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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小说(39)

郑秀岳俯伏了头,涨红了脸,听了李文卿的这一番话,心里又喜又惊,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好。李文卿看了她这一种样子,倒觉得好笑起来了,就一边把摆在桌上的那黑皮小方盒向她袋里一塞,一边紧捏了一把她的那只肥手,又俯下头去,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快上课了,你马上去吧!以后的事情,我们可以写信。”

她说了又用力把她向门外一推,郑秀岳几乎跌倒在门外的石砌阶沿之上。

郑秀岳于踉跄之后,心里还是犹豫不决,想从此把这只表受了回去,可又觉得对不起冯世芬的那一种高洁的心情;想把手表毅然还她呢,又觉得实在是抛弃不得。正当左右为难,去留未决的这当儿,时间却把这事情来解决了,上课的钟,已从前面大厅外当当当地响了过来。郑秀岳还立在阶沿上踌躇的时候,李文卿却早早拿了课本,从她身边走过,走出圆洞门外,到课堂上去上课去了。当大踏步走近她身边的时候,她还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以后我们通信吧!”

郑秀岳见李文卿已去,不得已就只好急跑回到自修室里,但冯世芬的人和她的课本都已经不在了。她急忙把手表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藏入了贴身的短衫袋里,把空盒子塞入了抽斗底里,再把课本一拿,便三脚两步地赶上了课堂。向座位里坐定,先生在点名的中间,冯世芬就轻轻地向她说:

“那表呢?”

她迟疑了一会,也轻轻地回答说:

“已经还了她了。”

从此之后,李文卿就日日有秘密的信来给郑秀岳。郑秀岳于读了她的那些桃红柳绿的文雅信后,心里也有点动起来了,但因为冯世芬时刻在旁,所以回信却一次也没有写过。

这一次的演说大会,虽则为郑秀岳和李文卿造成了一个订交的机会,但是同时在校里,也造成了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就是李得中先生和张康先生。

李得中先生老在课堂上骂张康先生,说他是在借了新文学的名义而行公妻主义,说他是个色鬼,说他是在装作颓废派的才子而在博女人的同情,说他的文凭是假的,因为真正的北大毕业者是他的一位宗兄,最后还说他在北方家乡蓄着有几个老婆,儿女已经有一大群了。

张康先生也在课堂上且辩明且骂李得中先生说:

“我是真正在北大毕业的,我的年纪还只有二十几岁,哪里会有几个老婆呢?儿女是只有一男一女的两个,何尝有一大群?那李得中先生才奇怪哩,某月某日的深夜我在某旅馆里看见他和李文卿走进了第三十六号房间。他做的白话文,实在是不通,我想白话文都写不通的人,又哪儿会懂文言文呢?他的所以从来不写一句文言文,不做一句文言诗,实在是因为他自己知道了自己的短处在那里藏拙的缘故。我的先生某某,是当代的第一个文人,非但中国人都崇拜他,就是外国人也都在崇拜他,我往年常到他家里去玩的时候,看看他书架上堆在那里的,尽是些线装的旧书,而他却是专门做白话文的人。现在我们看看李得中这老朽怎么样?在他书架上除了几部《东莱博议》《古文观止》《古唐诗合解》《古文笔法百篇》《写信必读》《金瓶梅》之外,还有什么?”

像这样的你攻击我,我攻击你的在日日攻击之中,时间却已经不理会他们的仇恨和攻击,早就向前跑了。

有一天五月将尽的闷热的礼拜二的午后,冯世芬忽而于退课之后向郑秀岳说:

“我今天要回家去,打算于明天坐了早车到上海去接我那舅舅,前礼拜回家去的时候,从北京打来的电报已经到了,说是他准可于明日下午到上海的北站。”

郑秀岳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心里头又悲酸又惊异难过的状态,真不知道要如何说出来才对。她一想到从明天起的个人的独宿独步,独往独来,真觉得是以后再也不能做人的样子。虽则冯世芬在安慰她说过三五天就回来的,虽则她自己也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但是这目下一时的孤独,将如何度过去呢?她把冯世芬再留一刻再留一刻地足足留了两个多钟头,到了校里将吃晚饭的时候,才揩着眼泪,送她出了校门。但当冯世芬将坐上家里来接、已经等了两个多钟头的包车的时候,她仍复赶了上去,一把拖住了呜咽着说:

“冯世芬,冯——世——芬——,你,你,你可不可以不去的?”

