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岛疗养院的服务大厅又安静了几分。邝爱月刚刚把两批全省文化系统疗养的对象安排好房间,又坐回到服务台旁,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跟另一个胖圆脸服务员没闲聊几句,就见刘卓青走进服务大厅。邝爱月已经认得刘卓青,今天最早报到的就是她。邝爱月起身招呼道:“刘所长,您好!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刘卓青问:“打听一下,这旁边有没有水果店?”
“出大门,往左边走,往第一个小街口拐进去,走上五十几步有一间叫福得贵的店子,那里有苹果、梨子还有香蕉卖。”
“谢谢。”
“不用不用。您太客气,上午给您拎了一下箱子,我就得了三四声谢谢。对了,跟福得贵店主说,您是疗养院的。”
“还用这样介绍——”
“那个眯眼小老板是我们周院长的亲戚,说疗养院的,秤足一点。”
“谢谢你。”
刘卓青正要离去,这时从大厅左侧的沙发上站起一个男子喊道:“刘所长,刘所长!”刘卓青侧头看去,惊喜地:“哟,小丁,丁主任!”跟刘卓青打招呼的正是市文化局办公室主任小丁。小丁跑过来又叫一声:
“刘所长好!”
“你也来疗养吗?”刘卓青扶扶眼镜问道。
小丁摸摸后脑,不好意思地:“我哪有资格?会上陈局长都说了,全省文化战线上德高望重的人物才能参加。”
“那你来这——”
“来送邓冬兰局长。本来陈局长他要亲自来。”小丁把情况细说了一遍。当然,欢送宴会上新老局长“斗嘴”的过程省略掉了。刘卓青几分欢喜地:“邓局长也来疗养?那好呀。得跟她提意见,别号称自己是一台绿军装牌永动机。听说她上半年跑完全市9个县(区),走了126个单位和乡镇,走访的人士上千名,就她那个什么基层群众文化工作搞了一次大调研。都退二线了,还冲锋陷阵干什么?我送一面镜子给她照照看,老人斑都长满脸上了。嗯,她人呢?”
小丁笑道:“粮草先行了。我开车先把她的行李送过来。”
“还挺讲派头的。”刘卓青抬头看了沙发旁边两个箱子一眼,跟小丁说,“你坐着等吧。刚好今年头一场大雪停了,我去买点水果回来。到这吃过晚饭你再回局机关吧,自助餐标准比较高。听说你结婚了,双喜临门,又结婚,又当办公室主任。”
小丁有点不好意思地:“结婚,给父母交个差吧。”
“娇妻谁呢?”
“姓田,您可能没见过。她妈妈的表弟嫂的一个表弟还跟陈局长有点亲哪。”
“这个亲戚关系也被你小丁找到了?找得到关系,就找得到前途。锦绣前程呀,恭喜。”
小丁把刘卓青送到大厅门口后,觉得守在这里实在无聊,踱了几步,又看看手表,拿手机跟妻子小田打电话。俩人说笑了十几分钟,终于发现一辆的士停到服务大厅门前,邓冬兰接着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小丁忙迎上前,叫了一声:“邓局长好!”邓冬兰好像没听到这句问候,她绷紧苍白的脸,一声不吭走进服务大厅。小丁讨了个没趣,只得抢先走向服务总台,朝邝爱月喊道:“小邝,我们邓局长来了。”小丁已经帮邓冬兰办好了手续,邝爱月直接领着她上到二楼,小丁提起行李箱跟了上来。进了三号套房,邝爱月跟邓冬兰说:“邓局长,您住302,中间这个房子。”
邓冬兰冷冷哦了一声,刚要进302房间,问道:“301谁住?”
邝爱月说:“跟您一个市的,姓刘。”
邓冬兰瞅上一眼:“这人有姓没名呢?”
小丁连忙插嘴道:“卓青所长。”
“她住301?”邓冬兰拧拧眉头,又问小丁,“303安排谁?”
“赵总。”
“赵总?哪个赵总?”
“赵主席。赵二妹老大姐。我到了疗养院,才知道赵总是省厅直接点名来这疗养的。”
邓冬兰转过身子,向邝爱月质问:“你们安排房间有没有一点规矩呢?你们安排房间有没有考虑各方面因素?你们安排房间有没有征求举办单位的意见?我刚到这里,就有三个疑问需要请疗养院主要领导作出合理解释。”
邝爱月除了觉得对方嘴巴说话特快,也再没听出更多的意思来,说:“您是安排302房间住的,我没弄错,等一下我拿安排表给您看看。”
邓冬兰便问小丁:“陈道忠的意思?”
