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加坐在一把中式的檀木椅子上，脸上带着些微笑意，看着对面那位因为纵欲过度，而比自己明显老了很多的兄长。
“你别跟我笑，我放心的把萨雅交给你，你呢，却把他送给了一个穷小子，还是个暴徒……别笑了。”苏丹加诺吹着自己的白胡子，朝梅加狠狠地瞪眼。
“您怎么能这样说呢，哥哥，那个华人是萨雅自己的选择，我没有对她施加任何影响。”梅加说话的时候，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
“那也是你纵容的，难道你不觉得，萨雅更像你的女儿？她跟我这个父亲一点都不亲热。”加诺恨恨地拍了拍大腿。
“那是因为您有十几个儿女需要关心，而我只有两个。”虽然语气温和，但梅加的话里却藏着锋芒。
“你在讽刺我？”
“不敢。”梅加耸了耸肩。
“从小到大你都喜欢讽刺我，弟弟，收起你那套，我知道，在阿姆斯特丹你就以雄辩著称，连荷兰人都说你是东方的狄摩西尼，可今天我们讨论的不是法律，是家事。”加诺似乎并没有因为梅加的话动怒，他只是用鼻尖不屑地哼了哼。
“既然是家事，哥哥，那么我就跟您说说家事吧，您打算怎么筹办婚礼，要知道，萨雅可是您最后一位还没出嫁的女儿。”
“婚礼？什么婚礼？”加诺愣了愣。
“萨雅已经进了那个华人的房子，难道您不打算给他们一个婚礼？”梅加故作惊讶地道。
“荒唐！”加诺突然大喝一声，颌下浓密的白胡子剧烈地抖动着，他在大厅里来回踱步，每一脚都踩得很重，似乎恨不得把地板踩个窟窿。
“荒唐！难道你想让我把萨雅嫁给那个暴徒？”他狠狠地瞪着梅加。
“可即便您是苏丹，也不能破坏我们密喇族的风俗。”梅加摊开双手，脸上的神色淡然。
“梅加！”加诺跺了跺脚，咬着牙道：“不要跟我说什么风俗，我的女儿绝不会嫁给一个穷小子，难道你想让萨雅跟着他四处流浪吗？”
“那也比她的五个姐姐好，至少这个穷小子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还能得到在咱们孔雀家族里非常罕见的幸福。”梅加寸步不让。
“幸福？谁不幸福了，难道她的姐姐们现在不幸福吗？”加诺几乎吼起来。
“加诺，你说呢？”梅加连尊称也不用了，直呼着兄长的名字，道：“在我们孔雀家族里，尤其是在你家里，幸福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因为你靠出售自己的女儿，得到了你梦寐以求的财富，不是吗？”
“梅加，注意你的言辞，虽然你是我弟弟，可我是你的苏丹！”加诺跳了起来，长长的胡须被汗水沾得满脸都是。
“你还在做梦吗？”梅加突然大喝一声，把老加诺吓了一跳。
“孔雀王朝一百年前就结束了，加诺，醒醒吧，看看现在，除了我们密喇人，谁还把你当苏丹？荷兰人还是爪哇人？”
“住口！”加诺突然冲过来，一把揪住梅加的衣襟，那样子想要把梅加一口吞下去：“我警告你梅加，你在挑战我的尊严。”
梅加淡淡一笑，轻轻地拔开加诺的手，整了整衣服，端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口里面的椰子汁。
“恕我直言，加诺，你这么介意萨雅的归宿，不就是想让他嫁给华人玛腰黄伯真的小儿子么，玛腰啊，多有钱。”梅加的脸色又恢复了平淡，只是语气却充满了不屑。
“那又怎么样？黄家是整个荷印最有势力的华人家族，那里才有萨雅需要的幸福。”也许是先前的动作过大，老加诺连喘了几口粗气才缓过劲来。
“可萨雅自己不这么觉得，知道吗，萨雅跑来孔雀湾向我求助的时候，我曾私下里给那位玛腰发过一封电报。”梅加顿了顿，随即叹息了一声：“我告诉他，按照我们密喇族的风俗，女子十二岁就可以选择自己的丈夫，而萨雅在十四岁那年，就进了一位部落勇士的木屋。”
“你……”加诺指着自己的弟弟，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担心，那位玛腰回电报说，他们并不介意，看，这多好。”梅加嘲弄地笑着道：“可我对他的态度很怀疑，华人跟我们不一样，他们把妻子的贞操当作自己尊严的一部分，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的女人在结婚之前就失去处女之身，那为什么，他们对萨雅会这么宽容呢，我很好奇，所以就做了些调查，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梅加说完，淡淡地看着自己的兄长，见他横眉怒目地瞪着自己不说话，便接着说了下去：“荷兰人即将出台的财产保护法里面，有一条对华人的财产继承作出了强制规定，简单的说，如果他死了，他的财产将会被平均分配给他的六个儿子，而且他们还必须分家，这对他的制糖业王国非常不利，但和爪哇王室结亲，将会帮助他避免出现这种局面，加诺，萨雅只不过是他用来逃避荷兰人法律的一件工具，你觉得，一件工具会在那样的家族里得到幸福吗？”
“算了，我的哥哥，你只是一位历史学家，钱财和权位对你没有半点好处。”最后，梅加一针见血地道。
加诺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梅加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他希望自己的劝诫能对这位已经沉迷于金钱和权势里不能自拔的兄长有所帮助，所以给了足够的时间让加诺去思考。
宽敞的大厅里沉寂下来，甚至连侍女们都不像刚才一样在这里走来走去，也许是两位密喇族里最有权力的人争吵起来声势骇人，她们都躲得远远的，不敢露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沉默的加诺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梅加，这件事我们说了都不算，你知道，萨雅的母亲是荷兰人，一个很崇尚爱情自由的女人，在她死前，他曾跟我提了一个要求，要我允许萨雅和他的哥哥莱顿长大后，自由选择他们配偶，而我……你知道，我深爱着佩茜，所以答应了她。”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不妨把萨雅叫来，让她自己选择，是要嫁给黄伯真的儿子，还是要嫁给那个……叫什么来着？”
