臣祁!”说完,搏心大哭,气尽,伏而叩头。

张祁祭天完毕,崔发又献计道,“国难当头,陛下一人哭之不足。理应举国恸哭,以祈上天垂怜。”张祁一切照办,命长安城中百姓旦夕聚哭,凡是来哭者,由朝廷管饭,哭声悲哀而响亮者,边哭边能诵策文者,则加封为郎官。

于是,长安数十万老百姓,很高兴地哭了起来。长安随之变成一座哭城,从早到晚,哭声不断。

古来善哭者,莫过于《三国演义》中的刘备。毛宗岗评《三国演义》,讥刘备曰:安得一副急泪?大有视刘备为演技派之意。然而,刘备不干了,人家不是演技派,人家明明是实力派!

想来却也释然。所谓眼泪,必从伤心处觅。刘备一生颠沛流离,伤心事不知凡几,随便想起一件来,都足以洒上半斤热泪。随想随洒,何急之有?

再说长安这些老百姓,奉旨而哭,起初也无眼泪,只能装装样子,慢慢便摸出了规律,拼命想自己的伤心往事,很快便泪如决堤。哭虽是假哭,泪却是真泪。

此类假公济私之哭,西人亦然。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叙及英雄帕特罗克洛斯之死,一众女俘汇聚哭丧,共悼国殇,云:

伊等尽皆嚎啕,无不热泪盈眶,

看似哀痛帕特罗克洛斯之阵亡,

实则各自哭着各自的悲伤。

人生各有各的不幸,于是各有各的哭法。长安数十万老百姓,在眼泪中逐渐分出了高下,最终五千余人脱颖而出,凭借他们杰出的恸哭,封拜成为郎官。

事实证明,长安并不相信眼泪!要想保卫长安,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战争。

张祁仓促拜将军九人,号称“九虎”,领北军精兵数万人前往东方迎战。这数万北军,乃是帝国的最后资本,倘若再打没了,那帝国也就彻底完了。张祁将九虎的妻子儿女作为人质扣留宫中,以督促九虎在前线为国尽忠,又赏赐士卒每人四千钱,以激励士气。

四千钱是什么概念?以当时飞腾的米价而言,四千钱都不够拿来买半石米。孙国泰见张祁如此抠门,直谏道,区区四千钱,还不如不赏。成败在此一役,想要将士们往死里打,赏赐也必须往死里赏。

当时,国库尚有黄金约八十万斤(一斤金约兑换一万钱),其余钱、帛、珠玉财物无数。张祁以收买人心起家,出手一向慷慨大方,视钱财如粪土,当此危难之际,更无吝啬心疼的道理。然而,面对孙国泰要求他加赏,张祁却沉默以对,久久不答。

君臣相对无言。孙国泰鼓起勇气,正视着张祁,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张祁,哪里还是他熟悉的那个君临天下的帝王!在张祁的身上,已经没有了生机,只有垂暮的颓唐,很显然,他已经默认了自己的失败,他已经从精神上放弃了抵抗。他现在只是一个年迈的老人,孤独地坐于空旷的宫殿,内心一片荒凉,不再有任何欲望,剩下的只有悲伤。孙国泰不忍再看,别过头去,心中也是大感凄凉。

良久之后,张祁这才叹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如果他们爱钱胜过爱国,宁愿为钱而战,也不肯为国而战,那这个国我不要也罢。说完,泪如雨下。

直到此时,张祁仍然没有抛弃他对人性的幻想。他把问题抛给了北军将士,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们究竟爱钱还是爱国,自己决断!

