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茶馆,用故事换茶点,讲故事喝茶吃饭不要钱,位于钮家巷正中的故事茶馆,自从有了记忆以来,茶晓晓就一直守在这里,听愿意敞开心扉的客人,或幸福、或忧伤的故事。那些最普通平常的人生,却是最打动人心的故事。——题记
苏州的秋天煞是好看,西斜的阳光把生长在钮家巷东边石拱桥旁的鹅掌楸,染上一层通体的金黄。金叶遥遥的落下来,飘进桥下水中的倒影里,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荡弯了水中的那棵同样金黄的鹅掌楸。
茶晓晓手里拿了油纸袋迎着秋风从外面走进茶馆里来。此时,茶馆里只有住在悬桥巷的李老爷子和传芳巷的赵老爷子两位常客老友在喝茶叙旧,茶晓晓听了一耳朵,知道他们又再讲当时年轻时候一起去朝鲜帮着打美国的事情,不好打扰他们的兴致,就简单的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向厨房走去。原本躺在门口晒太阳的黄喵喵闻到了茶晓晓手里油纸袋子里的香味,有些艰难的翻了个身,尽管它想像一条威风凛凛的牧羊犬一样一跃而起,奈何它先天条件受限——吃的太多,长得太胖,腿还又粗又短——尽管它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没有跳出五公分高,好在它这力气也没白费,把原本把它当枕头睡着正香的白汪汪吓了一跳,这一跳就是半米高,落下来的时候又把刚刚站稳的黄喵喵给扑到在地上。黄喵喵呜咽的在喉咙里发出两声“汪汪”耷拉着耳朵,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一阵肉香传到白汪汪鼻子里的时候,白汪汪才明白过来,黄喵喵奋力一跃的根本意义了。说时迟那时快,白汪汪脑筋转弯以后,立即飞身向厨房奔去。黄喵喵一看又要被白汪汪捷足先登,只好打起精神竖起耳朵,连滚带爬的朝厨房奔去。
“茶师傅,鸡脚旮旯的李阿姨说今天鸡脚做多了,这是送我们的。”茶晓晓举了举手中的油纸袋,朝正在选茶的茶师傅说。说完她把鸡脚倒在了白瓷大盘里。
茶师傅连忙说道:“好,好,好久没吃到她家的鸡脚了。李嫂子人好,一个人做生意不容易,一会儿我让茶小哥给她送点儿你今天刚做的冰皮玉茶糕去。”
“好。”茶小哥从外面进来,跟飞奔进来的白汪汪装了个正着,不出所料的黄喵喵随着一头撞在白汪汪的身上。看着四眼泛光的一猫一狗,不,是六眼泛光的一猫一狗还有一人,我把盘子递道茶小哥跟前说:“只能吃一个。剩下的晚饭留给茶师傅下酒。”李阿姨家的鸡脚那是一绝,平日里一般要排两个小时的对,才能买到,我深知茶师傅喜欢鸡脚,今天又是周一,算是我们这一行的周末了。所以,有意让茶师傅好好的喝顿酒。茶小哥认认真真的选了一个个头稍大的就出了厨房,后面跟着尾巴都要摇断了的黄喵喵和一脸纠结的考虑着要不要直接上去抢的白汪汪。茶小哥快速的跑出去,两个小家伙紧追不舍,茶小哥只好掰了两个鸡脚的脚趾给它们解馋。
“茶师傅,我们哥俩喝好了,结一下帐。”李老爷子说道。
茶师傅从厨房出来,笑道:“老哥,觉得今天的正山小种怎么样?”