小丁说:“陈局长不知道疗养院怎么安排。疗养院弄错什么了?请邓局长指示,我马上找他们周院长。”
“你小丁还得抬轿子去请吗?”邓冬兰责怪了小丁一句,又朝邝爱月嚷道,“还站这干什么?快把你们的头头找来。叫‘一把手’来!哼,安排不当我就马上回去了!”
只过了十来分钟,邝爱月急急忙忙把疗养院院长周生银请进了三号套房。周生银眼睛天生就小,但进门时眼珠子滚了好几滚,谁见了都知道这是一个精明人物。还没等邓冬兰开口,他先来了自我检讨:“您是邓局长吧。哟,对不起,真对不起,都怪我周生银考虑不周,再加上这里条件有限,当然我们也早该好好改进,尤其服务质量还跟不上,服务环节上时不时出现大大小小漏洞……”
邓冬兰不耐烦地说:“我不是来听你述职的。我只想问一句话!”
“敬请多多批评。”周生银非常生动地把一张笑脸送到邓冬兰眼前。
邓冬兰说:“你刚才叫我邓局长,我是姓邓,但原来是局长。但是即便退了二线的局长,我也还是原来级别。303她当老板不讲级别,既不是哪一级人大代表,也暂时还没成为哪个届别的政协委员,跟我没有可比性。至于301,她那个所长还是我任命的,怎么301要安排她住?”
“您是说……”
“对,就是这样问你!”
“是、是这样问我——”周生银眼睛眨了几下,就明白怎么一回事,他非常谨慎地,“邓局长,怪我没说清楚。左边这个房间确实是一号房间。但我们一直把领导分配在中间这个房间住,左边一般住司机,右侧住个秘书,主要考虑到安全和方便,也是参照主席台安排座次的做法。”
“是吧。”邓冬兰看了他一眼,半信半疑,但脸上表情没多大改变。当然,这种僵硬表情并不完全是房间安排有什么问题造成的。
周生银还是笑眯眯,举例说道:“省文化厅杜厅长也来过这度周末。今年6月份,15号左右。他也住302房间,他那高个子司机,姓孟吧,人家叫他孟高子,住301,还有一个随从住303,姓诸,应该是他的秘书。”
“杜厅长住过这个房间?”
“那当然住过。你们这次来疗养,就是那次他来疗养时敲定的。上半年还有一个副省长也住过这个房间哪。这次疗养团来的人实在多,安排不过来,否则三号套房也不会拿出来用。三号套房,是整个疗养院仅有的一套贵宾房。看看马桶就知道,一个马桶一万八。”
“你觉得屁股坐到上面有点浪费?这世上最贵重的东西不都是被屁股坐着吗?”邓冬兰看了周生银一眼。周生银一下子没听懂,好奇地问:“什么东西——”“你屁股下面的椅子,官椅!”接着,邓冬兰不再理会周生银,转头跟小丁说,“把我的行李放进去吧。”
小丁嗯了一声,就搬东西去了。
“邓局长好,你一来这人气就旺了!”
有人乐呵呵招呼道,邓冬兰不回头看一眼也知道是谁,她没换出好看脸色:“卓青,你也来了?”
刘卓青笑道:“是也来了。还有我二妹姐也会来哪。”
“哪次汇报你能及时一点?我都知道了。人呢?她人呢?”
“报告邓局长,赵主席和赵总都还没到。”
“想当初,哪次开会不是她早到十分八分钟呢?她总要先帮我泡好茶。有钱了,当阔太太,也知道迟到一点才有老板的派头。”
“她哪有什么鬼派头?上个月我到她公司走了一趟,满嘴当工会主席时说过的话。有些话的版权都属于你。一口邓家话。只有一句挺想邓局长的话是我二妹姐说的。”刘卓青把装着水果的塑料袋举了起来,说,“第一时间我给你洗个苹果吃。正宗红富士,脆的,挺香。”
周生银见邓冬兰和刘卓青进了302房间,脸上的笑容忽地掉了下来,朝邝爱月瞪了一眼,俩人抬脚一前一后离开了三号套房。
周生银和邝爱月刚下楼,看到又有车子进来了,还是一部新款凯迪拉克。周生银心里一提,这疗养团还有这种人物?他赶紧迎向车子。车门一开,赵二妹抱着狗钻出车子,嘀咕道:“没病没痛,身子好好的,硬逼我来这住什么院?”