郑秀岳所最恐惧的孤独的时间终于开始了,第一天在课堂上、在自修室、在操场膳室,好像是在做梦的样子。一个不提防,她就要向边上“冯世芬”的一声叫喊出来。但注意一看,看到了冯世芬的那个空席,心里就马上会起绞榨,头上也像有什么东西罩压住似的会昏转过去。当然在年假期内的她,接连几天不见到冯世芬的日子也有,可是那时候她周围有父母,有家庭,有一个新的环境包围在那里,虽则因为冯世芬不在旁边,有时也不免要感到一点寂寞,但决不是孤苦零丁,同现在那么的寂寞刺骨的。况且冯世芬的住宅,又近在咫尺,她若要见她,一坐上车,不消十分钟,马上就可以见到。不过现在是不同了,在这同一的环境之下,在这同一的轨道之中,忽而像剪刀似的失去了半片,忽而不见了半年来片刻不离的冯世芬,叫她如何能够过得惯呢?所以礼拜三的晚上,她在床上整整的哭了半夜方才睡去。

礼拜四的日间,她的孤居独处,已经有点自觉意识了,所以白天上的一日课,还不见得有什么比头一天更难受之处。到了晚上,却又有一件事情发生了,便是李文卿的知道了冯世芬的不在,硬要搬过来和她睡在一道。

吃过晚饭,她在自修室刚坐下的时候,李文卿就叫那老斋夫送了许多罐头食物及其他的食品之类的东西过来,另外的一张粉红笺上,于许多桃红柳绿的句子之外,又是一段什么鱼水之欢,同衾之爱的文章。信笺的末尾,大约是防郑秀岳看不懂她的来意之故,又附了一行白话文和一首她自己所注明的“情”诗在那里。

秀岳吾爱:

今晚上吾一定要来和吾爱睡觉。

附情诗一首

桃红柳绿好春天,吾与卿卿一枕眠,

吾欲将身化棉被,天天盖在你胸前。

诗句的旁边,并且又用红墨水连圈了两排密圈在那里,看起来实在也很鲜艳。

郑秀岳接到了这许多东西和这一封信,心里又动乱起来了,叫老斋夫暂时等在那里,她拿出了几张习字纸来,想写一封回信过去回复了她。可是这一种秘密的信,她从来还没有写过,生怕文章写得不好,要被李文卿笑。一张一张地写坏了两张之后,她想索性不写信了,“由它去吧,看她怎么样。”可是若不写信去复绝她的话,那她一定要以为是默认了她的提议,今晚上又难免要闹出事来的。不过若毅然决然地去复绝她呢,则现在还藏在箱子底下,不敢拿出来用的那只手表,又将如何的处置?一阵心乱,她就顾不得什么了,提起了笔,就写了“你来吧”的三个字在纸上。把纸折好,站起来想交给候在门外的斋夫带去的时候,她又突然间注意到了冯世芬的那个空座。

“不行的,不行的,太对不起冯世芬了。”

脑里这样的一转,她便同新得了勇气的斗士一样,重回到了座里,把手里捏着的那一张纸,团成了一个纸团,她就急速地大着胆写了下面那样的一条回信。

文卿同学姊:

来函读悉,我和你宿舍不同,断不能让你过来同宿!万一出了事情,我只有告知舍监的一法,那时候倒反大家都要弄得没趣。食物一包,原璧奉还,等冯世芬来校后,我将和她一道来谢你的好意。勿此奉复。

妹郑秀岳敬上

那老斋夫似乎是和李文卿特别的要好,一包食品,他一定不肯再带回去,说是李文卿要骂他的,推让了好久,郑秀岳也没有办法,只得由他去了。

因为有了一场事情,郑秀岳一直到就寝的时候为止,心里头还平静不下来。等她在薄棉被里睡好,熄灯钟打过之后,她忽听见后面冯世芬床里,出了一种窸窣的响声。她本想大声叫喊起来,但怕左右前后的同学将传为笑柄,所以只空咯了两声,以表明她的还没有睡着。停了一忽,这窸窣的响声愈来愈近了,在被外头并且感到了一个物体,同时一种很奇怪的简直闻了要窒死人的烂葱气味,从黑暗中传到了她的鼻端。她是再也忍不住了,便只好轻轻地问说:

“哪一个?”