李老爷子继续说道:“老哥你给住的茶自然是最好的。”
茶师傅拿出记账簿念道:“正山小种一壶88,玉茶稿一叠56,给我140就可以了。”
“每次来你这里喝茶,你都饶我们钱,我哥俩都不好意思啦。”李老头说着拿出钱来结账。
茶晓晓跟茶师傅送客人出门来,看到有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看门前的展板。见我们出门来,有些局促的说道:“恁上边写的是真哩不?”听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的人,有着浓厚的河南口音。
“是真的。”茶晓晓打量了一下这个老者,这位老者面容枯黄两颊却隐隐泛着红光,头发花白,佝偻着身子,手指粗糙布满老茧,指甲内填满泥土。他穿了一身阿玛尼去年夏季款的黑色西装,里面是白色的衬衫,脖子上系了火红纯色的领带,也是阿玛尼牌子的。西装上有两颗蓝宝石色的扣子,全都扣上了,领带挂在西装的外面,有风吹过,领带在领带夹的重量下半飘不飘的荡在肚子前。茶晓晓看这西装袖子和裤脚都很长不太适合老者的身材。
“在恁这儿说个故事,喝茶吃饭真滴不要钱?”老者再问道。“闺女老说,南方人心眼忒多,老是骗人。”老者小声嘀咕道。却被茶晓晓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知为什么,她竟然觉得这个老人让她感觉特别亲切温暖。尤其是南方人心眼多这句话让她感觉熟悉。
“真不要钱?”老者再三问道。
“大叔,我是这间茶馆的主人,我在这儿承诺你,只要你给我讲个故事,你在这儿无论吃什么,喝什么,我都不要钱。”茶晓晓笑着说道。
“好好,这可是你说滴。”老者边说边往里面走,找了个靠窗边的位子坐了下来,四处打量了打量。
茶晓晓拿了茶牌让他选茶和茶点。老者看了看茶牌上印着的茶和茶点种类,忍不住说道:“还真滴跟电视上演的似的,有这么多滴茶叶,喝茶还要配点心。”
茶晓晓在旁边等着他点,时间好像过了半小时老者还是没有点好。茶晓晓说:“大叔,要不我给你推荐一下。”
老者像是从选择困难中见到了希望说道:“好好,恁帮我点。”
“大叔既然来到苏州,尝尝我们苏州产的碧螺春怎么样?”茶晓晓说道。
“碧螺春,俺从电视上看到过,康熙喝过,那个电视叫什么名来着,我忘了。”老者脸上露出孩子般开心期待的笑容。
“是不是叫《康熙微服私访记》?”茶晓晓记得好像看过这一段。
“是,是”老者赞同的说。
说道《康熙微服私访记》的时候,有个场景闪过茶晓晓的脑海,好像是夏天夜晚,她坐在院子里和一群人一起看电视,再想细想,这个场景却倏忽而逝,再也抓不着了。
茶晓晓摇摇头继续给老人选茶点,她看了看老人,觉得比起甜腻的苏轼糕点,他可能会更喜欢更咸一些的卤味。所以就给他推荐了她上周刚研制的甘草决明子卤翅中。老人完全赞同。
茶晓晓点完把茶牌递给了过来张罗的茶小哥,就坐到了老人的对面,笑着说道:“大叔,茶还要煮一会儿,我们开始讲故事吧。”
“嗯,俺没有特别好玩的故事,俺跟恁说一下俺自个滴故事行不?”老者询问道。
“当然可以!我最喜欢听真实的故事。”茶晓晓说道。
“俺姓郭,从小在河南一个小农村长大,俺家兄弟姐妹三个,俺在俺家排老二,俺上边有一个姐姐,小时候家里穷啊,吃不上饭那是常有的事。有一年,那好像是1960年的时候,那一年是最难挨的一年,全村家里真是一点儿吃的也没有,地里的草啊,树根都给挖没了。那时候天天死人,死一个就赶紧埋一个,压根没有力气去办丧事,后来活着的人就连埋人的力气都没有了,有一次俺家三叔死了,俺五叔去埋,在祖坟坟地里挖好坑之后就自己跌进去,再也没出来,家里没有人有力气再挖第二个坑,就把三叔和五叔放一个坑埋了。”
茶晓晓听的心里一阵热一阵冷的。这是她从来不知道的一段历史,她甚至没法想象当时的场景。
“后来,俺老娘老爹实在没有办法,就带着俺们出去讨饭,俺们经过兰考、菏泽、济宁、到曲阜的时候,俺大姐得了病,死了,那天俺老娘抱着俺姐在人家的院墙外面哭了一宿。那家人家也是个穷人家,但却是个心地特别好的一户人,见俺们可怜,就给了半个菜饽饽。那时候谁家也没有多的粮食,这半个菜饽饽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那时候俺们连吃了几天的干菜根,这菜馍馍当时就是山珍海味啊,老娘舍不得吃,让给俺和老三吃,俺和老三都想吃,可又不敢吃,就拿给老爹,老爹就把那个菜馍馍掰成了四块,一人一块,俺和老三把那一块菜饽饽放在嘴里一下子就吃完了,俺看爹和娘没舍得吃把那个菜饽饽放到了荷包里。每当我和老三饿的走不下去的时候,老爹和老娘都会从荷包里拿出一点儿了,也就只有一点点儿,每当俺们想要放弃的时候,想着荷包里还有吃的,就坚持走下去。俺长大以后,在俺和俺闺女的每一件衣服里都缝个布袋,布袋里装上两块钱,这样无论遇到什么事,想想兜里还有两块钱,就知道自己没有走到绝路,不能放弃。”
