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已是黄昏,薄日浓云,江风烟柳,天地浑黄一片。
阿桐倒吊在一棵桃树上,宁采童则坐在树下看书。但他看书的时候,总是心神不宁,老是要偷偷瞥向左边。
阿桐觉得奇怪,问他:“半个时辰以前你就在看这篇《晋灵公不君》,半个时辰过去了,你还在看《晋灵公不君》,你是看得慢呢,还是根本不在看呢?”
宁采童又红了脸,干脆不再看书,转头问阿桐:“你为何总喜欢倒吊在树上?”
阿桐不假思索:“那你为什么总喜欢坐着?”
宁采童无言以对,只好又另问:“你们是妖精?”
阿桐说:“你都问了有百来遍了吧。”
宁采童说:“我小时候也见过妖精,是一只鸟儿,她身上中了一箭,我还给她买了伤药治伤。”
阿桐想了一想,说:“那应该不是妖精,是你们人间的妖怪。那些小妖怪,连凡人都怕,怎么能称作妖精呢。”
“妖精也分三六九等?”
“神仙还分呢。”
“嗯……做妖精是什么感觉?”
“你问得真奇怪,当然和你们做人差不多啊。”
“唔,我想,总是要有点差别的吧。”
“要说起来,”阿桐想了一想,说:“差别大概就是,你们凡人的一生太短了,而我们妖精的一生又太长。所以你们人啊,老是盼这盼那,小时候就盼长大,长大了就盼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老了就盼儿孙绕膝,安享晚年。其实何必呢,短短百年一过,还不是魂归地府,身葬黄泉。”
宁采童说:“如此说来,还是做妖精更好些。”
阿桐却又道:“也不是啊,妖精的寿命太长了,与天地同寿,看不到尽头。可是仔细想想,没有尽头的东西,就像一个无底洞一样,你也不知道前头是什么,你也不知道自己最终该去哪里。其实也很可怕。”忽然又自言自语:“奇怪,怎么自从来人间以后,我想的东西就多起来了?快点忘掉。”于是凝住心神,发呆一样定住不动,过了好一会,才又回神,问宁采童:“半个时辰以前你就在看这篇《晋灵公不君》,半个时辰过去了,你还在看《晋灵公不君》,你是看得慢呢,还是根本不在看呢?”
宁采童惊得一愣一愣的。
阿桐见他一副痴样,嗤笑一声,自去看风景,眼见山下江水滔滔,忽然兴起,唱起了歌。
“鶄飞起郡城东
碧江空,半滩风
越王宫殿,蘋叶藕花中
帘卷水楼鱼浪起
千片雪,雨濛濛”
宁采童接口道:“是唐时牛延峰的词作,你喜欢他的诗词?”
阿桐说:“不是啊!我听若歌唱过,跟她学的。我并不喜欢看书,要说诗词,倒觉得温飞卿的不错。我还挺喜欢的。”
宁采童摇头道:“不然,他的诗虽好,但词作毕竟太工于造语,《旧唐书》云其:‘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窃以为实不可取。”
他这么引经据典说了一通,阿桐只是应了一句:“哦。”闹得他自己不禁反思是否这样太无趣了。他正在惙惙之时,阿桐又说:“若歌也是这样,掉书袋子里了。说起来也真奇怪,明明你和若歌才有相通的地方,却偏偏要来缠着我。”
宁采童有点委屈地说:“明明是你来招惹我的。”
阿桐反驳道:“就算是我来招惹你的,可现在你知道我是逗你玩,你还是不肯走啊。”
宁采童一时无法辩驳,只小声说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
阿桐眼珠一转,说道:“那,如果我其实长这样呢?”说着,忽然变化,将自己变作尖嘴猴腮,嘴歪眼斜,瘸腿驼背的女子样子,又说:“或者是这样的呢?”又变作一个膀大腰圆,肥肉横生的凶妇人模样,“或者是如此……”边说边变,将她所能想到的丑态一一变化出来。
宁采童早就吓呆了。
阿桐复变回原样,哈哈大笑,道:“说到底,你不过是喜欢这副皮囊。你要实在是爱,我明日便找个女子,把她变成这个样子,你娶了她了事,可别再跟着我了。”
“这……这……”
“什么这那的,我问你,刚才那些样子,和现在这个样子,你喜欢哪个?”
“现在这样。”
“那你初见我时,有没有情动?”
“有……”
“你瞧,我俩在林子里相遇的时候,我话都没有和你说过,你便情动了,不是喜欢这具肉身的美貌是什么?何况你自己方才也承认,确实喜欢我长成这个样子。那我让你娶一个长这个样子的人,你有什么好这个那个的?”
宁采童还欲再辩,阿桐却看向他身后,喜道:“若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