紧贴近在她的枕头边,便来了一声沙喉咙的回答说:

“是我!”

她急起来了,便接连地责骂了起来说:

“你作什么,你来作什么?我要叫起来了,我同你去看舍监去!”

突然间一只很粗的大手盖到了她的嘴上,一边那沙喉咙就轻轻地说:

“你不要叫,反正叫起来的时候,你也没有面子的,到了这时候,我回也回不去了,你让我在被外头睡一晚吧!”

听了这一段话,郑秀岳也不响了。那沙喉咙便又继续说:

“我冷得很,冯世芬的被藏在什么地方的,我在她床上摸遍了,却终于摸不着。”

郑秀岳还是不响,约莫总过了五分钟的样子,沙喉咙忽然又转了哀告似的声气说:

“我的衣裤是全都脱下了的,这是从小的习惯,请你告诉我吧,冯世芬的被藏在什么地方的,我冷得很。”

又过了一两分钟,郑秀岳才简洁地说了一句“在脚后头”。

本来脚后头的这一条被,是她自己的,因为昨天想冯世芬想得心切,她一个人怎么也睡不着,所以半夜起来,把自己的被折叠好了,睡入了冯世芬的被里。但到了此刻,她也不能把这些细节拘守着了,并且她若要起来换一条被的话,那李文卿也未见得会不动手动脚,那一个赤条条的身体,如何能够去和它接触呢?

李文卿摸索了半天,才把郑秀岳的薄被拿来铺在里床,睡了进去。闻得要头晕的那阵烂葱怪味,却忽而减轻了许多。停了一回,这怪气味又重起来了,同时那只大手又摸进了她的被里,在解她的小衫的纽扣。她又急起来了,用尽了力量,以两手紧紧捉住了那只大手,就又叫着说:

“你作什么?你作什么?我要叫起来了。”

“好好,你不要叫,我不作什么。我请你拿一只手到被外头来,让我来捏捏。”

郑秀岳没有法子,就以一只本来在李文卿捉住那只大手的手随它伸出了被外。李文卿捉住了这只肥嫩娇小的手,突然间把它拖进了自己的被内。一拖进被,她就把这只手牢牢捏住当作了机器,向她自己的身上乱摸了一阵。郑秀岳的指头却触摸着了一层同沙皮似的皮肤,两只很松很宽向下倒垂的奶奶,腋下的几根短毛,在这短毛里凝结在那里的一块粘液。渐摸渐深,等到李文卿要拖她的这只手上腹部下去的时候,她却拼死命的挣扎了起来,马上想抽回她的这只手臂上已经被李文卿捏得有点酸痛了的右手。她虽用力挣扎了一阵,但终于挣扎不脱,李文卿到此也知道了她的意思了,就停住了不再往下摸,一边便以另外的一只空着的手拿了一个凉阴阴的戒指,套上了郑秀岳的那只手的中指。戒指套上之后,李文卿的手松了,郑秀岳就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但当她的这只手拿过被头的时候,她的鼻里又闻着了一阵更难闻的异臭。

郑秀岳的手缩回了被里,重将被头塞好的时候,李文卿便轻轻的朝她说:

“乖宝,那只戒指,是我老早就想送给你的,你也切莫要把冯世芬晓得。”

早晨天一亮,大约总只有五点多钟的光景,郑秀岳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向里床一看,李文卿的脸朝了天,狮子鼻一掀一张,同男人似的呼吸出很大的鼾声,还在那里熟睡。

