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雨涵是从八贝勒府出来的人,又怎会为雍正所容,在这宫里恐怕是举步维艰,处处受挫时时监视吧,我怎能只为一人自私累及她的性命?
能派太医为她诊治,确实已经达到了雍正的极限,他对我,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我应该心存感激。
沿着来时的路途走回养心殿,自从我进了宫就一直被安置在养心殿的后寝殿东梢间,五日过去还并未见过雍正,一则他政务繁忙佳丽如云,二则我有心躲避,又何来的相遇。
到了正间北头,我的脚步微顿了顿,随即转了个方向往正间南头走去,穿过穿堂,养心殿的前后二殿是连通的,“安敦、恬澈”二小门为穿堂,直通后殿,走得近了,前殿隐约的人声传来,渐渐清晰。
我穿的是绣花鞋,走起路来不似花盆底那样费力,同样也不会发出清脆的叩地声,我走到前殿与穿堂小门隔开的屏风后时,殿内谈话的二人似乎还没发觉。
待我真正听清时,却顿时有了五雷轰顶之感。
“皇上还是不愿信任我么?”温润如潺潺细流,乍听之下便令人如沫春风的声调,我又怎能忘记?瞬间如木雕一般不再挪动脚步,惟愿多停留一秒多听一秒。
雍正冷哼一声,漠然开口,连语调都是冰凉的:“爱新觉罗胤禩,你配不上这个世间最高贵的姓氏,朕也没有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兄弟!”
殿内的斥骂声愈发难听,配不上……这个姓氏,难道,这就是雍正恶毒地将他的姓名改为阿其那的原因?可是……为什么呢?雍正接下去的一句,令我怔愣当场大脑一片灰白:“连皇阿玛你都忍心加害,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皇阿玛……加害……
是我听岔了吗?胤禩他……皇阿玛的死……这中间我到底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会被硬生生地扯在一起?
“若非你思虑周全,朕又怎能如此顺利地坐上这把龙椅?你说是不是,八弟?”雍正语气中鄙夷和嘲弄渐显,“看来,我不仅不该责罚你,还得好好感谢赏赐你,比隆科多年羹尧的功劳更大,你才是朕顺利登基最大的功臣。”
我身形一晃,险些跪倒在地,扶着红柱站稳,头脑之中一阵阵发晕,脊背靠上了柱子才感觉呼吸通畅了些。
“朕倒是忘了,在你书房里服侍的文佩颇通医理,起先还是良妃娘娘宫里的侍女,也算是个老人儿了。想必良妃娘娘香囊里的成分也是她配置的吧。”雍正调转话头像是和胤禩闲聊起来,听得我有些云里雾里。
“回皇上的话,是的。”胤禩的回答十分艰涩,夹带着缕缕苦楚。
“那就难怪了,魏珠又是你的走狗,换了香炉里的熏香只是举手之劳,他俩里应外合,皇阿玛死都不会想到你用这招,你果然是心思深沉,狼子野心。”雍正端起茶盅撇了撇杯盖,在寂静的殿宇之中十分清晰,呷了一口后放下杯子敲出一声脆响,动魄惊心,“相比你而言,年羹尧真是逊色许多啊,一介莽夫,识得几个字便自夸自擂,好大喜功四处招摇,不如你的隐忍内敛,阴毒决绝。”
清溪书屋内的熏香,良妃娘娘的香囊……这两者之间,联系在于……
大脑中蹦出一个想法,连自己都难以置信,难道康熙死于……两种香气混合而导致的中毒。
而这一切的背后操纵者……居然……是胤禩!
回忆起康熙走时呼吸急促,因缺氧而面潮赤红的样子,我简直不忍再深想,刚开始我以为是因为康熙的心肺功能衰竭,未曾想过竟然也是人为,这宫中的生老病死,居然不是由上天掌控。
老人的心肺本就已衰老,不如青年人般健全健康,生了病后是更不必说,自是十分脆弱,再加上这香气中毒,哪里还有可能支撑下去?
