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的少年死去,狐神便再也没有走出他给她的花园。少年的后代们一个一个继承了这里,继承了她的护佑。垂睐宫的狐神,渐渐成为皇室的秘密。
她也曾期待过有人向她走近,可窗外明黄的身影高低胖瘦地变换,不变的,只有敬畏的眼神。他们遥遥跪望着她,像在谨遵一个祭拜的仪式,他们不知道里面到底存在着什么,是神像,还是可怕的活物——他们从不敢直视。
她渐渐忘了那样的眼神,那不动摇、不闪躲,炙热的眼神。她不再望向窗外,因为不再期待了。似乎又回到那与人无尤的岁月,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境回不去了。比起一片空白,失去,才是真正的寂寞。
她以为她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千年后的夜晚,白色的月光泄进宫殿,一个小小的身影闯进她的世界。不是明黄色的,甚至是流淌着悲伤的身影。——他说,他叫子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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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息从没见过自己的生母,在他出生后不久,她就死了。听宫人们间偶尔的言谈,子息知道,母亲是皇帝的嫔,是个有着如雪的肌肤、像白蕖般雅致的女人。也许连皇帝都担心他的大皇子会抓伤这个女人无暇的身体,所以在他满月时,让奶娘抱走了他。
或许由于不曾体会过母亲的温柔,五岁的子息发觉不出他人的凉薄。在他稚幼的意识里,父皇自然是高高在上、伟岸疏离的,宫人们也自然是恭敬又淡漠的。
那年,皇后的孩子出生了。夜晚的烟花渲染了整个皇城,所有人都喜悦地忙碌着。子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彩色的烟火出神,他想,自己出生时也是如此吧?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样喧闹的庆生仪式,只属于正宫的孩子。直到二皇子满月时,群臣匍匐在地恭贺,子息跪在阶下,一抬头,便看见皇后抱着小小的皇子,眼神专注温柔。他尊贵的父皇正笑容满面,轻柔地抚摸着明黄的襁褓。整个大殿都在倾尽温柔,这样的温柔刺痛了子息。他突然觉得自己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眼前的世界明丽得犹如春宴,而他跪着的方寸之地,却被卷进了荒芜的深秋。
当最后一片叶子掉落,往往预示着风雪。
子息一直以为,宫廷里进贡的南乐只有皇帝才能享用。如今,皇帝时常带着二皇子坐在御花园中。从遥远南国而来的乐师们细细奏着绵软的管弦,二皇子静静躺在皇帝的怀中,似是又睡着了。这样的画面无数次出现在子息寝宫的窗外,如他无数次描摹过的碑帖,一刀一刀刻在胸口,再难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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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庆贺太子初封,今夜又是满城烟花。
这大殷的太子,自然是他四岁的二弟。
“原来是我不配拥有。”子息不再看那极炫的夜空——再美,也不是为他而放。
直到子夜渐近,皇城安静了下来,子息唤来他贴身的内侍。“棉鹿,我想去冷宫走走。”
被叫来的小太监吓了一跳,不知他的殿下何故如此,许是心中失落,想在无人处静一静当下虽觉不妥,但也只好跟了出去。
夜凉如水。
棉鹿简单的头脑察觉不出,他家殿下心中正酝酿着的,不是伤感,而是火种。他也更想不到,是夜的最深处,最冷的宫殿里,躺着的不是孤寂难眠的废妃,而是千年的狐。
如溪水灌进了花丛,狐神异彩的瞳孔渐渐安定,沉淀出漆黑的眼眸。
“你要我做什么?”
“从此只守护我。”
她没有拒绝。
子息松开双手,神色认真。“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什么?”
他若有所思。“就叫......南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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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他在叫她。
她微撑着头,倚在寝宫正中的软榻里,看着殿门透开了一丝阳光。
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名字,正如,她已经习惯他每次来时惊人的变化。
子息从明媚的光束中走来,三两步跨到她面前。
她抬起头,对上他微笑的眼睛。
他不再是孩童模样,时间如一把锋利的刀,在他身上削出精瘦的肌骨,刻出清俊的容貌。
“每次都是我来见你。”他离她很近,高大的身躯遮挡了投进宫殿的光线,语气带着一点嗔怪。“你从不出来迎我。”
南音打了个哈欠,又闭上眼睛。她不愿把他的样子记得太清。她的记性太好了,而她的岁月又太过悠长。
他似乎也习惯了她的冷淡。他收起眉眼唇边的笑容,好像四月的春天渐渐褪去了色彩。他屈下单膝,然后搂住了她。
“只有在你这里,我才是真正的自己。”子息把头贴在南音的腰际,双手环绕着她,好像陷进了柔软的花丛,神情很是放松。
南音终于睁开双眼,叹了口气,自然而然抚上他的头发。自与他相遇,她见他十年里从性情孤僻的孩子,慢慢成长为待人和善的男子。她知道,他一直在勉强自己,把自己从一粒尖利的沙子,一层一层包裹成温润的珍珠。
他似乎睡着了,很疲倦,毫无防备地躺在她的衣裙上。南音回想起过去的十年,他或哭泣或隐忍,见到她却总是像此刻这样,放下一切伪装,只是静静在她怀里沉睡。
看着他的睡脸,她总是很矛盾——是否要为他背叛誓约,把不属于他的位置换来给他?