把帐子放了一放下,鞋袜穿了一穿好。她就匆匆忙忙的走下了楼。去洗脸去。因为这时候还在打起床钟之先,在挑脸水的斋夫倒奇怪起来了,闷了一声:“你怎么这样的早?”便急忙去挑热水去了。郑秀岳先倒了一杯冷水,拿了牙刷想刷牙齿,但低头一看,在右手的中指上忽看见了一个背上有一块方形的印戒。拿起手来一看,又是一阵触鼻的烂葱气味,而印戒上的篆文,却是“百年好合”的四个小字。她先用冷水洗了一洗手,把戒指也除下来用冷水淋了一淋,就擦干了藏入内衣的袋里。

这一天的功课,她简直一句也没有听到,在课堂上,在自修室,她的心里头只有几个思想,在那里混战。

——冯世芬何不早点来?

——这戒指真可爱,但被冯世芬知道了不晓得又将如何的被她教诫!

——李文卿虽则很粗,但实在真肯花钱!

——今晚上她倘若是再来,将怎么办呢?

这许多思想杂乱不断地扰乱了她一天,到了傍晚,将吃晚饭的时候,她却终于上舍监那里去告了一天假,雇了一乘车子回家去了。

在家里住了两天,到了礼拜天的午后,她于上学校之先,先到了太平坊巷里去问冯世芬究竟回来了没有?她娘回报她说:

“已经回来了,可是今天和她舅舅一道上西湖去玩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就叫她上谢家巷去可好?”

郑秀岳听到了这消息,心里就宽慰了一半,但一想到从前冯世芬去游西湖,总少不了她;她去游西湖,也决少不得冯世芬的,现在她可竟丢下了自己和她舅舅一道去玩了。在回来的路上,她愈想愈恨,愈觉得冯世芬的可恶。

“我索性还是同李文卿去要好吧,冯世芬真可恶,真可恶!我总有一天要报她的仇!”一路上自怨自恼,恨到了几乎要出眼泪。等她将走到自家的门口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有绝大的决心下了,“我马上就回校去,冯世芬这种人我还去等她做什么,我宁愿被人家笑骂,我宁愿去和李文卿要好的。”

可是等她一走进门,她的娘就从客厅上迎了出来叫着说:

“秀!冯世芬在你房里等得好久了,你一出去她就来的。”

一口气跑到了东厢房里,看见了冯世芬的那一张清丽的笑脸,她一扑就扑到了冯世芬的怀里。两手紧紧抱住了冯世芬的身体,她什么也不顾地便很悲切很伤心地哭了出来。起初是幽幽地,后来竟断断续续地放大了声音。

冯世芬两手抚着她的头,也一句话都不说,由她在那里哭泣,等她哭了有十分钟的样子,胸中的郁愤大约总有点哭出了的时候,冯世芬才抱了她起来,扶她到床上去坐好,更拿出手帕来把脸上的眼泪揩了揩干净。这时候郑秀岳倒在泪眼之下微笑起来了,冯世芬才慢慢地问她说:

“怎么了?有谁欺侮你了么?”听到了这一句话,她的刚才止住的眼泪,又接连不断地落了下来,把头一冲,重复又倒到了冯世芬的怀里。冯世芬又等了一忽,等她的泣声低了一点的时候,便又轻轻地慰抚她说:

“不要再哭了,有什么事情请说出来。有谁欺侮了你不成?”

听了这几句柔和的慰抚话后,她才把头举了起来。将一双泪盈的眼睛注视着冯世芬的脸部,她只摇了摇头,表示她并没有什么,并没有谁欺侮她的意思。但一边在她的心里,却起了绝大的后悔,后悔着刚才的那一种想头的卑劣。“冯世芬究竟是冯世芬,李文卿哪里能比得上她万分之一呢?不该不该,真不应该,我马上就回到校里把她的那个表那个戒指送还她去,我何以会下流到了这地步?”

一个钟头之后,她两人就又同平时一样地双双回到了校里。一场小别,倒反增进了她们两人的情爱。这一天晚上,冯世芬仍照常在她的里床睡下,但刚睡好的时候,冯世芬却把鼻子吸了几吸,同郑秀岳说:

“怎么啦,我们的床上怎么会有这一种狐腋的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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