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书卷闭目养神,眠得极浅,帐幔轻荡时我便睁开了眼。
“吵着你了?”温温柔柔的音韵,让我产生了片刻的错觉。
“没,并没有睡着。”我神色淡淡,有些倦怠,垂下眼去整理放得歪七竖八的书。
“朕听下人回禀你今儿也未进晚膳,怎么,厨房里做的饭菜不合胃口?”雍正将盖在我腿上的毯子向上拉了些,刚刚睡的时候姿势不佳,毛毯就快掉到地上了。
“不是,他们十分尽心,菜色也是日日变着花样地换,完全是我自己的原因,还不饿。”我接过毛毯扯平。
“那现在呢?陪朕一道如何?”雍正从床沿站起,目光熠熠地看着我,语气透出些许调侃,“不知道朕有没有这个荣幸。”
“是,皇上。”他是天下雄主,对于这一点,我早有领悟和作为他臣民侍婢的自觉。
菜一道道地呈上,言苏了解我与雍正的喜好,整桌都是清淡的小菜,菜种和菜色却是五花八门,煸炒蒸煎煮烧炖烤焖一应俱全,茴椒料桂丁五香入味,色香味俱佳,搁在平日里,我早已食指大动。
“嫣儿,你如今身体也好了些,朕有些话要问你。”雍正的心思显然也不在这些菜肴之上,“上回太医为你诊脉时,回禀朕言你体内残有大量麝香,这事你自己知晓么?”
“回皇上,我知晓。”我放下碗筷答。
“怎么回事?谁下的?”雍正的眼神中分明已有了答案,而这个答案却是错误的。
“奴婢自己愿意的。”也许这种说法很难为古人所接受,毕竟古代兴盛多子多福的说法,避孕节育的措施也是屈指可数,安全系数并不高,像我这样自愿用药长久避孕的也是仅此一例别无仅有吧。
“是八福晋?”雍正明显没信我的说辞,继续自顾自地追问,音调已沉了下去。
“是我自己。”我重复了一遍,目光直直地对上他的,坚定道,“和八福晋无关。”
“你非得这么护着旁人吗?”雍正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捏了捏眉心旋即大力拍在桌上,“好,既然你说是你自己,那你给朕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朕便信你。”
“皇上这是要屈打成招么?奴婢已经坦言了,是自己愿意服药的,原因就是奴婢首次生育时便遭遇大难,大难不死侥幸逃脱,尔后身体也一直不见好转,再度怀孕恐怕危险太大,这才便长期服用麝香。”我目不转睛地说完,心底升起对八福晋隐约的担忧,若是他不信……
“好,朕信你。”雍正略略思忖了下,侧面的脸颌勾勒出坚毅的线条。
“皇上,齐妃娘娘派人通禀她身子不舒爽,请皇上移驾过去探望一遭。”苏培盛出外一会后进屋禀道。
“太医怎么说?”雍正扫了眼苏培盛,端起筷子开始用膳。
“齐妃娘娘还未宣太医瞧过。”苏培盛略顿了一下,迟疑着开口。
“没宣太医?那朕去作甚,为她瞧病么?”雍正面无表情,稍稍厌倦地摆手,“朕得了空便会去的,让她好好照料自个。”
“皇上还是去一趟吧,毕竟她是三皇子的母亲……”我原先想默不作声装聋作哑,但是念起三皇子结局的落寞,便不忍心起来,孩子终归是无辜的。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雍正讲筷子狠狠一掼,指头粗的银筷立马断成两截,“你是什么身份?仗着朕宠你就无法无天了?”
不料还是弄巧成拙,看来日后我还是乖乖地做我的聋子瞎子哑巴,不听不视不言。
见我不再作声,雍正怒火更胜,俊眉紧蹙霍然起身,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总算平静了些:“朕赏你的书到底读了没有?”
“还未来得及读。”我静静起身跪倒,神色漠然,“皇上息怒,奴婢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读那两本书。”
“为什么?”雍正暂压火气,周身凛然地俯视着我。
“因为风尘女不配读如此高尚的典籍,奴婢怕这双手脏了书页。”我暗自苦笑,什么时候我也成了风尘女了。
“乒呤乓啷”轰然的震岳巨响,雍正连带着案桌全部掀翻,桌上的盘碟碗筷砸落一地,瞬间变成了四分五裂的瓷渣,汤汁食物洒了一地,漫布在铺在地上的毡毯上,一颗颗凝结成油渍包裹着的珠泪,还有一些漫成一大片污渍,我的衣服上和脸上全是溅撒开的汁液,四下飞溅的碎瓷片划割开了大段袖管和小片衣衫。
“你真笃定,朕就非你不可了是不是?离了你就活不下去了?”雍正活像一头红了眼暴怒的狮子,眼睛之中血丝满布,吼声几乎掀翻了房顶,压迫得耳膜嗡嗡直响,“坏女人!你以为他能有多好?他要是有种,要是为你多想一点,就不会孬到把你拱手让人,给朕好好想想!”