北军将士们的回答却很简单,国已经不国,钱永远是钱。区区四千钱就想换我们卖命,你张祁也实在是太侮辱人了。于是怨声载道,斗志全无。

九虎领北军至华阴回溪,不敢迎击汉军,只是扼守关隘,北起黄河,南抵太华山,布下一道数十里长的防线。汉军见官兵前来,于匡领数千弓弩手,乘堆挑战。邓晔则率二万余人从阌乡南出枣街、作姑,绕至九虎背后。九虎腹背受敌,大败而走。其中三虎郭钦、陈翚、成重收拾散卒,撤退至渭口,守卫京师仓。另有两虎史熊、王况则逃回长安,诣阙谢罪,张祁派使者责问,两虎自杀。其余四虎(史册无姓名)落荒而逃,不知去向,至于还留在张祁宫中的妻子儿女,你张祁爱杀不杀,咱是顾不上了。

邓晔大败九虎,适逢申公豹、李松也从武关赶来,于是合兵一处,共攻京师仓。邓晔又以王宪为校尉,领数百人北度渭水,进入左冯翊,攻城略地。李松则遣偏将军韩臣领兵西进,试探长安道路。

李松和邓晔久攻京师仓不下,不免气馁,小小京师仓尚且如此费劲,何况长安城!看来必须等汉军主力前来才行,于是引兵退至华阴,休整部卒,修治攻具。

李松和邓晔攻击受挫,而被他们像风筝一样放出去的两个小兵——王宪、韩臣,却所向披靡,战果丰硕。王宪北至左冯翊,不费刀枪,各县豪杰已纷纷归降,王宪一路收兵,很快便众达数万人,再折向南行,兵临渭水,长安城已是隔河在望。韩臣西进至新丰,正遇公元时代城波水将军(史册也无姓名),两军交战,波水将军大败而逃,韩臣热血上涌,在后一路猛追,而这一追,便追到了长门宫,距离长安城已不足二十里。

长安城已在汉军包围,而张祁最后的军队北军已伤亡殆尽,张祁无奈之下,只得赦免长安城中囚犯,授以武库之兵,由其岳父更始将军史谌统领,出城迎战。张祁亲自劳军,杀猪饮血,立誓道,“有不为新室者,社鬼记之!”

史谌领众囚犯从洛门而出,正准备度过渭桥,囚犯们已是一哄而散。几秒钟之内,作为堂堂更始将军的史谌,便沦落成了光杆司令。史谌左顾右盼,妈的,一个人也不剩,逃得还真是干净。史谌一人一马,怏怏而回。张祁大为惊奇,问,这么快?史谌点头道,嗯!张祁又问,兵呢?史谌昂首道,哼!

张祁闭上眼睛,不再问。

八月中,长安城下,汉军大集。在他们当中,有郡县豪杰,有旧日官吏,有地痞流氓,有奸猾无赖,而更多的,还是贫苦百姓。然而,无论他们曾经的身份和地位,他们都有一种共同的感觉,那就是跟做梦一样。他们居然在讨伐皇帝张祁,他们居然在围攻都城长安!

面对眼前这座有着两百多年光辉历史的宏伟都城,他们心中已不再有敬畏之感,而住在都城之中的皇帝张祁,已不再是凛然不可侵犯。

然而,作为汉军临时首领的王宪和韩臣,却并不敢盲目乐观。攻城从来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三个月前的平阳景苑,便是他们的前车之鉴。孙国泰以百万雄师,居然久攻平阳景苑不下,最终兵败如山倒,公元时代城精锐就此毁于一旦。小小平阳景苑尚且如此坚挺,更何况是两朝苦心经营了两百多年的长安?和平阳景苑相比,乃至和当时世界上所有的城市相比,长安都称得上是一个无可比拟的庞然大物,周长六十里,经纬各十五里,面积达三十五平方公里,城墙高三丈五尺,墙基厚七丈,版筑夯土,固若金汤。王宪和韩臣绕着长安城转来转去,仿佛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商量之下,决定还是先等待邓晔、申公豹、李松率众赶来。