茶晓晓听了老人的这一番话,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命可以很坚强也可以很脆弱,有时候,人应该自己给自己留一个希望,支撑着自己闯过难关。
“俺们一家人在外面整整要了半年的饭,好在树挪活,人挪死,终于坚持过来了。后来国家叫家里中地瓜,说地瓜能养活更多的人,俺们终于回到家里去了。那时候,真是天天晒地瓜干,吃地瓜面,吃煮地瓜,俺现在看到地瓜胃里还难受呢。那个时候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过年了,过年就有好吃的。”
“那时候过年有什么好吃的?”茶晓晓问道。话落,茶小哥用托盘端了茶水和茶点来,茶晓晓给老人沏了杯茶,送到他手边上,又拿了托盘里的竹签,插在甘草决明子卤翅中上。碧绿的茶汤和金黄香嫩的翅中,让人垂涎三尺。但是老人依旧沉浸在他的回忆里,并没有立即开动。
“饺子呀,那时候白面很少,每家每户都会存些白面留着过年的时候包饺子吃,有些人家的白面连包顿饺子都不够,只好用玉米面和地瓜面掺合着包,又怕别人笑话,包完了在外面粘层白面。那时候过年是真的开心呀,再后来生活就越来越好了,不愁吃饭了。俺也长大,老爹老娘就说该娶媳妇了。俺老爹卖了一头猪,又卖了些粮食,又找亲戚凑了些钱,给俺盖了四间瓦房。取了同村姑娘。俺们结婚以后,为了还结婚的时候借的债,没多久俺就去了东北打工,在外面一待就是三年,等俺三年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发现俺老婆难产死了,给俺留下了一个两岁多的姑娘和一句话,她让我好好疼她,不要让后妈打她、骂她,不要让她吃不饱,穿不好。”
老人喝了口茶,润老人润喉,继续说道:“为了能让她好好长大,俺就一直没娶,为了能让她以后不像俺这么没出息,俺就有一个想法,就是送她出去念书,考大学,将来有个体面的工作,找个好对象。为了供她上学,俺年年都出去打工干活,俺去过北京做过建筑、去过新疆拾过棉花、去上海做过蜘蛛人,你知道蜘蛛人吧,就是用绳子吊在半空中,擦大楼上的玻璃。这个工作很危险需要胆量,之前跟我一起做的一个年轻人,绳子磨得时间久了,断了,掉下去,摔死了。很多人不敢干,但是这个活的工资高啊,干一天顶干其他的好几天,为了多赚点钱,早点回家,我就去干。”
“你不害怕吗?”
“谁不怕呀,就硬忍着不去想呗,不都是为了钱嘛。后来俺闺女也争气,考上了大学,在苏州找了个好工作,今年俺闺女接俺来苏州玩一玩看一看,说她有钱了,可以好好孝顺俺啦。你看这是她给俺买的衣裳,虽然俺不懂牌子,但这个料子是真的好呀,总算是活出来喽。”
“你闺女,真孝顺你。”茶晓晓听到这里觉得人活着一辈子真的很不容易,很不容易,幸亏老人晚年享福,也算是天道公平了。
“姑娘,恁看俺着故事行不行?”老人问道。
“当然行。”茶晓晓笑道。
这时候门外走进了一个穿着妖娆的美女,一脸急匆匆的样子,见了正在喝茶的老人舒了一口气说:“爹,恁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让俺找了很久。”
“闺女,这家店,喝茶吃饭不要钱,我就进来了,恁也来一起吃。”我看这位美女的脸色变的很不自在。走上前去跟她说:“这是我们店里搞的活动,一起坐吧。”
那位妖娆的美女自始至终没喝一口茶,没吃一口茶点。待老人吃完,她就扶着老人往店外走去,到门口的时候,跟迷倒酒吧的陆辰撞了个满怀,陆辰一脸不悦的抬起头来,待看到这个美女的正脸,陆辰瞬间咧开嘴笑道:“哎呀,这不是大名顶顶的丽丽吗,今天这么有缘分在这儿遇到。”
那位美女连忙低下头,没搭话,擦过他身边转身就走了。
这个陆辰啊,向来招人烦,整天大大咧咧地不务正业,还天天花天酒地出去鬼混,一张混吃混喝不给钱的厚脸皮更是无人能敌。再加上他家开酒吧,我家开茶馆,我早就把他视作我的死对头。
“喂,陆辰,你又来做什么?不会又来我家白吃白喝吧。”我没好气的跟他说。
谁知他这次却没像往常一样接我的话,而是跟我说:“这个女人怎么回来你这儿?”
我疑问道:“你认识她?”
“她呀,之前和李公子来过我的酒吧玩,李公子说她原先是洗脚城的洗脚妹,后来去了凤舞酒店站台,听说前一段时间被一个老头子包养了。喏,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她怎么会来这儿的?”
听了陆辰的话,我心里一阵阵的疼,像是有根针。没好气的说道:“谁要回答你的话,今天本姑娘心情不好,恕不待客,你走吧。”
待我又推又搡的赶走了陆辰,看着窗边红木桌子上还冒着热气的茶壶,恍如隔世。
命运,就像泥沼一样,讽刺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