“那时嫣儿也在,你居然也狠得下心去,难道不怕她也同样中毒么?朕从前真是低估你了,为了前程,你什么都做得出来!皇阿玛英明睿捷,早早断了你的皇帝梦,你便拉拢十四弟与你为伍,之后又私下告知愿助我一臂之力。怎么?以为朕与十四弟一般傻,能轻易地信了你的话吗?倘使不是朕私底下留了一手,这金殿上坐着的恐怕就得换人了吧。”雍正咬牙切齿,情绪猝然激动起来,御案上东西一件不漏皆被扫落,乒乒乓乓响彻殿宇,脚步声下了御阶,“两边讨好,你倒是像条聪明的哈巴狗似的,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更何况你只配做条走狗,朕赌你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胤禩跪在殿下,一声不吭任由雍正羞辱,神色如常般澹然,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眼眶温热,用指尖揩去那滴晶莹,安安静静地望着胤禩,那个我日思夜想的嫡仙人儿,不再被尘世的喧嚣所扰,不再为凡间的是非所困,他就是他,无论做了什么错事,他是我深深爱过,而且现今也深爱着的男人。
孰轻孰重,我区分得清,何必为了琐碎的小事再与他置气?逝者已逝,就让他安息吧,即便对康熙的去世再不舍,我也不想去探寻为什么,因为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
他有他迫不得已的理由,我对自己说。
“皇上,十三爷求见。”苏培盛躬身进殿禀报道。
“宣。”雍正反身坐回龙椅上,对胤禩道,“你先退下吧。”
“臣告退。”胤禩双手撑住地砖立起,但是与他日夜相处的我,还是看出了他起身时候的微微不自然,必定是太庙跪了一昼夜,腿脚仍然不方便,膝盖损伤得那么严重,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恢复?
他竟然走那么长的路,跪那么长时间,膝盖还吃得消吗?纵然身体有千般不适万般难受,他在人前永远是这样风度翩翩,儒雅轻漫,礼仪姿态无懈可击,傲视众生,我咬住下唇捂住嘴,唯恐轻轻的呜咽声泄漏出去。
跟随着胤禩脚步出了养心殿,远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甬道的尽头,一如我第一回见他时,那份淡淡的倾心。
笑着笑着我哭了,任凭那泪珠成串而落,无言无语,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朵青花,清雅而韵味。
只消这么清浅的一眼,就已足够。
曲阑深处重相见,唯有泪千行……
“奴婢请皇上安,皇上万福。”我跪在胤禩方才跪过的地方,因为这样我才能感受到他残留下的温度和味道。
似乎,有一缕淡淡的玉兰香呢。
“你来了,有事么?”雍正和十三爷从冗繁的事务中抬起头来扫了我一眼,复又埋下头去处理奏折和账簿,不时间杂着低低的讨论。
“奴婢做了银耳莲子羹,请皇上和十三王爷赏光品尝。”我依然跪着,耳观鼻鼻观心。
“你怎么还跪着?喜欢跪么?平身吧。”
“奴婢身份微贱,不敢有半分逾越,今日未请旨便来了前殿已是僭越了规矩,皇上不降罪是皇上大度,奴婢万万不敢将运气当作是福气。”我站起身来端过言苏手中的漆盘,低眉敛目。
“不是要给朕和十三弟品尝吗?呈上来吧。”雍正停下了手头的政务,在身边给十三爷添了个座,十三爷谢过恩后毕恭毕敬地坐了下来。
端出羹后雍正拨给十三爷一碗,十三爷又立起身谢赏,雍正向来厌烦十三爷恭谨的态度,却也深稔他这样做的目的是想为他立威,既是君臣又是兄弟,自然君为至上,一顿小点心吃得两人都食不知味。
“皇兄,臣弟先告退了,这些奏章臣已阅完,容明日臣弟再回禀。”十三爷掸掸马蹄袖跪安。
“嗯,也好,趁着今儿好好想想,务必提出个对策来。”雍正也放下瓷碗瓷勺,器重地看着十三爷。
“难得你有心专门下厨,做了银子羹给朕降火清肺。”他的唇边挽起一个颇有深意的微笑,玩味似的眼神居高临下,“今儿个怎么不躲了?捉迷藏的游戏很好玩吗?”
“回皇上话,皇上没听过三十六计中有一计是欲擒故纵么?这条计策也不能常用,恰到好处才是王道。”我婉然一笑。
“哦?怎么个恰到好处法?你给朕说道说道。”雍正或许真的被我激起了兴趣,斜睇一眼碗勺后凝视着我。
“手中无剑,剑自在我心,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皇上您说呢?”我坚定地与他对望,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哈哈,好!好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雍正仰首而笑,神情甚为开怀。
“万岁爷,该翻牌子了。”小顺子跪着呈上了绿头牌的银盘,他现下任职敬事房总管,这可是个肥差,肥得流油,想得宠的妃嫔们都指望这块风水宝地,难怪小顺子的脸颊越发丰腴了,敢情小日子过得挺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