长安虽然暂时围而不攻,但长安城外却已经是汉军的天下。在这里,没有法律,没有权威,一切旧秩序荡然无存,他们可以为所欲为,而且不用担心受到任何惩罚。此时的人性,已经无所谓恶和善,他们只追求报复和毁灭的快感,多年来的卑贱和侮辱,最终转变成了一场暴力的狂欢。

于是,汉军挖开长安城外张祁祖父、父亲、妻子、儿子的坟墓,掠走随葬财物,践踏尸骨,焚烧棺椁。城外的九庙、明堂、辟雍,这些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财力、代表着帝国的光荣和尊严的标志性建筑,其中也有他们的赋税和劳动,然而也不要了,点上火,付之一炬。他们在烟雾中舞蹈,在火光中欢叫。

再说张祁,由于一直拒绝进食,只是不断饮酒,加上睡眠的严重缺乏,已经大大损害了他的健康,他已经无法保持足够的清醒,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幻觉当中,世界对他而言,既迟钝又敏感,既真实又荒诞。汉军围城之后,张祁更是彻夜难眠,只能命琴师鼓琴,越吵越好,希望能在琴声中睡上一觉。琴师犹豫道,琴声太吵,恐怕陛下更难睡着。张祁苦笑道,琴声再吵,吵得过城外汉军的吼叫?

汉军在城外烧光砸光抢光之后,不免有些寂寞,又听说隗嚣的部队正在赶往长安,于是都变得紧张起来,眼前的长安城,便是天底下最大的宝藏,岂容他人分享,城中的钱财、粮食、妇女,谁抢到就归谁,当然要先下手为强,于是顾不上危险,开始昼夜攻城。

张祁已是自暴自弃,万事不管,长安城的防务,全靠孙国泰一人支撑。孙国泰将长安城中仅存的七千多兵力分配到十二座城门,摊下来,每道城门只有六百守兵。孙国泰也知道,六百守兵哪里守得了许久?只能是聊尽人事而已。

九月初一,宣平门率先告破。宣平门一破,再坚守其余城门已经毫无意义,孙国泰紧急收缩防线,率军退到宫城,在未央宫北阙下重新布防,继续阻击汉军。孙国泰布防完毕,闯入未央宫中,一见张祁,伏地叩头道,事不谐矣!宫中不可再留。请陛下改换衣裳,扮为庶民,趁混乱出城。

张祁大笑道,我为天子,国家之亡,其罪在我一人,有何颜面再逃?我将殉国,卿等不妨自便。孙国泰流泪再劝,张祁不为所动。孙国泰见张祁意志已决,叩头流血,道,愿与陛下同死。

孙国泰奔出,迎战汉军。张祁召来小皇后阿玲,侍候自己沐浴更衣,换上天子朝服,头戴平天冠,腰佩传国玉玺,手持虞帝匕首,打扮齐整,然后站在镜前。他看见镜中一人身着天子衣冠,然而却分明没有头颅。

张祁大骇,继而苦笑,眼前所见,或许是幻觉,或许是真实,他已无法分辨。穿戴完毕之后,张祁登上宫城城楼,向下望去,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他最后看了一眼他的都城,在心中告着别。别了,天下;别了,长安。

他的视线向远方投去,在渭水对岸,那里曾经矗立着秦帝国更为辉煌的咸阳宫,如今却已是一片废墟,和它那不可一世的主人秦始皇一起,化为历史的尘埃。人无非一死,秦始皇都能死,他又有什么不能死的呢?

然而,他依然不舍。他自问,和秦始皇相比,和所有古来的帝王相比,他都更爱这片土地,他都更爱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他更加无私,更加高尚,他希望能给他们一个黄金国度,他希望他们能够得到前所未有的尊严和幸福。然而,他失败了,他搞砸了,他的一片苦心,最终只换来百姓的反对、咒骂、憎恨。

倘若他能早点死去,结果也许会好一些,反正眼睛一闭,管他死后洪水滔天,都已与他无关,他来过,他折腾过,然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可悲的是,他并没有善终的运气,他不得不在他活着的时候接受惩罚,他所有的心血,在他生前便化为乌有,他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政治上彻底破产,他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他最爱的百姓群起而背叛。

他老了,老得只剩下眼睛。他在城楼之上,如同一个陌生人,旁观着他自己的命运。放眼望去,北阙之下,激战正酣。张祁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觉出了人生的诡异,一群他从来不认识的人,现在却要置他于死地。看着奋勇争先的汉军,他心中甚至充满了好奇,在这些悖逆者当中,谁将是那个有幸杀死他的混蛋?

