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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日记(5)

午前一点钟,到上海的寓里,洗身更换衣服后,我就把被窝蒙上了头部,一个人哭了一个痛快。

二十五日,星期二(旧历十二月廿二),晴。

早晨仍复是不能安睡。到八点后起了床。上创造社出版部去,看了许多的信札。太阳不暖不隐,天气总算还好,正想出去,而叶某来了,就和他吵闹了一场,我把我对青年失望的伤心话都讲了。

办出版部事务,一直到晚上的七时,才与林微音出去。先上王女士寄住的地方去了一趟,终究不敢进去。就走上周家去,打算在那里消磨我这无聊的半夜。访周氏夫妇不在,知道他们上南国社去了,就去南国社,喝了半夜的酒,看了半夜的跳舞。但心里终是郁郁不乐,想王女士想得我要死。

十二点后,和叶鼎洛出来,上法界酒馆去喝酒。第一家酒不好,又改到四马路去痛饮。

到午前的两点,二人都喝醉了,就上马路上去打野鸡。无奈那些雏鸡老鸭,都见了我们而逃,走到十六铺去,又和巡警冲突了许多次。

终于在法界大路上遇见了一个中年的淫卖,就上她那里去坐到天明。

二十六日,星期三(旧历十二月廿三),晴。

从她那里出来,太阳已经很高了。和她吃了粥,又上她那里去睡了一睡。

九点前后和她去燕子窠吸鸦片,吸完了才回来,上澡堂去洗澡。

午饭前到出版部,办事直办到晚上的五点,写了两封信,给荃君和岳母。

回到寓里来,接到了一封嘉兴来的信,系说王女士对我的感情的,我又上了当了,就上孙君那里去探听她的消息。费了许多苦心,才知道她是果于前三日回去,住在金刚寺巷七号。我真倒霉,我何以那一天会看她不见的呢?我又何以这样的粗心,连她的住址都不曾问她的呢?

二十七日,星期四(旧历十二月廿四),晴。

昨天探出了王女士的住址,今晨起来,就想写信给她。可是不幸午前又来了一个无聊的人,和我谈天,一直谈到中午吃饭的时候。

十二点前到出版部去,看了许多信札,午饭后,跑上光华去索账。管账的某颇无礼,当想一个法子出来罚他一下才行。午后二点多钟,上周勤豪家去,只有周太太一个人在那里和小孩子吃饭。坐谈了一会,徐三小姐来了。她是友人故陈晓江夫人徐之音的妹妹。

晚上在周家吃饭,饭后在炉旁谈天,谈到十点多钟。周太太听了我和王女士恋爱失败的事情,很替我伤心,她想为我介绍一个好朋友,可以得点慰抚,但我总觉得忘不了王女士。

二十八日,星期五(旧历十二月廿五),天气晴朗可爱,是一个南方最适意的冬天。

早晨十点前后,华林来看我,我刚起床,站在回廊上的太阳光底下漱口洗牙齿。和华林谈了许多我这一次的苦乐的恋情,吃饭之前,他去了。

我在创造社吃午饭,看了许多信,午后真觉得寂寥之至。仿吾有信来,说我不该久不作书,就写了一封快信给他。无聊之极,便跑上城隍庙去。一年将尽,处处都在表现繁华的岁暮,这城隍庙里也挤满了许多买水仙花、天竺的太太小姐们。我独自一个,在几家旧书摊上看好久,没有办法,就只好踏进茶店的高楼上去看落日。看了半天,吃了一碗素面,觉得是夜阴逼至了,又只得坐公共汽车,赶回出版部来吃晚饭。

晚饭后,终觉得在家里坐不住,便一直的走上周家去。陈太太实在可爱之至,比较起来,当然比王女士强得多,但是,但是一边究竟是寡妇,一边究竟还是未婚的青年女子。和陈太太谈了半夜,请她和周勤豪夫妇上四马路三山会馆对面的一家酒家去吃了排骨和鸡骨酱,仍复四人走回周家去。又谈到两点多钟,就在那里睡了。上床之后,想了许多空想。