“尹正纲。”
“对，如果她愿意嫁给那个叫尹正纲的华人，我马上为他们举行婚礼，怎么样？”加诺诚恳地看着梅加。
“如您所愿。”梅加笑了。
“莱顿！”
加诺向门外喊了一声，门口立刻走进来一位高大帅气的年轻人，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老加诺的儿子，皮肤白皙，鼻梁弯曲，有着一双湛蓝的眼睛，虽然像他的大多数兄弟姐妹一样，有一头黑色的头发，但见到他的人绝对无法相信，他竟然是爪哇孔雀家族的后代。
“看看，我这个儿子。”加诺笑看着走进来的莱顿，对梅加道：“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他是荷兰人。”
“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有个荷兰名字。”梅加笑了笑，加诺却变了脸色。
“父亲，您叫我？”莱顿走到两人跟前，恭敬地向两位长辈行礼。
“去把你妹妹叫来，我和你梅加叔叔有话要问她。”
加诺挥了挥手，莱顿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梅加，以后说话注意点，在孩子们面前，你要表现得像个叔叔。”看着莱顿走出大厅，加诺沉着脸说道。
“我说错什么了吗？”梅加看起来很惊讶，但转瞬却恍然大悟般一拍额头，道：“难道你担心莱顿发现无论是你娶他们的母亲，还是给他起荷兰名字，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得到荷兰人的认可，让你真正成为名副其实的苏丹？”
“住嘴！”加诺低喝一声。
“嘿嘿……”梅加肆无忌惮地冷笑起来：“加诺，我该说你高看了自己呢，还是该说你小看了荷兰人？”
“你……”加诺说不出话来，索性也不再理会梅加，闭上眼，做出一副静心养气的姿态。
大厅里再次沉寂下来，梅加也没有说话，只是捧着他的椰子汁，一边喝一边冷笑。
响起了脚步声，萨雅在莱顿的陪伴下走进大厅，加诺立刻迎上去，像个慈祥的父亲那样拥抱她，看起来很激动的样子，还差点哭了起来。
离家出走几个月，这是萨雅第一次见到父亲，虽然离开家时对他恨得入骨，可现在见了面，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了，心里有的，只是被父爱唤起的浓浓的亲情。
“好了萨雅，叫你来，是为了你的婚事，我们还是先谈这个吧。”梅加担心夜长梦多，阻止了加诺看起来有点没完没了的唠叨。
“哦，是的。”加诺终于放开女儿，慈祥地抚摸着萨雅的脸庞，笑道：“我的萨雅长大了，要嫁人了，你的母亲去世前我答应过她，允许你自己选择自己的丈夫，萨雅，现在告诉我，你愿意嫁给谁，是那个尹正纲，还是我曾跟你说过的黄伯真的儿子？”
“我选？”萨雅感觉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包裹得喘不过气来。
“当然是你选。”梅加笑看着她，点了点头。
“是的，你的梅加叔叔说服了我。”加诺看了看梅加，裂开嘴笑了笑：“不过在你作出选择之前，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他说完，从随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打开后双手举到萨雅眼前。
那是一张荷兰人通缉令，看最后一排悬赏的红字就知道，这是最高级别的通缉令，通常只有在通缉海盗时才会发出。通缉令的上方，有通缉犯的头像，当看到这个头像之后，萨雅的心刹时跌入了冰谷。
“我想说的是，作为苏丹，我有责任保护我的子民不受强盗威胁，我的卫兵就在外面，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那些暴徒一网打尽，所以，我亲爱的女儿，珍惜你自己的选择权力。”加诺挥了挥手里的通缉令，轻快地把它收进口袋里，看着萨雅，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父亲！”莱顿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加诺。
“加诺，你……你太无耻了！”梅加指着自己的兄长，几乎说不出话来。
加诺轻蔑地瞥了梅加一眼，转过头继续对萨雅道：“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女儿，人的一生，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做交易，跟别人，跟上帝，或者，跟时间，所以这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我可以用我的船把那些人送去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只要你同意。”
“无耻，加诺，你竟然要挟自己的女儿！”梅加努力地撑着檀木椅子的扶手，斜着身子，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
“梅加叔叔！”莱顿见势不对，赶忙走过去，扶住了他。
这整个过程，萨雅都没有说话，她似乎呆了，木头一样站在原地，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的脸上根本看不出表情，只有那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的身体，才表明她还是个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