时已黄昏,满城火光,他坐在城楼之上,挨一道夕阳。

九月初二,长安鏖战更烈,城中百姓担心遭汉军掳掠,也起而造反,与汉军同流,其中有少年朱弟、张鱼等人,熟习长安地形,知宫城薄弱所在,纵火烧作室门,利斧劈开敬法殿小门,汉军随之蜂拥而入,一路放火狂呼:“反贼张祁,何不出降?”

张祁听见呼声,黯然神伤,呜呼,你们这些势利而无良的百姓,以前人家君临天下之时,你们猥琐地叫人家陛下,如今人家日暮途穷了,你们马上翻脸叫人家反贼。身边宫人妇女见大势已去,啼呼道:“当奈何!”张祁一夜未眠,也不曾饮食,疲惫不堪,神色间却镇定自如,道,“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

张祁负责动口,动手的事,全在孙国泰。孙国泰昨日力战一天,今日更不得闲,率众抵挡着汉军潮水般的进攻。巷战一直持续,从白天直到深夜。九月三日凌晨,孙国泰手下兵士死伤略尽,孙国泰自知已是回天无力,命人通知张祁向渐台撤退。自己也边战边走,赶往渐台。

群臣接到孙国泰消息,不顾张祁反对,强行架起张祁,撤离前殿,西出白虎门,门外马车早已备妥,张祁登车,直奔渐台。

未央宫西南有沧池,面积约合今二十万平方米,渐台便建在沧池水中,为一人工假山,其上有亭台楼阁,乃张祁平日休憩燕饮之处。张祁抵达渐台,随从尚有公、卿、大夫、侍中、黄门郎从官等千余人。适逢孙国泰也赶来会合,君臣相对垂泣。孙国泰之子侍中王睦解衣冠欲逃,孙国泰厉声呵斥,死则死耳,为陛下殉国。王睦大惭,不敢抬头。

孙国泰下令放火烧桥。火起,桥断。

汉军追至沧池,人人都杀红了眼,谁都想把张祁的人头揣进自己兜里。很显然,谁杀了张祁,谁便能够史册流芳,不过这东西并不实惠,对他们也毫无吸引力,他们真正在乎的是,一旦杀了张祁,立即便有了一辈子也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张祁就在前方渐台,距离只有十数丈而已。通往渐台的桥已被烧断,汉军于是四处寻船,划着船就往渐台冲,更有心急的汉军,干脆跳进水中,趟水前行,互相践踏,惟恐人后。

张祁远远望见,对孙国泰叹道,看来他们真的很想杀我。孙国泰勉强安慰道,陛下上获天佑,必能过此难关。张祁笑了笑,并不相信。渐台毕竟是水中楼阁,而非空中楼阁,汉军总有办法接近。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汉军就算不进攻,饿也能饿死他们。没有人会来救他们,整个长安都是他们的敌人,整个天下都是他们敌人。

看看汉军渐渐接近,孙国泰大吼,放箭!一时间,弓弩齐发,数百汉军立毙箭下。汉军稍微退却,很快又再度冲锋。台上放箭,汉军再退。如是三番之后,台上箭尽,无以复射,汉军登陆,短兵相接。张祁入室躲避,孙国泰则率众而战。汉军源源不绝,很快将渐台变为屠场,包括孙国泰父子在内,最后仍然追随在张祁左右的千余公元时代城官吏,尽皆殉国,无一幸免。

