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门，供销社里就卖开了年画。一排排年画样品用夹在细铁丝上，像万国旗，花花绿绿地招徕着顾客。
兴许一九七六年人们经历了太多的变故，今年购买年画者十分踊跃，仿佛家家户户都想用崭新的年画来消除晦气，庆祝胜利。今年年画品种也格外丰富，最受青睐的却是一套领袖像。老百姓把毛主席和华主席两张标准像一左一右并列地贴在中堂上，家里俨然一下子有了两尊大菩萨坐镇，感到格外的护佑和踏实，好像吃饱穿暖的幸福生活正朝着自己翩翩而来。
除夕下午，玉荷打好一盆糨糊，配合文进天宠父子张贴年画、对联和挂络，室内室外蓬荜生辉。对联是文进撰词，天宠书写：“祖国天地同春；江山日月共辉”，“凯歌高唱粉碎四人帮；春回宇内促进现代化”……用的是颜体，铁勾银划，深厚雄道，浑然不似少年手笔。
三个人忙着张贴之时，巧珍则在厨房里负责接灶。她焚香点烛，布置各种供品，跪在蒲团上磕头祷告：
“灶王爷爷！灶王奶奶！保佑我们朱家来年平安无事啊！”
“灶王爷爷！灶王奶奶！保佑我家天宠乖乖身体健康，学习进步啊！”
“灶王爷爷！灶王奶奶！保佑我出门在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生意兴隆啊！”
……
一家人吃完团圆饭，大人给孩子发压岁钱。文进和玉荷跟上年标准一样，各给了天宠两块钱，巧珍却一下子给了八块，说：“等明娟乖乖过来开学，我也给八块——‘八’就是‘发’，这数字吉利！”文进笑道：“那还不如包十块——‘十全十美’。”巧珍信誓旦旦地说：“明年——明年包十块！压岁钱一年一年见涨，这就叫‘芝麻开花——节节高’！”
看天宠喜滋滋地把得来的压岁钱在手上捻来捻去地把玩，玉荷对他说：“你一下子有了十几块钱，可别弄丢了，要不先存十块在妈妈这里，要用时再跟我拿？”
天宠连忙把钱收进钱包，说：“我不会丢的——我只有拾到钱，从没丢过钱！”
确实如此，天宠不少次拾到钱，有时是硬币，有时是纸币。最多一次拾到一张五角钱，可把荣健羡慕死了，说天宠是财迷眼，走路看地上，而他是猎人眼，走路看屋顶和树上。天宠说你算什么猎人？用弹弓打鸟就能算猎人？我爷爷才是真正的猎人，他用猎枪打的是野鸡、野鸭、野兔、野獾。他不仅打猎，还打人——打土匪，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反动派，打美国侵略者哩！荣健听了讷讷无言，缠磨着天宠去杀羊的国怀老汉家，一人喝了一角钱的羊杂汤。
玉荷笑起来：“傻小子，妈妈是逗你玩的！”又感喟道，“在朱家桥，孩子能收到这么多压岁钱的能有几家？恐怕也就两三家。去年十五队的翠珍只给了小华五分钱，把孩子委屈得直哭鼻子！”
文进听了，不由皱了皱眉头，低沉着嗓子说：“农村不会永远这样穷下去的。如今打倒了‘四人帮’，我看各方面形势会慢慢往好处扭转的。”
说着，就朝中堂上看。大家跟着他转过头去。家神柜上红烛高烧，映得两位领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巧珍赞叹起来：“华主席真有福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大眼，鼻正口方，两道大刀眉，威风凛凛，难怪能牵头打倒了坏人！”文进说：“妈，你这是相命还是说书？在外面可不能这样随便评价，小心被人找了岔子！”巧珍说：“你把妈妈当呆子呀，我在外面从来不乱说话，专门拿耳朵去听的！”
堂屋门关得严严实实的，防止冷风钻进来。院子里传来木柴啪啪的燃爆声。吃团圆饭前，巧珍升起一盆“元宝火”，现在火熊起来了。玻璃窗上映着蹿跃的火光，如一群翩跹起舞的黄蝴蝶。
