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只觉得天地间一股极强的怨毒之气扑面而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原来仇恨竟可以把人折磨成这般模样,太恐怖了!我宁愿去招惹一个恶鬼,也不愿招惹这种人。
于是子贡赶紧说:“吴王为人残暴,又穷兵黩武,搞得国内民怨沸腾。现在君王您只要顺从他的心意,出人、出力、出钱帮他攻打齐国,让他放松警惕安心北上。假设夫差被齐国打败,吴国兵力必定大损;假设夫差打赢了齐国,那么他在志得意满之下,一定会接着攻打晋国。子贡愿意为您去晋国走一遭,让晋国跟您一起来对付吴国。到那时,吴的精锐部队全部消耗在齐国,重兵又被晋国牵制住,那吴国的生死存亡,不就尽在君王您的掌握之中了吗?”
句践大喜,忙避席(离开席位坐在地上,以示尊敬)道:“高,实在是高。好一个扮猪吃虎的妙计,果然是孔老夫子的高徒,名不虚传!那就只好劳烦先生辛苦一趟了,这里有黄金百镒、宝剑一把、良马二匹,小小意思,且当路费,不成敬意,请您笑纳。”
子贡说什么也不笑纳,如此危险的人物,还是敬而远之、跟他保持距离为妙。
子贡又回到了吴国。
他回报夫差说:“事情办好了,越王句践非常惶恐,依我看,他绝对不会背叛您的。”
过了五天,越国的使臣文种果然来了,在巍峨堂皇的姑苏台上,他朝夫差以头叩地说:“东海贱臣句践谨派使者文种前来修好您的属下近臣,托他们向大王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句践听说大王将要发动正义之师,讨伐强暴,扶持弱小,尊天子攘暴齐,所以请大王给他一个机会,让越国出动境内全部军队三千人,句践愿意亲自披挂铠甲,拿着锐利的武器,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抵挡敌人的箭石。越国君臣上下即使战死,也无所遗恨了。”
子贡在一旁暗笑:你们越国总共才三千兵?鬼才相信!明显就是在保存实力,准备在吴国背后捅一刀嘛!
可是夫差却相信了,他开心地说:“句践果然是个忠臣来的,寡人没有看错他!”
文种接着说道:“句践还派微臣给大王送来越国的镇国之宝:宝甲十二件、屈卢神矛、步光宝剑,作为犒劳贵军的贺礼,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请您笑纳。”
夫差当然笑纳,小弟的东西,不拿白不拿。
子贡忙表示祝贺:“恭喜君王,贺喜君王,越王如此忠心,吴国的霸业指日可待了。”
夫差笑道:“是啊,你看句践对寡人多忠心,还要求冲在最前面帮我挡子弹!”
子贡心道,夫差果然很傻很天真,句践这种人怎么可能冲在前面帮你挡子弹,他不在后面捅你一刀就已经很仁慈了。
于是子贡说:“君王不可以这么做。弄空别人的国家,调走人家所有的士兵,还要人家的国君跟着出征,这是不仁义的表现。”
夫差最讨厌别人说他不仁义了,谁不仁义了,你才不仁义!你不仁义,你全家人都不仁义!
于是夫差跟文种说:“你们老大的心意我领了。寡人仁义无双,怎么能让我的小弟冲在前面为寡人冒死呢?礼物收下,军队收下,他自己就不用来了,好好帮寡人守住大本营就是。”
文种大喜,朝着子贡感激地看了一眼,退出去准备给伯嚭等吴国奸臣的糖衣炮弹去了。
子贡走下姑苏台,迎面碰到了一个满头白发怒气冲冲的高大老人,他看着子贡,眼睛里充满了怨恨,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从子贡身边走过。
子贡的直觉告诉自己,此人就是传说中的白发魔男伍子胥了,他回过头来看了看伍子胥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悲哀,就像在看一个快要死的人。
伍子胥,你不要怪我,这是我的使命,也是你的宿命。
子贡离开吴国前往他的最后一个目的地———晋国。
一路上子贡的内心波涛汹涌:我所走过的每个国家都将因为我的挑拨而卷入纷飞的战火之中,百姓遭殃,妻离子散,鲜血将会染红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难道这就是我想要的吗?
我错了吗?
是的,也许我真的错了。我用自己的智慧和言语剥夺了那些无辜者的生命,这些罪孽也许尽我一生都无法洗涤干净。
可是我必须这么做。
身为一个孔门弟子,我何尝不想列国和睦、百姓和乐、天下太平,完成老师救世的理想,可是在这个混乱而疯狂的世界里,有太多可怕的阴谋家和野心家,也有太多为了所谓的霸业可以置百姓生死于不顾的君王,跟他们宣讲和平无异于痴人说梦,也许天下只有经过战争的洗礼,才能归结于一个最后的胜利者,而达到真正的和平。
这一天终会到来的,我坚信。
所以上天,请让那一天早些到来吧,或许这样能稍稍减轻一点我子贡的罪孽。
子贡带着这种复杂的情感来到晋国,见到了晋定公,说:“子贡此来是为了提醒君王,吴国的大军将席卷齐鲁大地,挟威而直逼贵国,威胁您的霸位。所以请君王您一定要早作准备。”
晋定公大惊,没有想到,这个当年晋国为了牵制楚国而一手扶持起来的东海小邦,竟已不满足在南方横行,要跑到中原来霸道了,忙问:“那夫差竟如此嚣张?依先生看,寡人该怎么办呢?”
