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
这一刻,我期待已久。
放学的铃声刚一响起,我就第一个拎起书包冲出了教室,以至于露茜小姐像看妖怪一样地盯了我好半天。今天是真相揭晓的日子,尽管关于他的真相是我一旦得到就会跟他彻底分道扬镳的东西。但是,我还是在心里默默的安慰自己,真相胜过一切。
我是那种从来不会将已经得到的东西拱手让出的女孩。现在,我正站在校门口,站在一株错综缠绕的绿色的常青藤下,等待着他的出现。夏季的阳光无比燠热,让我的心都开始焦虑起来。还好,没多久,我就看到了他那身与众不同的紫色卫衣,能在这么炎热的天气穿厚厚的卫衣的人也就只有他了。我身边的男生都穿着彩色图案的衬衫,有的还戴着带螺旋风扇不停转动的帽子,只有他那么标新立异,他真的那么不怕热么?难怪同学们都说他是怪胎。
看到他从我身旁走过,我刻意看了一下地面,为了掩饰自己刚才一直盯着他看的动作。而他却头也没抬,这让我失望极了。
“你是不是可以兑现你的诺言了?”我叫他,“你叫什么名字?”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猛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姓名。
他似乎听到了。停下脚步,这不是梦。他这回没有一声不响地走掉。而是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说道:“噢。我叫什么无关紧要,反正你在乎的只有真相。跟着我,别走丢。”
听到这一句许可,我信心满满地跟了上去。一路上,我还在想着他可能叫的那些名字。他会不会叫彼得?帕克?蜘蛛侠的名字?还是弗朗西斯,那自由与无拘无束的象征?他的名字是不是通俗易懂?比如说格雷?格里?海登?哈维?还是那种深邃如海洋的名字?
我还想他的家。蝙蝠的家是不是金碧辉煌?是不是墙上挂着那种红宝石般耀眼的灯火?有着梦幻般的帘幕?他的杯子是不是价值不菲,透着淡淡的香气?像妈妈曾经带我去曼哈顿住星级旅馆时用的杯子那样。他浴室的洗发膏是不是昂贵的进口货?他烫不烫发?那头棕褐色的诱人的鬈发是他天生的还是烫过以后的?那双宝石蓝的眼睛里面装这些什么秘密的宝藏?
这样想着,高楼大厦在我眼前一晃而过,路边钻机的声音渐渐逝去,我们路过一片盖着几栋粉色别墅、路肩辽阔无比的平原。我以为这就是他的房子。但很快那片长着绿油油的农田的苍翠平原向我们后方褪去,几栋城市边缘的破旧旅馆在蒙蒙的烟雾中现出形来。
我的腿走得都快散架了。这么长的一段距离,我甚至开始怀疑他在故意玩弄我。在城市中心上学,却住在城市边缘,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差点儿要叫住他问个究竟。但刚要开口,他便拐入了一片艾草丛生的街角,在那角落的尽头,矗立着一栋因年久失修而墙漆被黄色锈蚀了的旅馆,旅馆上方松松垮垮地挂着一个标牌,上面写着:卡罗琳公寓。他旋即走了进去。
他住在四楼。一间狭长的小屋里。没有洗手间。楼道里唯一的洗手间散发出震人魂魄的臭味,灯光阴暗无比,不透光,他用钥匙轻轻地打开那间屋子的时候,我差点儿昏倒过去。
“看吧。这就是真相了。”这是进屋后,他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
我往屋里望去,一张老旧的檀木桌子上面摆着几本学校发的书籍,电风扇上苍蝇乱飞着,让我差点儿以为这是一间仓库,或者是人间地狱。但是屋子收拾的很整洁,只有墙上的污渍还在散发着发霉的味道。
这是我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劣质的房子,屋顶上长满苔藓,墙皮一块又一块疯狂地掉下来,像得了不治之症的癌症患者的脸。为什么,为什么在我有生以来,还有这么一个有着贵族般冷漠但是和善气息的男孩,过着这么失魂落魄的生活?为什么、我还在期待什么真相?这是可以讨论的真相吗?
可是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真好。只是我用真相,换来的将会我们之间一道峡谷般深邃的鸿沟。我换来的是也许是他的心在流血。
这回是我胆怯了,但还是问道:“你没骗我?这就是你住的地方?这么脏这么狭窄的一个房间?你就住这里?伙计,你不是在骗我吧!”这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啊!
这时候,几只深灰色的耗子从我脚底下蹿过,把我吓了一跳。它们闻了闻我擦得雪亮的皮鞋,又一溜烟地钻进墙角的洞里。
这时候,我恶心得心情又加剧了。肚子里翻江倒海着些什么,可能是上午吃的零食,夹带着胃液的酸味,此时快要从我嘴里喷涌而出了。
我强制自己把恶心的味道咽了下去。因为那么一瞬间,我开始懊悔了。
那么一瞬间我意识到我伤害他了这么长时间。一直不敢面对他的贫穷和沦落,一直欺骗自己以为他是装出来的,一直追着他索要真相。我读了这么多的书籍,好像我才是道德沦丧的那个人。
现在真相摆在面前了。他就是这么贫穷,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活。可我还在私心妄想地希图向他索要些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
也许,我需要弥补些什么了。尽管我知道无论我的态度怎么改变,我都无法弥补他心如刀绞的伤痕了。我看着他。他的侧脸深深地忧伤着,但是充满了善意。现在,他正坐在那里,那张肮脏的凳子上,旁若无人地拿出他的作业本。
我却像一个傻子那样不知所措。我站在那里,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尽管那里并没有眼泪,但感觉那是我必须要做的。
“我说,蝙蝠伙计。”现在我茫然无知地不知该叫他什么好了,“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马克。”这回他回答了,尽管没有回头,依然在翻着手中的课本,“小姐,你找到你想要的真相了吗?”这句话更像是厌烦了我的跟随,希望我赶快离开。
可我愣在原地。脚下像有一片沼泽那般,几乎要陷下去。我无法挪移,一步也不做不到。我反悔了。我太鲁莽、太粗暴了。我怎么也不能跟他没有纠缠啊,我像一个跟屁虫那般,但对于他,我心甘情愿。是不是他已经使我爱上了他?无论如何,不管有多么荒唐,我说,“我不要真相了。”
“那么要什么?”他反问道。突然提高的声音吓得我心一振。“你走吧。你的愿望达到了吧?看到我这么贫穷、这么沦丧的生活,你满意了吧?你不就是想跟他们一样,拿我当做全校的笑柄吗?现在,你得逞了。走吧。回去宣传我又多怪,让他们来打我吧!”那些话就像是积蓄已久的能量一样,从他口中爆发了出来。但似乎他还是对我很尊重,没有出现“滚蛋”一类的词汇。
可我,我都做了些什么愚蠢的事啊?我值得他这么尊重我吗?我嘲笑过他是怪胎,这不是对他人格最大的侮辱吗?可是他那么善良,只是用“走”来打发我。可我却怎么也走不了了。
为了不失去他,我决定无赖到底。我勉强让自己不去想他的痛苦,用痞子的语气恳求道:“不幸今天我腿麻了,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