今天午前曾发了一封信给王女士,且等她两天,看看有没有回信来。

周太太约我于旧历的除夕(十二月廿九),去开一间旅馆的大房间,她和陈太太要来洗澡,我已经答应她了。

二十九日,星期六(旧历十二月廿六),晴爽。

午前十时从周家出来,到创造社出版部。看了几封信后,就打算搬家,行李昨天已经搬来了,今天只须把书籍全部搬来就行。

午后为搬书籍的事情,忙了半天,总算从江湾路的艺术大学,迁回到了创造社出版部的二楼亭子间里。此后打算好好的做点文章,更好好的求点生活。

晚上为改修创造社出版部办事细则的事情,费去了半夜工夫。十点后上床就寝,翻来覆去,终究睡不着,就起来挑灯看小说。看了几页,也终于看不下去,就把自己做的那一篇《过去》校阅了一遍。

三十日,星期日,阴晴。

今天是旧历的十二月二十七日,今年又是一年将尽了,想起这一年中间的工作来,心里很是伤心。

早晨七八点钟,见了北京《世界日报》副刊编辑的来信,说要我为他撑门面,寄点文字去。我的头脑,这几日来空虚得很,什么也不想做,所以只写了一封信去覆他,向他提出了一点小小的意见。第一诫他不要贪得材料,去挑拨是非,第二教他要努力扶植新进的作家,第三教他不要被恶势力所屈伏,要好好的登些富有革命性的文字。

午前整理书籍,弄得老眼昏迷,以后想不再买书了,因为书买得太多,也是人生的大累啊!

今天空中寒冷,灰色的空气罩满了全市,不晓得晚上会不会下雪。寒冬将尽了,若没有一天大雪来点缀,觉得也仿佛是缺少一点什么东西似的。

我在无意识的中间,也在思念北京的儿女,和目前问题尚未解决的两个女性,啊,人生的矛盾,真是厉害,我不晓得哪一天能够彻底,哪一天能够做一个完全没有系累的超人。

午后出去访徐氏兄妹,给了他们五块钱度岁,又和他们出去,上城隍庙去喝了两三点钟的茶。回来已经快六点钟了,接到了一封杭州王女士的来信。她信上说,是阴历十二月廿二日的早晨去杭州的,可惜我那一天没有上北火车站去等候。然而我和她的关系,怕还是未断,打算于阴历正月初二三,再到杭州去访她去。写了一封快信,去问她的可否,大约回信,廿九的中午总可以来,我索性于正月初一去杭州也好。

夜饭后,又上周家去,周太太不在家,之音却在灯下绣花,因为有一位生人在那里,她头也不抬起来,然而看了她这一种温柔的态度,更使我佩服得了不得。

坐了两三刻钟,没有和她通一句话的机会,到了十点前几分,只好匆匆赶回家来,因为怕闸北中国界内戒严,迟了要不能通行。临去的时候,我对她重申了后天之约,她才对我笑了一笑,点了一点头。

路过马路大街,两旁的人家都在打年锣鼓,请年菩萨。我见了他们桌上的猪头三牲及檀香红烛之类,不由得伤心入骨,想回家去。啊啊,这飘泊的生涯,究竟要到何时方止呢!

回家来又吃酒面,到十一点钟,听见窗外放爆竹的声音,远近齐鸣,怀乡病又忽然加重了。

一月三十一日(旧历十二月廿八),星期一。

一九二七年的一月,又过去了,旧历的十二月小,明天就是年终的一日。到上海后,仍复是什么也不曾做,初到的时候的紧张气氛,现在也已经消失了,这是大可悲的事情,这事情真不对,以后务必使这一种气氛回复转来才行。我想恋爱是针贬懒惰的药石,谁知道恋爱之后,懒惰反更厉害,只想和爱人在一块,什么事情也不想干了。

早晨一早起来,天气却很好,晴暖如春,究竟是江南的天候,昨日有人来找我要钱,今天打算跑出去,避掉他们。听说中美书店在卖廉价,很想去看看。伊文思也有一本JohnAddingtonSymonds的小品文,今天打算去买了来。以后不再买书,不再虚费时日了。