子贡说:“与吴国的死敌越国结盟,然后厉兵秣马,用枪炮来迎接吴军!”
晋定公点头道:“嗯,好主意,当年我们可以扶持吴国搞定楚国,现在我们也能扶持越国搞定吴国。呵呵,多谢先生不远千里前来提醒,长途跋涉,辛苦了,这是一点小意思,且当路费,不成敬意,请您笑纳。”
子贡当然笑纳,山西佬是土财主,有得是钱,不拿白不拿。
就这样,子贡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不费一兵一卒,只靠这一张天下独一无二的嘴巴,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从而让春秋时代这最后十年列国局势来了个大洗牌,也将自己推上了中国历史第一辩士的神坛。
此后,子贡名扬天下,他一面在鲁国和卫国为相,一面在列国经商,以至家累千金、富可敌国,经常坐着四马华车,带着满车的金银财宝,结交列国诸侯,所至之处,国君无不以礼相待。
天下第一辩士一不小心又升级了,他登上了天下第一富豪的神坛。
唉,孔子一生落魄,子贡却一生显贵,同样是儒家,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在我看来,孔门七十二黄金儒斗士中,最终还是子贡达成了孔子梦寐以求的政治理想,正是他靠着自己的金钱、势力与影响让孔子的思想名垂后世。到底是孔子成就了子贡,还是子贡成就了孔子,我不知道。
顺便说一句,子贡的辩才扬名天下的这一年,也是南中国的战火将要荼毒中原的这一年,一位年老的智者,骑着一头青牛,西行越过秦国的大散关,飘然而去,临走之前,他为世人留下了一篇充满了智慧的五千字奇文,来解释宇宙人间的奥秘,这篇文字后来成为道家所尊奉的最高经典,是为《道德经》。
寄子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拉回到吴国的灵岩山下。伍子胥从子贡的身边走过,义无反顾地登上了姑苏台,他真的老了,步履有些踉跄。
他并不是真的怨恨子贡,子贡有他自己的立场、有他自己的使命,他只是在怨恨自己,为什么他的话大王总是听不进去,难道大王真的是个玻璃?呸呸呸,当我没想过。
伍子胥觉得自己确实老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年,也不知道夫差会不会听进自己这也许是最后的忠言,但他还是要试一试。
就算是为了先王最后再努力一次吧,这样我下去见他的时候就不会羞愧了。
夫差正在姑苏台上听歌观舞,不亦乐乎,突然看到伍子胥来了,知道他又要唧唧歪歪,顿时满脸不高兴,挥退歌舞,不耐烦地说道:“老相国怎么来了,你不是久病家中,已不理国事了吗?”
伍子胥叩头道:“老臣听说大王要大举攻齐,病立马气好了!”
“老相国你为什么老是要生气呢?寡人每次看到你都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真是叫人受不了呀!”
“老臣没有办法不生气,只要越国存在一日,老臣就没有办法安心一天。大王,您现在不根除越国这个心腹大患,却要听信那些花言巧语去处理齐国这个疥癣之疾,这是不对的啊。您就算打败了齐国又能怎么样?齐国是不可能属于吴国的,希望大王您听老臣一言,弃齐攻越,否则悔之晚矣。”
“住口,寡人出兵在即,你这个老家伙乱我军心,该当何罪!”
“大王!”
“算了,你病糊涂了,寡人不跟你计较,你下去吧!”
“大王!老臣没有病,身体不知道多好呢!你听我说……”
夫差被伍子胥唠叨得快发疯了,他大喝道:“住口,住口!我叫你住口,听到没有!既然你身体很好,那你就去齐国帮寡人约定战期吧,出去散散心,也许你那让人受不了的愤怒会少一点!”
这个时候,夫差还没有对伍子胥动杀机,他只想把伍子胥遣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伍子胥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将至了,一个被国君斥为病且糊涂的臣子,一个无法为国家出谋划策的相国,在这世上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于是他决定为自己料理后事,借出使之机把儿子送到齐国去。自己死不要紧,宝贝儿子可不能死,这可是伍家唯一的血脉,没有必要跟着自己一起陪葬。
当年齐景公派鲍牧将自己的女儿少姜送到齐国的时候,伍子胥和鲍牧两人相见恨晚,结为好友,现在这个好友虽然已经死了,但他的儿子鲍息和伍子胥交情也不错,就把儿子托付给鲍氏吧!
于是,伍子胥带着儿子伍丰在快到齐国时偷偷离开出使团,前往鲍家。
齐国的郊外,萋萋山冈,秋风四起,伍子胥看着这片陌生的土地,忍不住悲从心来,唱道:“岁月驱驰,笑终身未了,志转隳颓,丹心空报主,白首坐抛儿。”(明·梁晨鱼《浣纱记》)
乡关何处,生离死别,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
从前威震吴楚的白发魔男,如今竟然沦落到连自己的儿子都无法保护的地步,真是英雄末路,可悲可叹呀!
伍丰扬起小脸,问:“爹爹,我们这是去哪儿呀!咱们不是要去拜见齐君么,你还说要带我在临淄城内好好玩一玩,这怎么越走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