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光的光辉开始覆盖地面，映出整个城市的高楼鳞次栉比，云谲波诡。北京一向自豪的富有层次的三层交通隐匿在高楼的阴影之中。谢柏原就是被透过玻璃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他在床上蹭了一会儿，看着房顶渐渐显现出8点的字样。
谢柏原顿了顿，他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侦探，纵然他有敏捷的思维，却并不为人所知。谢柏原不想去面对一个没有预约见面的一天，这意味着他可能一天都要坐在侦探事务所冰冷的沙发上，面对着一堆闲散书籍，接到的也都是一些跟踪别人看丈夫出轨的活。
谢柏原又等了半个小时才起床，所幸事务所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卧室在二楼，办公室就在一楼，不存在上班迟到的情况。谢柏原把昨日晚上的饭温了温，才去刷牙。他扒了扒头上的头发，镜子里的他精神焕发，长相不俗。
他的侦探事务所建立在北京三环的贸易中心的二等店面，位于35层，紧挨三号悬浮车道。交通方便的这个位置也没能给谢柏原带来太多的生意。他好像中了魔咒一般，纵然富人们开着悬浮车划过车道，却吝啬于将目光定格在谢柏原这个小小的事务所身上。正如现在，谢柏原靠在沙发上，用遥控器关上大门，正捉摸着自己廉价买来的蜡烛，电子日历正不停地闪着2323年11月17日的字样。谢柏原刚要酝酿出悲伤的情绪感叹有一年将要过去，就听到外面急促的敲门声。
谢柏原从沙发上跳起来，用遥控器开开门：“请进！”
门慢慢开了，外面阳光照过来，谢柏原一时没看清那人的脸，只能看出身材高大，却有些佝偻。谢柏原走过去，这才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人头发已经全白，脸上还有难以遮掩的老年斑，眼睛细长，因为眼皮耷拉下来，只露出一点黑眼珠。但他精神矍铄，意气风发，他快要合上的双眼蕴含着智慧的火焰，隐隐还带着文人的傲气。谢柏原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心思一转，便找到了突破口。谢柏原有些激动，深深地鞠了个躬：“没想到竟然能得到您的大驾，沈先生。”
这人名叫沈时，现年85岁，是个耳熟能详的大作家，他写过通俗小说，也擅长哲学，曾经两次获得过国内文学界的最高荣誉，同时，他也是出了名的仁善好施，是国家电视台的常客。谢柏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他比较崇拜的大人物，不禁多看了两眼，这两眼就看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沈时点点头，神色镇定，谢柏原忍不住暗暗赞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沈时大步跨到沙发上坐下，冲他点点头：“谢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谢柏原往外看了一眼，发现有个大众品牌的黑色悬浮车停在门外的空中停车场，便笑着关上门：“沈先生言重了。沈先生收到死亡威胁，行事还能如此冷静，实在令人佩服。”
沈时声如洪钟，神采奕奕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收到死亡威胁的？”
谢柏原斟酌片刻，回答：“恕我冒昧。我昨天刚看了您的现场采访，穿的正是这一身衣服，甚至连袜子都没换，说明您可能是一夜未睡。人年老的时候，皮肤会松弛，昨天您的采访里，您左手上的婚戒还是待在手指关节三分之一处，婚戒下面和上面的皮肤都是舒展开的，而今天，您的那个婚戒还是那个位置，下面的皮肤被积压在一起。说明您不仅一夜没睡，还摘下了多年未摘的婚戒，带上去的时候无比匆忙。您肯定是受到了一些威胁。”
