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的份量实在太重，那些披甲的壮汉和那名白面男子连忙站起身来，连同中年文士一起，长揖几乎及地，齐声说道：“平（婴）（敬）（……）不敢。”
“不敢？哼哼……刘敬，我来问你，我来问你！我要和胡人决一死战，为什么你偏偏就是执意反对？”高大老者停止了踱步，气势汹汹地问那个中年文士。
中年文士没有抬起头，但声音中却充满了凄苦：“陛下，匈奴故意示我以弱，他们的头领就是想借这个机会，吞掉我们所有的军力。我们的士兵在这里不适应寒冷的天气，一旦进入更北方的草原深处，很有可能战败啊陛下！”
“住口！你这个酸儒！我当然知道那群蠢货带回来的消息不足为信，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我还能活多久，嗯？如果我突然死了，谁能抵挡那些骑兵南下的脚步？那个杀只鸡都不敢的太子吗？还是你来？全天下的人都是傻子，只有你刘敬知道这是陷阱吗？”高大老者愤怒的咆哮声响遍了整个主帐。
中年文士沉默不语，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说道：“陛下若肯起用淮阴侯，便可安坐关中。”中年文士的话一出口，那群披甲壮汉和白面男子都惶恐地跪倒在了地上。果然，高大老者变得更加愤怒了，他大喝了一声：“韩信他要我的江山，你刘敬收了他多少好处，敢在这里帮他说话？”
中年文士不再低垂着头，而是直立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高大老者，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刘敬今天所以违背陛下的旨意，就是为了陛下的江山。淮阴侯不过区区一人，如何能反了陛下的江山？不如让他到此挂帅，击败匈奴来犯，生擒叛贼，陛下则返回长安……”
“来人，来人！樊哙，把这个腐儒给我拖下去，关在军营中，等大军得胜返还的时候，拿这家伙的脑袋给我当夜壶！”高大老者已经不想和中年文士再分辩下去了，他挥了挥手，一名披甲壮汉脸色很是为难地来到了中年文士身边，低声说道：“奉春君，不要再说了……”
中年文士眼见着这次劝谏又毫无效果，脸色凄凉地仰天大笑了两声，然后大踏步地向主帐外走去，一边还大喊道：“哈哈……这是天要亡汉，天要亡汉啊！从今天以后，你们所有人都要像我一样，披散着头发，穿着胡人的衣服，过着像野人一样的日子啦！哈哈……”
“滚！”高大老者随手从火盆中抽出那根铁钩，像大帐口掷去，不过中年文士和那个披甲壮汉已经离开了，铁钩重重地跌在粗麻垫布上，溅起一蓬灰尘。
那名白面男子犹豫着对高大老者说道：“陛下，虽然奉春君的话有些冒犯，可是……”高大老者一瞪眼睛，怒道：“陈平，你也要违逆我的意思？”在高大老者灼灼的目光注视之下，白面男子嘴唇蠕动了几次，终于还是没有出声儿——正如奉春君刘敬所言，他陈平，从来就不是什么直言敢谏的人。况且刘敬的话虽有些道理，但也未必没有夸大，这次北征，丞相萧何在关中准备得很充分，将士们的斗志也很足，应该不会……
奉春君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来到了主帐外，卫士们看见他的样子，脸上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刚刚主帐内传来的咆哮声，卫士们也大概能听见一些。其中一名卫士忍不住开口道：“奉春君，你……”
忽然，那名卫士猛地改口道：“舞阳侯。”那名披甲壮汉随奉春君身后出了大帐，没有理会那些卫兵，而是叹了一口气，拉着奉春君的手向一边走去，小声说道：“奉春君，这几日要委屈你了……不过你这又是何必……”
“舞阳侯，我刘敬并非为了在陛下面前出头，而是为了陛下的万古江山啊！”中年文士面色悲戚地说道，语气极为恳切。披甲壮汉“舞阳侯”犹豫了一下，说道：“当真如此严重？”
中年文士摇摇头，说道：“舞阳侯，此役陛下必败，而且是大败。那匈奴之主我亲眼见过，虽是胡人，举动之间却有帝王之气……现在的局势，陛下一心猛进，我多次劝谏无果……局面至此，除非大军起拔之日，淮阴侯能赶到军中，否则……无可挽回啊……陛下若败，能脱身自然无忧；可若不能……太子暗弱，胡人凶悍，精兵猛将尽随陛下折于北地……舞阳侯，我今日的装束可笑否？今后，我等苟存之人，怕是要永远做此装束了！”
说完，中年文士转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主帐前，只留下舞阳侯怔在原地。就在此时，天空中忽然飘下了几片雪花，很快，雪越下越大，舞阳侯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天色，几片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很快融成雪水。
舞阳侯打了一个激灵，转身回到了大帐中。那高大老者余怒未消，还在和那群披甲壮汉絮叨着：“这个齐国出身的猪狗不如的东西，居然敢动摇我的军心！难得我还想让他看看我穿着新甲的样子……”
似乎越说越气，高大老者用力扯开身上铁甲的每个系扣，然后用力把铁甲掼在粗麻垫布上，怒喝了一声：“我就不信，没了你刘敬，你爹我还真就打不赢这一仗！”
是夜，关中，栎阳，留侯府。
一名皮肤白皙，隐然有化外之人气质的中年人，正站在庭院中，仰头望着璀璨的星空，面露难色。
“先生。”一名年纪不大的小书童，来到被称为“先生”的中年人身边，摊开了手上的大衣，披在了先生的身上，然后担心地说道，“先生，外面很冷，还是回到温室内吧？”
小书童有些不明白，这天寒地冻的，先生为什么要跑到院子里呢？燃着小火炉的室内，难道不是更舒服吗？
“备车，我要去一趟丞相府。”先生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感到一阵寒意——这股寒意不是来自于寒冷的天气，而是来自于他的心底。
“丞相府？这么晚了……”小书童有些为难地说道。“快去。”先生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脸色阴沉如水，小书童也不敢再多说话，而是慌慌张张地跑向了前院的门房，大喊道：“老爹，老爹！先生要出门啦！”
没有去理会书童的吵闹，先生再次抬头，望向了天边，口中喃喃道：“荧惑守心……丞相不曾失德，亦必不会失位；那么……难道是陛下要……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