南音深吸一口气,她不想再深想自己的心情。她太清楚,领会的越多,将来失去时越寂寞。
他的一生,只是她转眼间的一撇,那么短暂。而她,还有万世的承诺要守。
南音将下颌轻轻点着他的发冠,她能给的也只有这些,像这样静静守护着他,给他尽可能多的温暖。
子息闭着眼睛,好似呢喃。“南音,你知道为什么给你取名‘南音’么?”
“为什么?”
他淡淡回忆道。“南国之音,是帝王才能享有的贡品。我曾遥遥望着父皇坐在御花园中,百名南乐师奏着南音,而我,却听不见。”
南音抱着他的手紧了紧。他太沉醉她的静默,没察觉她细微的颤抖。
“南音,是我一直想拥有,却不配拥有的东西。”
正午的阳光在寝宫里懒懒漫开,盖住了石砖砌成的寒光地面。平日里,垂睐宫的大门从不打开,散落在地上的宝石就像深海里成簇的珊瑚,极美,却也极冷。只有他来的时候,他推开了那扇尘封的殿门,阳光才会像此刻一般焕发出宝石蕴藏的绚烂,如沧海渡成了桑田,整个世界瞬间暖得好似明丽的花丛。
他似乎在呓语,声音轻柔又带着不真实的质感。“南音,倘若过了很久很久,我都不来看你,那就是我不在人世了。”
“很久很久么……”她轻拍着他,却像是对自己说。“时间真的很不公平,人类的悲欢离合,十年足矣。而我浅浅一觉,也许就是沧海桑田。”她想起那个少年,可却再也记不得他的脸,只有千年前他种在她心里的那颗种子悄悄地萌芽了。这颗种子结出了一朵名为“感情”的花,可这朵花还未绽放,灌溉它的少年就死了。而这仅仅的一点芬芳,她揣摩了千年。
“南音,我若死了,你会伤心么?”
“伤心是什么?”
“人失去重要的东西,就会难过,失去重要的人,就会伤心。”他仍静闭着眼睛。“可有时候,得到时也会伤心。强烈的喜悦会带来惴惴不安的感觉,它让人意识到,自己拥有幸福是一种侥幸......意识到失去的可怕。”
她低头望着他,轻笑着打趣。“若我赋予你一直想要的皇位,你也会不安,也会伤心么?”
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从未经历过的事如何说?”他慢慢睁开眼睛,正对上她如深潭般的瞳孔,“我初见你的那夜,你最后望着我的,也是这样的瞳孔,清澈,深邃,好像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那一刻,我感到我们是相同的,是同样寂寞的。从没有人这样干净地看着我。那一刻我明白了,原来喜悦也能让人伤心。太高兴,所以更怕失去。只有你的眼睛里没有虚假的情感,没有隐藏的轻视......只有真正的我。”
南音撇开目光,仿佛再多一秒,就会陷进他的凝视里。“人世间的虚华本就与我无尤,那些你所说的人类的情感,我并没有。所以,我只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你。”
子息捕捉到她神情中的闪烁,心情多了丝愉快。今天就放过这懵懂的神吧!这么想着,又闭上双眼,把睡姿调得更舒适了些。“南音,我不会很久都不来看你的,若我真的要离开人世,我也想像此刻这样,安静地躺在你身边。”
她突然意识到,他和他是不一样的。那个少年不愿让她看见他憔悴的样子,而此刻怀中的男子,真诚地想要与她共享每一刻的悲喜。
南音觉得心口有什么在萌动,说不出道不明,但本能地觉得被发现了不好,于是慌乱地闭上了眼睛。
......
猛地睁眼!半睡半醒间似乎看见千年已过,灯火阑珊,怀中男子已尸骨无存的画面!
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淹没,南音下意识去探子息的呼吸,还好,他还如此温热、如此真实地贴近着自己。顷刻间放松下来。抬眸,阳光慵懒地笼在地上,正是最惬意的午觉时光。南音长舒一口气,觉得心脏有些隐痛——是被长箭射中时残留的感觉么?是十年前的一箭,还是,千年前的?
已经分不清了。
南音伸出一只衣袖,给身边的人挡去了一些光线,自己却不敢再睡了。
窗外声声蝉鸣,仿佛上天的诏谕。“就此停下来吧,不要再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