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切,沈从文并不瞒着张兆和。他还在北平时就早已坦然地告诉兆和自己横溢的情感,有能力去爱不止一个女人,说这话时,他们的儿子刚刚出生。张兆和当时的反应已经无从得知了,想必不会是积极的!她独自回到苏州娘家,沈从文继续写信,内容却是诉说自己对高青子的爱慕。沈自己也觉得矛盾、迷茫,他因张兆和对自己的不理解而痛苦绝望。男人往往如此,此时他眼中的兆和不再是妻子,而是母亲,她的不理解恰似母亲对儿子感情的不接受!其实,今天再看沈张二人的故事,反倒觉得,在这件事上,兆和是最理解沈从文的一次了!真正的不理解,伴着沈从文走完一生,这是后话了!
林徽因搞了一个“太太客厅”,沈从文常常流着泪跑到林家向她倾诉。沈从文、张兆和、高青子的故事不比林徽因、陆小曼、徐志摩、梁思成的更纠结,林作为沈的母亲般的知音骂他、劝他、和他谈人生、人性!林徽因说:“他的诗人气质造了他的反,使他对生活和其中的冲突迷茫不知所措。”过来人,说话总到点上!
男人是多么奇怪的东西:苦苦追求一个女人五年到1933年9月9日,婚后的第四个月1934年1月时还在南下的船上写“三三……我一个人在路上,看什么总想到你。”却在1935年儿子刚刚出生的时候出轨了。算来距离两人相识刚好七年!而且更奇怪的是,他不隐瞒自己的情感,反而就在他和高青子在昆明交往日密的时候,还日夜盼望着张兆和能来到自己身边,甚至还因张的回避而怀疑后者如自己一样“在北平有一个同情你,而你也关心她的人”。圣经里说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为什么单单选择肋骨呢?希伯来人的经典《塔木德》有如下描述:“上帝斟酌了一下该用男人的哪一部分创造女人。他说,我不能用头部创造她,以免她傲慢地昂起头;不能用眼睛创造她,以免她过于好奇;不能用耳朵创造她,以免她偷听;不能用嘴创造她,以免她滔滔不绝;不能用心脏创造她,以免她太嫉妒;不能用手创造她,以免她占有欲过强;也不能用脚创造她,以免她四处闲荡;而应该用身体上隐藏的一部分创造她,以便让她谦恭。”而这个隐藏的部分就是肋骨。反过来说,拥有头部、眼睛、耳朵、嘴巴、心脏、手脚而少了一根肋骨的男人是傲慢的、好奇的、偷听的、滔滔不绝的、嫉妒的、占有欲强而且四处闲荡的,却独独少了一点谦恭!兆和的表现却体现了这一点:名门出身有着良好教养的她,客观地认可高青子,说高很美,冷静地处理这一切,曾让亲友为高介绍过对象。可是,同为肋骨,却又毕竟不同!
七年之痒终须另一个七年才能复归平静。1942年,高青子选择了她在《紫》里写给璇若的结局:就像一颗流星匆匆划过天空!“因为明白这事得有个终结,就装作为了友谊的完美”,“带有一点悲伤,一种出于勉强的充满痛苦的笑”,她选择了退出,嫁了个工程师,从此再不写作!女人想做个小三,真的不难!可是,从“小三”做到“三三”,真的不简单!即便做到了,也未必幸福吧,琼瑶为证!造反起家的皇帝最怕百姓造反,从小三上来的大太太也必是最提防小三了。上帝善良,不会让你白白提防一场的!
1946年,沈从文为纪念结婚13周年创作了同名小说《主妇》,回望自己十多年的情感经历。他承认,自己“血液中铁质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跟自己的弱点而战,他战争了十年,但最终选择了理性的回归,重回庸常的生活,并且在庸常中发现“节制的美丽”、“忠诚的美丽”、“勇气与明智的美丽”,找回了“平衡感与安全感”。姑且将其看做是沈从文对妻子的忏悔书吧。之所以在第十三年时写下这些,或许是因为自己是女神的青蛙13号吧,我猜的!
国家国家,国的波澜又起,家的风浪难平,接下来,一个时代的悲剧暴露出沈从文与张兆和最终的不幸……
高青子走后,沈从文一家的生活短暂地平静了下来,他依然玩味着自己的古董和文学,圣母照样艰难地操持着家用!他们也搬回了北平。
1948年他教过而且相当欣赏的学生贴出大字报痛批沈从文的作品颓废,杂志上也严厉地批评他为“奴才主义者”,作品是“桃红色文艺”!沈从文或许未必在内心深处害怕这些指责,但是,他也觉得:即使“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放下”了。可以想象,此时的沈从文有多么渴望获得别人的理解,尤其是来自张兆和的,可是……哎……要不怎么叫故事呢?
沈从文换上了忧郁症,搬到清华园疗养。他写信说:“我很累,实在想休息了”,“我说的全无人明白,没有一个朋友肯明白我并不疯”,“你不用来信,我可有可无,凡事都这样,因为明白生命不过如此,一切和我都已游离。这里大家招呼我,如活祭……”就是在沈从文这样状态的时候,张兆和依然没有陪沈从文一块儿来到清华园,甚至不曾去看望他,“两人”,“两个人”,只是书信往来。沈从文忧郁症愈后,几年的时间里两个人都不曾住在一起,每晚沈去张兆和那里吃晚饭,带回第二天早、午的饭食。回来后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啃着豆渣馒头做研究,屋外北京的冬夜奇冷无比……
新中国成立了,新的时代……新的,呃……新的时代,来了!