午前早饭也不吃,就跑了出去,在五芳斋吃了一碗汤团,一碟汤包,出来之后,不知不觉就走上中美书店去了。结果终究买了下列的几本书。

TheHeir,byVSackvill-West

Nocturne,byFrankSwinnerton

LizaofLambeth,byWSomersetMaugham

TheBookofBlanch,byDorothyRichardson

IntheKeyofBlue,byJohnAddingtonSymonds

StudiesinSeveralLiteratures,byPeck

一共花了廿多块钱,另外还买了一本Cross著的DevelopmentoftheEnglishNovel,可以抄一本书出来卖钱的。

午后,出版部的同人都出去了,我在家里看家。晚上听了几张留声机器片,看日本小说《沉下去的夕阳》。

一月来的日记,今天完了,以后又是新日记的开始,我希望我的生活,也能和日记一样的刷新一回,再开一个新纪元。

一九二七年一月三十一日,在上海的出版部内

(选自《日记九种》,一九二八年上海北新书局二版;参校《达夫日记集》,一九三五年上海北新书局版)

沧洲日记

(1932年10月6日——13日)

一九三二年十月六日(旧历九月初七),星期四,晴爽。

早晨六点就醒了,因为想于今天离开上海。匆忙检点了一下行李,向邻居去一问,知道早车是九点前后开的,于是就赶到了车站。到时果然还早,但因网篮太大,不能搬入车座事,耽搁了几分钟,不过入车坐定,去开车时间还早得很。天气也真爽朗不过,坐在车里,竟能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

到杭州城站是午后两点左右,即到湖滨沧洲旅馆住下,付洋拾元。大约此后许住一月两月,也说不定。

作霞及百刚、小峰等信,告以安抵湖畔,此后只想静养沉疴,细写东西。

晚上在一家名宝昌的酱园里喝酒,酒很可以,价钱也贱得可观,此后当常去交易他们。

喝酒回来,洗了一个澡,将书籍稿子等安置了一下,时候已经不早了,上床时想是十点左右,因为我也并不带表,所以不晓得准确的钟点。自明日起,应该多读书,少出去跑。

十月七日(九月初八),星期五,晴爽。

此番带来的书,以关于德国哲学家Nietzsche者较多,因这一位薄命天才的身世真有点可敬佩的地方,故而想仔细研究他一番,以他来做主人公而写一篇小说。但临行时,前在武昌大学教书时的同学刘氏,曾以继续翻译卢骚事为请,故而卢骚的《漫步者的沉思》,也想继续翻译下去。总之此来是以养病为第一目标,而创作次之,至于翻译,则又是次而又次者也。

昨晚睡后,听火警钟长鸣不已,想长桥附近,又有许多家草房被烧去了。

早餐后,就由清波门坐船至赤山埠,翻石屋岭,出满觉陇,在石屋洞大仁寺内,遇见了弘道小学学生的旅行团。中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女人,大约是教员之一,相貌有点像霞,对她看了几眼,她倒似乎有些害起羞来了。

上翁家山,在老龙井旁喝茶三碗,买龙井茶叶、桑芽等两元,只一小包而已。又上南高峰走了一圈,下来出四眼井,坐黄包车回旅馆,人疲乏极了,但余兴尚未衰也。

今晨发霞的信,此后若不做文章,大约一天要写一封信去给她。

自南山跑回家来,洗面时忽觉鼻头皮痛,在太阳里晒了半天,皮层似乎破了。天气真好,若再如此的晴天继续半月,则《蜃楼》一定可以写成。

在南高峰的深山里,一个人徘徊于樵径石垒间时,忽而一阵香气吹来,有点使人兴奋,似乎要触发性欲的样子,桂花香气,亦何尝不暗而艳,顺口得诗一句,叫作“九月秋迟桂始花”,秋迟或作山深,但没有上一句。“五更衾薄寒难耐”,或可对对,这是今晨的实事,今晚上当去延益里取一条被来。

