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晓爽没想到，这是她目前坐过的最难受的一趟火车。虽然床铺很舒服，同一车厢的人们也很友好，但是她心里堵满薄雾浓云，也就难免愁永昼了。即使入夜，大家都纷纷睡去，空留走廊的指示灯亮着，宁晓爽依然瞪大双眼，精神不减分毫。
她在脑中编排了自己父亲的各种身份：垂青贫穷女孩但无奈被家族掳走的白马王子，钟爱未婚妻但英年早逝的花花公子，舍家为国的英勇烈士，为家而赌且赔上性命的倒霉赌徒……虽然她小时候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也这么猜测自己父亲的形象，但那时她总是在潜意识中认为父亲是个坏人，而现在她更愿意相信父亲是个好人，即使坏也是有坏的理由。女儿像爸爸，那么，女儿是这么友善软弱的，父亲怎会是个穷凶极恶的人呢？
到了后半夜，车厢里不再像白天那么猛烧暖气，气温明显低了许多。在这种凉快的环境中，宁晓爽终于抵抗不住疲惫，昏昏睡去。火车在铁轨上飞驰的声音，在她听来，居然有种摇篮曲似的安全感。
宁晓爽的家，从火车站出来，还需要再坐十几分钟的车才能到。大冷天的，宁晓爽不想等公交车了，于是就拦了一辆出租车。她给妈妈拨去了电话。妈妈很久才接。接通了，语气也是没好气的。
“喂，啥事？”
“妈妈，我回家了。”
电话那头诡异地寂静了几秒钟。然后……
“你怎么又回来了？过来干什么？”
宁晓爽无奈，我明明好几年没回来了，这怎么就“又回来了”？
“我就呆一两天，收拾点东西就走，妈妈。”
“好吧，真是的，尽给我添乱……我还在医院看着你爸爸（继父），你先回去，我过１个小时回家。”
“好的，妈妈。”宁晓爽心想：其实你晚点回来都没关系，只要你回来一次，给我讲讲清楚我的身世就行。
妈妈果断而迅速地掐断电话。宁晓爽瘫在座位上，目光无神地看着外面的风光。几年没回来，城市的景观改变了很多：原本狭长曲折、如尘封已久的街道，现在焕然一新，用最鲜亮的油漆刷上了各式的交通指示线条，两侧也装上醒目的指示灯；原本只是破败矮楼之间、简陋小吃横行之地，现在平底而起一栋栋的摩登大厦；原本灯红酒绿、妄图以饱满的色彩和大字报吸引众人注意力的俗气广告牌，现在全换成高清大屏的国际广告。
宁晓爽注意了一下，街边没有以往戴皮帽、粗声粗气吆喝拉客的黑车司机大叔，没有拖家带口、站在十字路口烫煎饼的大婶，也见不到三五成群嘻嘻哈哈逛街的小年轻。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边的，只有一个个静谧的写字楼和底商，乍一看俨然是一座空城。但倘若仔细看，人们正在不同的楼里或忙忙碌碌、或觥筹交错。
噢，原来此刻是午饭时间，但是没时间出去吃饭的人们仍然在写字间里吃着盒饭。宁晓爽这才感到自己有些饿。昨晚睡不着觉，就起来看着模糊的夜景、吃着各种口味的泡面，一晚上居然吃了３盒，于是今早就没吃任何东西。此时，肚子终于不争气地饿了。
“师傅，先去南京路吧，三中旁边有家擀面皮馆。”宁晓爽说完想了想，又问：“那家店还在的，对吧？”
“在，当然在！”司机很乐呵地说，“几年前就说要拆，亏得三中的学生们极力维护，才终于留下来。不然现在再要找到那么正宗的陕西风味擀面皮，难咯！”
宁晓爽松了口气，目光再次涣散下来。她能感到汽车在道路上巧妙地原地打了个转，向反方向驶去。看来，即使交通设施完善起来，汽车驾驶员们的素质依然没有提升，居然可以不分车道、随便转弯。
宁晓爽下了车，抬头看着那家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店。小店的外型还是没变，但是招牌找人重新制作过，虽然依然有一点年代感，但比记忆中的那块牌子依然崭新许多。冬天，小店门外挡着厚厚的军绿色门帘。宁晓爽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老板还是那个“笑面虎”——这是宁晓爽和她的同学们给她取的外号，因为这个大婶手艺好、笑容满面，就是有点不地道——擀面皮价高量少，一般人必须用常规两倍的价再多买一份才能吃饱，这也就是说，这家店的价钱是寻常店面的４倍。