左左也下了车,赶紧解释道:“妈,这地方可不是病人住的,能进来住的都是大富大贵之人。”
周生银并不认识赵二妹,他马上跟正在从尾厢卸行李箱的薛金星搭了两句话,弄清赵二妹的身份后,便乐颠颠迎上来。做了一番自我介绍,还要致上一口欢迎词。只是他热情洋溢的自我介绍还没说到一半,赵二妹就说:“看样子你不是管医生的院长。”
周生银发怔了:“赵总怎么看出来的?”
“你倒有点像一个病人。怎么又瘦又黑呢?还好,脸色还好,眼珠子也能转动,要不然我以为你才是来这疗养的。”
周生银差点被赵二妹这几句话噎个半死,但他坚持笑起来地:“赵总呀,原来您保养得这般好,就是会幽默!本山大叔也没您那么逗!”
左左捂上嘴巴笑了一下,觉得周生银才算一个搞笑角色。这时,薛金星过来拍拍周生银的肩膀,看到他还想凑到赵二妹跟前说话,便跟他低声说:“有两件事我想请周院长帮忙。对了,赵总是我妈。怪不得你,刚才没跟你介绍我的身份。还叫我师傅。不过也对,大老板哪个会自己开车呢?请借步说几句好吗?”
周生银一听对方是赵总公子,他的笑声爽朗多了,忙恭恭敬敬说请吩咐。
在邝爱月的引领下,赵二妹走上楼梯时都还有点郁闷。只是很快,她兴奋了,她的心情变化得比闪电还快。她走进二楼三号套房,猛然发现邓冬兰和刘卓青都坐在沙发上。刘卓青正低头削苹果,邓冬兰还在整理她的什么东西。赵二妹把玛丽往身后的左左怀里一塞,就尖叫:“哎哟,邓局长,卓青妹妹,你们都在这里?你们也来疗养?”
她叫了一声邓局长好,才跟刚刚起身的刘卓青抱在一块。
刘卓青说:“你老板来得,我就来不得?”
邓冬兰说:“来这疗养,可不是看谁有没有钱。”
赵二妹说:“那肯定。我也困惑,没交钱我怎么也被叫来这吃白食?”
“可能又得感谢邓局长吧。”刘卓青说。
邓冬兰连连摇头说:“错错错!我才没把二妹赶进这地方来圈养。这地方我自己都不想来。我不想懒养骨头,也不想把你们骨头养懒。又挖苦我,老毛病又犯了。明明知道我那点权力哪能点名道姓让谁来疗养?卓青,你身上的痒还没搔够吧。”
刘卓青说:“我痒,还痒。这痒得难止,还正好说明邓局长的手也不过是一只普通手。有好嘴,没妙手,人家身上没止痒倒让自己又愁白几根头发。”
“有白发也不是我愁了什么——”
赵二妹坐到了邓冬兰的身边,用手摸摸她的头发,说:“邓局长,你头发是又白了很多。染染吧。端午见你那次,耳旁头发还发黑的。这回看,白多了。”
刘卓青发现左左怀里抱着小狗,凑上前打量,又好奇又小心地用手指碰碰小狗的鼻子,结果玛丽忽地张开嘴巴狂叫一声,吓得刘卓青往后退了两步。
她问:“它还想咬人——”
左左笑道:“不咬人。它天天跟我们闹在一块,跟我妈特别亲热,还知道怎么撒娇。”
“看看它的嘴巴,又宽又短,这鼻头和两唇好有意思的呵,像用几块厚肉垫起一样,看看口唇上面还、还有两道褶皱……”
“俗称叫鼻筋。”刚刚把赵二妹一个皮箱搬进客厅的柏子仁补了一句。刘卓青哦了一声,壮起胆子终于摸了摸小狗的头,再侧头问柏子仁:“这是什么狗呀?”
“松狮犬。”左左抢先答道。
“好漂亮。”刘卓青对这只小狗来了兴趣,回忆道,“我小时候,家里也养过一条狗,用来看门。黑色的,有小孩那样高,威风凛凛。有一次,它把一个来我家院子里偷鸡的小偷咬了一口,伤了大腿。还有一次,不小心我滑到水沟里,那年我才三岁多,怎么也爬不上来了,黑狗连忙跑回家找人,咬起我爸的裤脚就直往水沟这边拖。我管黑狗叫小黑。这狗有名字吗?”
“有名字,玛丽。”赵二妹说。
刘卓青笑道:“二妹姐还崇洋媚外了,连小狗也取上个洋名。”
“左左给它取的。我给它取过一个名字,叫丑妹。这小狗就是挑剔,喊它丑妹,理都不理我,非叫它玛丽才跟我亲热,你说怪不怪?卓青妹,这只松狮犬比你家小黑好看些吧。”
“好看多了。”她赞了一声,又问左左,“怎么叫松狮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