沈时坐直了身体，忍不住去看自己的手指，他曾经年轻的包含力气的双手变得干枯瘦弱，他年轻时买的钻石婚戒正扣住他手指下方的皮肉，沈时仍旧不敢相信谢柏原能从这么点细节里面看出这么多东西：“那你怎么知道是死亡威胁的。”
“本来是不确定的，”谢柏原温和地笑了笑，“后来您说了‘名不虚传’我就确定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什么名气的小侦探，又有什么能让您闻声来找我呢？我唯一接触到的比较复杂的大案子就是去年，我帮黑道大佬陈扬慈做过的一些事情，可能在某些圈子里传开了。那个危险的案件估计您也是有所耳闻，除了死亡威胁，我实在想不透还能有什么能驱使您来找我。”
沈时哈哈大笑：“对，你说的很对。你帮过陈扬慈，让他欠你一个人情，也只有你敢接这个委托了。”
谢柏原读过沈时的《梦境知心》，明白沈时在心理学方面有多高的造诣，也素闻沈时平日待人接物很是爽朗不羁，便不再多说废话：“能请沈先生说下细节吗？”
沈时道：“这个事情牵扯到许多，我不能太详细地说。我收到死亡威胁已经有一个月了。”
“具体是什么时候？”谢柏原听到沈时的话，问了一句。沈时从怀里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用新型合成纳米材料做成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张纸递给谢柏原：“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个威胁，这张白纸是10月1号国庆节收到的，当时我出门去做一份报告。回家的时候，刚到玄关处，就看见我儿子从房间里从来，他把这张白纸拿给了我，说是在家里的信箱中找到了，地址是写给我的，他因为好奇把信封给拆了。我当时很惊讶，因为这个年代很少会有人真的用纸写信，我有不少同年龄的朋友喜欢写手稿，把手稿寄给我大家一起欣赏，其实也就是附庸风雅罢了。也因为我们这点小小的癖好，家里才会有一个信箱。我当时只是以为这是个恶作剧，没去理会。等我后来反应过来，这张纸已经因为被太多人摸过，失去了原有的指纹。”
谢柏原带上手套，仔细端详着，这张纸质地粗厚，有点像绘画所用的素描纸，背面非常平整光滑，从外表的纤维下，隐约可见反射着亮光的银条。谢柏原想了想，才从一个早就被遗忘的领域里翻出这个东西的小小端倪，这叫做救急纸卡，合成金属做成可折叠的板面，上面附有植物纤维，成本极高，里面复杂的电路可以当成二进制板，一旦激活便能瞬间产生电流，足以让一个小小的机器按照所指示的二进制指令运作起来，但因为各种不方便，早就是被淘汰的用品了。
“第二次是10月24号收到的，”沈时补充，“说实在的，这不是我第一次收到死亡威胁了，我以前写过一个关于黑社会犯罪的心理学研究，用了一些在普通人看来很是嘲讽的词汇。再加上那系列书籍很畅销，所以黑社会对我向来是不共戴天。”
“是《惯性犯罪心理研究》吧？”谢柏原接话，由衷感叹道，“那本书您写得非常出色。不过这种事也是难免，您用‘变态’这种去形容他们，他们只会理解成是辱骂词汇，而不会去想在专业领域所代表的‘非常态’的意思。”
沈时其实很吃惊，他只是知道谢柏原胆子不小，敢帮陈扬慈的忙，通过刚才的接触，他也知道谢柏原观察入微，但沈时从来没有把看起来温和却和文字脱节的谢柏原看做一个爱读书的人。沈时大笑道：“对，我真没想过你还会看我写的那本书。说实在的，那个是我的得意之作，我采访了监狱里的很多黑社会分子，给他们做过各种实验，最后才写成了那本书，虽然销量不佳，但却是我的心头肉。”
谢柏原飞快地想了细节，一些想法在头脑中渐渐成型：“也就是说第二次威胁您就知道是黑社会要找您了？”
沈时摇摇头，拿出老年用的黑色微型显示器，放在两人沙发中间的玻璃茶几上：“可以借用一下吗？”
谢柏原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老年专用的微显了，老年用的和时下流行过的外表上看并无不同，体积小巧，都像大拇指一般大，只是老年用的更加简朴，只有一个开关和投影按钮。谢柏原看着沈时把微显夹在茶几的玻璃上，沈时打开开关看见谢柏原专注的目光，说道：“见笑了，我这么大把年纪了，实在是搞不懂年轻人玩的东西，我儿子都能用这小东西玩真人对战，我平时也就是用它来通讯和写作，平时还真没什么别的用途。”