傍晚出去喝酒,回来已将五点,看见太阳下了西山。今晚上当可高枕安眠,因已去延益里拿了一条被来了。

今天的一天漫步,倒很可以写一篇短篇。

晚上月明。十点后,又有火烧,大约在城隍山附近,因火钟只敲了一记。

十月八日(旧历九月初九),星期六,晴爽。

今天是重阳节,打算再玩一天,上里湖葛岭去登高,顺便可以去看一看那间病院。

早晨发霞信,告以明日游踪。

在奎元馆吃面的中间,想把昨天的诗做它成来:

病肺年来惯出家,老龙井上煮桑芽,

五更衾薄寒难耐,九月秋迟(或作山深)桂始花,

香暗时挑闺里梦,眼明不吃雨前茶,

题诗报与朝云道,玉局参禅兴正赊。

午后上葛岭去,登初阳台,台后一块巨石,我将在小说中赐它一个好名字,叫作“观音眺”。从葛岭回来,人也倦了,小睡了数分钟,晚上出去喝酒,并且又到延益里去了一趟。从明日起,当不再出去跑。

晚上读卢骚的《漫步》。

十月九日(旧历九月初十),星期日,晴爽。

天气又是很好的晴天,真使人在家里坐守不住,“迟桂开时日日晴”,成诗一句,聊以作今日再出去闲游的口实。

想去吃羊腰,但那家小店已关门了,所以只能在王润兴饱吃一顿醋鱼腰片。饭后过城站,买莫友芝《邵亭诗钞》一部,《屑玉丛谈》三集四集各一部,系《申报》馆铅印本。走回来时,见霞的信已经来了,就马上写了一封回信,并附有兄嫂一函,托转交者。

钱将用尽了,明日起,大约可以动手写点东西,先想写一篇短篇,名《迟桂花》。

十月十日(九月十一),阴晴,星期一。

近来每于早晨八时左右起床,晚上亦务必于十时前后入睡,此习惯若养得成,则于健康上当不无小补。以后所宜渐戒的,就是酒了,酒若戒得掉,则我之宿疾,定会不治而自愈。

今天天气阴了,心倒沉静了下来,若天天能保持着今天似的心境,那么每天至少可以写得二三千字。

《迟桂花》的内容,写出来怕将与《幸福的摆》有点气味相通,我也想在这篇小说里写出一个病肺者的性格来。

午前写了千字不到,就感到了异常的疲乏。午膳后,不得已只能出去漫步,先坐船至岳坟,后就步行回来。这一条散步的路线很好,以后有空,当常去走走。回来后,洗了一次澡。

晚上读彭羡门《延露词》,真觉得细腻可爱。接霞来信,是第二封了。月亮皎洁如白昼。

今天中饭是在旅馆吃的,我在旅馆里吃饭,今天还是第一次,菜蔬不甚好,但也勉强过得去;很想拼命的写,可这几日来,身体实太弱了,我正在怕,怕吐血病,又将重发,昨今两天已在痰里见过两次红了。

十月十一日(九月十二),星期二,晴朗。

痰里的血点,同七八年前吐过的一样,今晨起来一验,已证实得明明白白,但我将不说出来,恐怕霞听到了要着急。

这病是容易养很好的,可是一生没有使我安逸的那个鬼,就是穷鬼,贫,却是没有法子可以驱逐得了。我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这“贫”这“穷”恐怕在我死后,还要纠缠着我,使我不能在九泉下瞑目,因为孤儿寡妇,没有钱也是养不活的。今天想了一天,乱走了一天,做出了许多似神经错乱的人所做的事情,写给霞的信写了两封,更写了一封给养吾,请他来为我办一办入病院的交涉。

接霞的信,知道要文章的人,还有很多在我们家里候着,而我却病倒了,什么也不能做出来。本来贫病两字,从古就系连接着的,我也不过是这古语的一个小证明而已。

向晚坐在码头边看看游客的归舟,看看天边的落日,看看东上的月华,我想哭,但结果只落得一声苦笑。

今天买了许多不必要的书,更买了许多不必要的文具和什器,仿佛我的头脑是已经失去了正确的思虑似的,唉!这悲哀颠倒的晚秋天!

午前杭城又有大火,同时有强盗抢钱庄,四人下午被枪杀。

寄给养吾的信,大约明天可到,他的来最早也须在后日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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