话毕他便踹翻了身侧挡道的圆凳,圆凳轱辘辘地旋了几圈停了下来。
在一旁配跪的宫女身躯都像筛糠一样急剧地抖动,雍正走了半晌都不敢抬头。
“都起来做自己的事去吧。”我理了理衣摆站起来走进内室。
他即便有万般不是,也是我爱着的男人,所以在这儿,我只为他而活。
唇边蓦然掠起一个嘲弄的微笑,再者说了,他不是好人,难不成你就是什么善男信女么?别以为敲过几下木鱼,念过几天禅宗,抄过几篇佛经就成了圣人,全然自欺欺人而已。
我从来不曾相信这偌大的皇城之中会有单纯存在,万变不离其宗,皆是奔着自个的利益去的,竭力保全心中的那一份执念和在乎——名或利,义或情……
你是,我是,胤禩是,瑾心亦然。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目的相异,本质却并无差别,各为其主各司其职罢了。
古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更何况人的欲壑难填,又何止一个财字可以囊括?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单方面的究底原则,向来不是这紫禁城中的游戏法则,每个党派,甚至于每一个人,都会制定出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规则,以此为标杆反复思忖度量,来决定为与不为,判定值与不值……
就像现代不可能存在超民主,就像国家存在阶级性一样,既然做不到让所有人都满意,便服从于阶级党派的利益,让自身的凝聚力和优越性最大化,这本身就是无可厚非的,纵使置身现代,亦是如此。
但是,在古代,这一切的平衡和经营,都会在新皇登基的那一瞬,粉身碎骨……
人人皆难以免俗,这便成了千古的定律和真理……
史书上之所以有了评断,只是人的主观意愿所致,史官的笔是君主的利器,这话一点儿也没错。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千言万语如斯而已!
更何况,隆科多、年羹尧、胤禩都是曾经帮助过你的人,你却反过来倒打一耙,这不是农夫与蛇又是什么?
当然,我知道皇家的事,向来不为世俗的道德准则所羁,因为不适用不兼容。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不外如是。
“姑姑,御犬处添置了好多条御犬呢,都好可爱……”言苏言笑晏晏地对我说。
我面不改色,心底仍然隐隐作痛,再多的贵宾,也不是安琪了。
听言苏说,雍正亲为定式传谕制作之狗衣、狗笼、狗窝、狗垫、套头等,做成后又多次要求工匠们返工修改,怡亲王亲自督工给造化狗做一件纺丝软里虎套头,再给百福狗做了纺丝软里麒麟套头,内务的太监雅图亲自送至。他对安琪,恐怕是有亏欠的吧。
过了寒冬,我一直抗拒的雍正四年终究是来了,二月,八福晋翊慧被遣回本家,不堪受辱自缢家中,那抹火红的身影,那朵鬓上大红绚目的牡丹,那支凤凰于飞的金钗,那个御花园与我聊起少女心事的娇憨人儿,终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一个一个全部先我而去,其实最痛苦的,不是那个先走的人,而是最后那个看着他们离开,而不得解脱独活于世的人。
死并不那样痛苦,痛苦的是没有希望的活着。
而我,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自从瑾心死后,我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然干涸,在那之后我从未哭过,心疼痛到极致也没了泪珠,也许,这才是欲哭无泪的真正含义。
正月初五日,胤禩、胤禟及苏努、吴尔占等被革去黄带子,由宗人府除名
二月初七,胤禩被囚禁于宗人府,围筑高墙,身边留太监二人,一名为瑶园的总管,姓李,一名极为忠心服侍三十余年的小楠子。
雨涵自请与胤禩一道囚禁,雍正没有为难,放了她进去。
雍正四年二月十八日,先时皇三子弘时因事得罪,交与胤禩为子,本日雍正谕:“弘时为人,断不可留于宫庭,是以令为胤禩之子,今胤禩缘罪撤去黄带,玉牒内已除其名,弘时岂可不撤黄带?著即撤其黄带,交于胤祹,令其约束养赡。”
我曾见过弘时几回,他与其母的精明与机灵截然不同,他正直公允,站在那儿周身都透出一股正气,恐怕此刻也只有他才有勇气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但是,终归还是无果。
我并不与他交熟,每次偶遇我只是请了安自顾离去,因为我深稔历史,我不想再让悲剧上演,我不想自己的任何一句话一个动作影响到他,他不该因着这件事被连累,但是,他还是出头为他的八叔打抱不平了,我只好暗自怅叹,又是一个优秀而淳朴的孩子,就这样被世俗湮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