每个人都欣欣向荣,踏上新节拍,张兆和做了“穿列宁服的干部”,儿子龙虎兄弟觉得“真带劲”。可就当“整个社会都在欢天喜地迎接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时”,沈从文又病了,神经病!家人觉得得什么病不好,非要得个神经病,神经病就是思想问题,就是对伟大领袖,思想问题诊疗专家的否定!沈从文彻底地孤独无助了。他找到丁玲,这个曾与他那么密切,曾容他像孩子一样扑到自己怀里哭泣的大姐,此时正春风得意。两人见面,沈从文“如同被一位相识的首长客气的接见”,暖融融的大房间里满是礼节性的冷漠气氛。沈彻底崩溃了!他独自一人蜷在家中,孤独、寂寞、冷!不知他有没有想念高青子,我只知道我无尽地期望能出现一个奇迹:高青子出现了!
哪有那么多奇迹呢?沈从文在家中割开手腕及颈上血管,喝下煤油。血液混着煤油从体内汩汩流出的时候,沈从文的眼前浮现的是1928年那个走在校园里的“笑话”吗?如果是,这个“笑话”在对他暖暖地笑着呢,还是冷冷地看着?或许,他脑海中闪过的是凤凰古城竹楼簇拥下淫雨霏霏打湿的石板路吧!恰好来拜访的堂弟发现了半昏迷的沈从文,他不停地、惊恐地说:“我是湖南人……我是凤凰人……”
不能不承认,女人的狠狠过所有男人!即便没有爱情,相依相伴这么多年之后,总应有些亲情在吧。但是张兆和的冷静,或者说冷漠,嗯……冷酷最接近,到了极点!在沈从文刚刚被抢救过来并从精神病院出院之后,张兆和就为了适应新生活,去华北大学深造了。似乎这个男人仅仅是自己的一个病人,生理上康复之后她就该下班过自己的生活了,而即便在挥着手术刀切割沈从文的过程中,也不曾有过一丝怜悯之心,如同当年一刀剪掉橡皮娃娃的头。沈从文“不能再为自己写作、用他觉得有意义的方式写作”,于是坚决放下手中的笔,而张兆和却以为他害怕批评家的批评了,“在创作上已信心不大”。张兆和这样想,不无道理,她所看到的沈从文的一切,全是自卑。殊不知,这自卑,只在张兆和面前才跟着沈从文。沈从文是勇敢而顽固的,他坚决辍笔了,开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普契尼和威尔第的音乐,研究古代漆器、丝绸、唐宋铜镜和明朝织锦的华美图案,写书写文章谈论的都是建筑、装饰、服饰和民间艺术。而张兆和,穿列宁服的好干部,做了《人民文学》的编辑。
文革那段岁月里,嗯……
1985年,一位女记者采访沈从文,得知他在文革中干的是打扫女厕所的活计时,拥住沈的肩膀说:“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83岁的沈从文紧紧抱着那拥着自己的胳膊,“哭得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什么话都不说,就是不停地哭,鼻涕眼泪满脸地大哭”。那十年岁月里,对于张兆和以及那个时代……不提也罢!
不管张兆和怎样对待自己,沈从文依然视之为女神。她永远是沈写信的唯一的对象,即便在兆和最不理解自己的时候,从文依然饱含深情地向她写信倾诉。张允和在《从第一封信到底一封信》里记录过这样一幕:1969年,沈下放前,站在乱糟糟的房间里,“从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接着就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哭得像个小孩子又伤心又快乐。”
“四人帮”倒台了,沈从文被调往社科院,分了一套房子,配了车和司机,生活终于平静了。可是,留给张兆和去理解甚至了解一下沈从文的时间也无多了。张兆和珍惜了吗?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去世。把无限的眷恋留给了白发苍苍的三三,留给了柔美的湘西。
1987年和198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中列着沈从文,当瑞典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审委员向中国驻瑞典大使馆“文化处”问起沈从文这个最有机会的候选人是否仍然在世时,得到的回答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不幸,笼罩了沈从文整个一生!
张兆和开始整理沈的信件和一些文字,编成《从文家书》。1995年8月,她在《后记》中这样写道:“六十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这几组文字,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六十多年里,张兆和一直活在一个她虚构的写信人带给她的生活里,从来不曾真正走进过沈从文,也从来不许沈从文走进自己……暮年时,像看别人的故事一样看这个陪着自己走过六十年风雨的男人,沈从文!
六十年前的沈从文写过:如果我爱你是你的不幸,你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样长久的!冥冥中这句话应验了,而且更甚,不仅是张兆和的不幸,也是沈的,的确同他的生命一样长久。历经沧桑和磨难,人间的女神终于理解和懂得了天国的乡下人,而后者又是否理解和懂得前者心中的挣扎和苦楚呢?人生有点太漫长了,有点太残酷了,刻骨铭心的苦痛,如同手术刀剜在心上,命运就那么冷冰冰地看着,不给麻药!
回头再看一起走过的路,谁对谁错,谁为谁的付出更多,谁因谁的不幸更甚,都已无所谓。强扭的瓜不甜,却也不是清口的苦瓜!乡下人的甜酒很甜,却也满是辛辣!两个人的结合,是需要理解的——真正的理解,理解在有生之年!
兆和当年的话没错:“如果被爱者不爱这献上爱的人,而只因他爱的诚挚就勉强接受了他,这人为地,非有两心互应的永恒结合,不但不是幸福的设计,终会酿成更大的麻烦与苦恼。”从文当年的话也没错:“有幸碰到让你甘心做奴隶的女人,你也就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一遭。做奴隶算什么,就算是做牛做马,被五马分尸,大卸八块,你也是应该豁出去的!”
只是,人生,容不得两个人都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