“都有这个阶段，”谢柏原理解地点头，“我上学的时候也喜欢换各种先进的东西，现在工作了几年，对这方面的需求变得很淡。”
说话间，沈时已经调好了屏幕的角度，微显发出的光在茶几上铺展开，两人面对着一个半透明的玻璃屏幕。因为没有带感应板，沈时只能播放屏幕，而不能去触摸它。屏幕上是一张图片，确切地说，是沈时的个人邮箱收到的一封意外来信：
“沈先生，你以前曾说过‘法律在有证据，真相清晰可见的前提下，可制裁一切罪恶’。你对我二十天前的警告无动于衷，你将自己推向罪恶的深渊。
“我虽然在官场无权无势，却认识几个小有名气的黑暗工作者。我会让你亲自体验一下真正的黑暗。
“署名：一个无辜的父亲。”
谢柏原很是意外，他挑挑眉:“我想没有什么比这封简短信更直白的了，您肯定做了什么导致这人的儿子受到了不公平对待。”
“不，”沈时叹了口气，他肩膀开始无意识耷拉下来，之前的意气风发好像全都跑到了一边，他好像很疲倦，“我确实做过几件亏心事，尤其是对一些无辜的人。不过这些，都涉及到更多的官员，我不能透露更多了。但我本人没有出自个人意愿干过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情。”
谢柏原温和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看不惯沈先生的人大有人在，但能威胁到沈先生的屈指可数。您很确定这封信带不给你多大的威胁，所以您当时并没有来找我。说一下吧，您昨天经历了什么。”
沈时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好像一下子被看穿了一般：“我确实没有当回事，我和当局的一些高官关系不错，他们有能力保证我的人身安全。昨天晚上采访过后，我马上回家和亲人团聚。我一向作息规律，晚上九点五十分的时候，我和我妻子探讨我儿子的工作问题。卧室里的床和落地窗有一两米远的距离，我和我妻子当时意见不一致，我站在窗户前想看看外面纾解一下心中的烦闷。
“这时有一颗子弹擦着我的耳边过去，子弹穿破了我家的玻璃，砸到墙里，我妻子开始尖叫，我儿子沈度势听到声音，脸色苍白地赶过来。沈度势向来十分爱我，对我千依百顺，自从听说了第二张威胁信的事情，他白天对我几乎寸步不离。我儿子从墙里发现了一个子弹头，吓得要我赶快找人抓到凶手。”
谢柏原接过沈时手中的子弹，见上面刻着“明日取命偿还”。
“我妻子报了警，警察检查了我身上的金属器件，我年级这么大了，哪会像那些毛头小子一样穿一身金属出去，也就是这个戒指拿去检查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发信器。警察也只能多派人跟着我，却没办法在今天一天之内破案。”沈时镇定地说，“我今天一大早就来找你了。我希望你能跟着我，你身上有陈扬慈的人情，那些黑暗中的组织不太敢动你，你可以更自由地破案。”
谢柏原微微一怔，在讲述的过程中，沈时的语气一直都很稳重，沈时看起来早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谢柏原注意到沈时并没有一般人常有的紧张的动作。
阳光铺在侦探事务所的木质地板上，沈时懒洋洋地闭上眼睛，等着阳光移到他肩膀。好半天，沈时皱巴巴的眼睛睁开，却看见谢柏原正对着白纸反复地看。谢柏原抬头笑了笑：“这个事情有点意思，我赞同您的建议，今天我跟着您走一圈。”
沈时爽朗地大笑：“好！我的车等在外面，劳烦你跟我回一次家吧，我家人非常担心。”
谢柏原顿了顿，忽然有些羞赧：“那个，能先给我签个名吗？其实，我是读你的书长大的。”
沈时自然是乐意的，谢柏原成功地让沈时在墙上签了名，高高兴兴地拿起外套就跟着沈时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