大年初一早晨，阳光明媚。朱文进一家人围坐八仙桌吃着汤圆。今年春节玉荷做的汤圆下了很大功夫，不是实心汤圆，是有馅儿的，而且有四种馅儿：荠菜、豆沙、芝麻和肉糜，名唤“四喜汤圆”。这种精致考究的做法是毕粉英教她的，而毕粉英又是以前一个扬州女知青教的。文进边吃边称赞，天宠吃得满头生汗。巧珍因为吃素，另外用小锅子下了，除了肉糜馅的，其余各样四只，盛了满满一碗，吃得十分满意。
这时远处传来锣鼓的铿锵声。玉荷疑惑地问：“不是送过‘光荣人家’了吗？”
每年腊月下旬，大队干部都率基干民兵敲锣打鼓给三十几户军烈属送“光荣人家”红色字幅和“慰问书”。这是老传统了。
文进笑道：“怕是刘步云今年高兴，又添什么新花样了吧？”正说着，锣鼓声已经到了朱家大门外，并伴有喧闹的人声。玉荷离座朝外面一看，惊讶得叫起来：“啊！龙……是舞龙哎！”
一条彩龙在巷道里翻滚着。六个装束齐整的敲锣打鼓人鱼贯走进敞开的院门，后面跟着一大帮看热闹的。大人孩子挤满一院子，欢天喜地，齐声高叫——
“贺新年！”
“贺新年！”
“贺新年！”
……
朱家人全忙碌起来。巧珍点起一串小鞭炮；文进拿出一条香烟赏给舞龙队；天宠则跟着玉荷给乡亲们散烟分发糖果。
“文革”之前，乡村过年很热闹，舞龙的、舞狮的、跳凤凰的、崴花船的、踩高跷的……到处拜年讨赏，增添了无限的喜庆。“文革”期间，这些都作为“封资修”被彻底禁止了。现在，打倒“四人帮”后的第一个春节，舞龙的又出现了，这怎不叫人欣喜万分！这条彩龙已经在哪个旮旯里藏得太久了，有的地方刚刚换上新布，而当年那些舞龙的后生现在都走进了沧桑的中年。多年来一直密切关注社会时政的文进显然从这条狂舞的彩龙身上领会出更深刻的含义，眼梢噙着泪花，心情的激动成分是一般人不能体会的。
上午，朱家桥小学的操场上沸反盈天，大队文艺宣传队在这里举行新年演出。当舞台上戴着丑陋面具饰演王张江姚“四人帮”的演员被人用绳子连成一串蚂蚱牵上舞台时，老更夫朱贵田用烟袋指着“江青”说：“不知毛主席怎么看上这个丑妖精的，换到我，倒找八斗米都不要！”台下哄笑一片。
演出节目中有女声合唱的一首新歌，叫《歌唱华主席》：
敬爱的华主席，
我们的引路人；
敬爱的华主席，
我们的举旗人。
毛主席把红旗交给了您，
人民最放心：
高高举旗代代传，
团结向前进，
向前进！
敬爱的华主席，
我们的领航人；
敬爱的华主席，
我们的掌舵人。
毛主席把航船交给了您，
人民最放心：
抓纲治国定方向，
奋勇向前进，
向前进！
敬爱的华主席，
我们的带路人；
敬爱的华主席，
我们的领导人。
毛主席把大业交给了您，
人民最放心：
为了四个现代化，
胜利向前进，
向前进！
朱文进后来评价道：“这是首赞歌，词作得好，曲调更好，和听《东方红》一样的感觉哩！”
开学后第一节作文课，桑桂芹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是《欢乐的寒假》。天宠把这篇文章写得有声有色，洋洋洒洒达两千多字：写了大年初一舞龙队到他家门上贺新年的热闹喜庆场景和全家人的兴奋感受；写了大队文艺宣传队在小学操场上新年演出的盛况；写了大年初二陪妈妈回娘家，在王家庄和表弟兴杰，表妹兴芳、兴秋一起打扑克赌花生的趣事。他很想写大年初四他去草馒庄看亲的事，但怎么敢呢？果真写出来，会让同学们笑话的。
这篇作文桑桂芹把它当范文在全班宣读了，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桑老师特地表扬了天宠在作文中用了几个精当的成语，其中一个叫“响遏行云”。这个成语学校从没教过，平时也很少听人讲、有人用，是天宠在长篇小说《难忘的战斗》中学到的，可以形容欢呼声和歌声的响亮。桑桂芹要大家向天宠学习，“没事时少贪玩，多看看课外书，可以丰富自己的语言，增长见识，开阔眼界”。跟着宣布，学校决定从这学期开始开放图书馆，同学们可以凭借书证去借阅图书。教室里顿时欢声雷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