宁晓爽坐下，跟老板问好。老板居然还认识宁晓爽，笑着打招呼：“是晓爽吧？多少年没见了，现在长大了，漂亮了，也瘦了。”
宁晓爽也笑道：“婶子，你倒是胖了。”
“我这岁数，怎么可能不胖？虽然累，但是吃得不少、肉长得也多，２个月时间不到，已经长了快１０斤了……再这样下去，哪天非得进医院不可……对了，你有对象没有，我家明子去年离婚了，但是孩子没跟他……”
大婶还想絮絮叨叨地给她儿子说媒，一边的老食客笑了：“明子妈，你又开始了，逮个小姑娘就想推销你家明子，也不看看人家小姑娘什么择偶标准。就你家明子那条件，找个二婚就得了，别祸害人家小姑娘。”
大婶不得不停下来，没好气地嘟囔着埋怨老食客多管闲事，但是手里的活一点没停，顷刻间已经把几个人的擀面皮做好，然后分别给大家端上来。
宁晓爽闻了闻，还是熟悉的味道。这种熟悉感，甚至让她有点想哭。她想起上初中和高中时那些逃了自习课、只为来这里吃一份擀面皮的时光，想起有点心事不能跟父母讲、就在同桌或者闺蜜面前哭诉的日子，想起跟好朋友手牵手走在路上、一同畅想不论彼此身在何方都与对方心心相印的未来。那些记忆，好像都与这碗擀面皮的味道融为一体，遇到一方，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另一方，但归根结底都是青春岁月的留痕。
旁边桌一个小女孩，大概是在上高中，好奇地向宁晓爽打听：“姐姐，你是已经上班了吗？在哪里上班？”
“在竞城。”宁晓爽微微一笑，作为对小女孩崇拜的眼神的回应，她需要说点什么，“其实没什么，你好好学习，也一样能去竞城读大学、工作。”
“拿到竞城户口了吗？买房了吗？”大婶急不可耐地问。
宁晓爽眉头一皱，这个问题让她很反感。
多嘴的食客又救场了：“明子妈，得了得了，人家有没有竞城户口、买没买房都跟你家明子没戏，你别跟苍蝇追蜜糖似地，招人烦！”
“老刘，你就够招人烦的，我问问怎么了，碍你什么事？”大婶有点真生气，惹得老刘赶紧上前哄她。
宁晓爽快速地吃了几口，然后放下２０元钱，重新钻入了寒风之中。现在，是真的要回家了。反正回到家，妈妈也不会给她做饭的。
“这次在家，只呆２天，一天都不多呆。晚上就买后天中午的票。”宁晓爽暗暗发誓。
宁晓爽回到家，所有的陈设还是几年前的样子，只是在宁晓爽眼里仿佛瞬间褪去了鲜活的色彩。她走到自己的房间，这间屋子已经被堵满了杂物，甚至床底都堆满灰尘和扫帚推过来的垃圾碎屑。她又走到妈妈的屋，找到仅有的一本影集。妈妈不喜欢照相，所以家里的照片很少，连宁晓爽从小到大都很少拍照。
宁晓爽翻开影集，一张一张地辨识照片，但凡是跟妈妈差不多年纪、又不是继父的男人，宁晓爽都要仔细辨认几遍，甚至拿着镜子来对照，看跟自己是否有几分相像。不过把影集从头翻到尾，也没有一点收获。看来，妈妈是恨死爸爸了，所以真的没有留一张照片。
门响了。是妈妈回来了。她看到宁晓爽在家，一点喜悦或意外的神色都没有，仿佛宁晓爽一直在家、从未离开过。她边换鞋子边问：“这次回来是有事？东西收拾好了吗？”
“还没……妈妈，您忙吗？我想问您个事，可能要耽误您一点时间。”
妈妈警觉地抬起脸来，一脸不耐烦和抗拒：“什么事？”
“我的亲生父亲的事，您能多说一些信息吗？”宁晓爽紧盯着妈妈的眼睛，生怕漏过对方一丁点微表情。
妈妈有些讶异宁晓爽问这个话题，但是好像也并不是非常意外。她没作声，只是径自做事去。宁晓爽尴尬地坐在原地，考虑自己此行是否是多余的。其实，有些问题隐没在历史长河之中，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过了一会儿，妈妈绕回来，站在宁晓爽面前，严肃地问：“你说你没拿到竞城户口？那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我……回去读书了，还是ＸＸ大学。”
“那就是说，你爸爸（继父）也没指望转到竞城去瞧病了？”妈妈语气犀利，仿佛继父生病是因宁晓爽而起。
“可能吧……”宁晓爽有点不敢看妈妈的脸色。她知道，妈妈接下来肯定要来一番暴风骤雨般的咒骂指责，好用语言把宁晓爽剥层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