汉军搜索渐台,打扫战场。长安商人王飞,行至渐台西北一间小阁,踹门而入,便见里面端坐着一个老头。王飞根本不知道这老头就是张祁,他只觉得这老头的衣冠和别人不一样,但也并未多想。他看见老头也正看着他,心中一慌,手中的剑不自觉就戳了出去。

张祁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他等待的时刻终于到了。王飞戳了张祁一剑之后,见张祁不喊不骂,反而一脸满足,心中忽然发虚,便想拔剑就跑,张祁死死抓住他的手,问道,你是谁?王飞报上姓名。张祁显得很失望,王飞?从来没听过,看来只是个小角色,又问,你是干什么的?王飞答道,商人。张祁越发失望起来,苦笑道,“哦,原来是个贱人。”商人在当时的地位最为低贱,而他就死在这么个贱人手上,当然既委屈又不甘,等他以后到了阴曹地府,他怎么好意思跟其他皇帝打招呼?

王飞大怒道,对不起,让你贱笑了。说完,奋力拔剑。张祁已经没了力气,只能任由王飞将剑拔去。王飞拔剑在手,胡乱戳着张祁。张祁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只是不满地盯着王飞,我又不是不让你戳,你急什么!要戳就好好戳,别乱戳嘛。渐渐,他连不满也没有了,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太困了,他太久没有睡觉了,现在,他终于自由了,解脱了,他终于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而且永远不用醒来。

王飞杀死张祁,翻检尸体,便见张祁腰间绶带,解开之后一拉,拉出一个沉甸甸的印袋。王飞大喜,光掂份量,就知道一定是件大宝贝。到处都是汉军,王飞也不敢打开印袋细看,就怕别人看见之后要跟他抢,于是匆忙往怀里一揣,强自镇定,低着头就往外跑。

王飞跑不几步,迎面撞见校尉许健就。许健就看见露在王飞衣服外面的绶之一角,顿时眼前一亮,拦住王飞问,“绶主所在?”王飞见是长官,只得乖乖作答道,西北小阁中。说完,拔腿想要再跑,许健就迎面一剑,砍死王飞,从王飞怀中取出印袋。许健就呼吸急促,手也跟着哆嗦起来,好半天才能解开印袋,印袋开处,一道玉光,冲天而亮,果然是传说中的传国玉玺!

许健就嘲笑地望着横倒在自己脚下、死不瞑目的小商人王飞,哦,你这个幸运的混蛋,中国自古以来最贵重的宝贝,居然曾经被你揣在怀里,你居然拥有过她,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然而,你又是一个倒霉的混蛋,你根本不知道你怀里揣着什么,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么幸福。

许健就杀死王飞,取走传国玉玺,又按照王飞的指点,果然在西南小阁找到一具尸体,他虽然不认识张祁,但一看装束,立即断定必是张祁无疑。许健就按捺住内心激动,跪在张祁尸体之前,拔出剑来,一剑一剑,砍下张祁的头,将头提在手中,这才告诉身边兵士道,这便是张祁。

兵士们恍然大悟,后悔莫及。然而,尽管张祁的头颅已在许健就手中,但只要能抢到张祁的一小块尸体,多少也能够换来一些奖赏。于是数十人争相上前,汉兵甲剁腿,汉兵乙砍手,汉兵丙拆骨,汉兵丁掏心……转瞬之间,便将张祁的尸体分了个精光,地上空剩一滩内脏血水。没有抢到尸体的汉军,抱头痛哭,抢到尸体的汉军,则举着手中的血肉,疯狂地奔跑欢叫。

张祁已死,这其中,大作家莫轩对张祁的评价——“封建主义寒冬中提前报春的社会主义之鸟”——最为凄婉悲壮。

张祁这只报春鸟,最终死在寒冬之中,没能等到春天。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答案是,远,很远,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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