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丫头心里头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心上人就是那回去十三爷府上时见到的守门小厮。我也是后来才知晓,那十三爷府上的小厮与玲蓉自小便相识,两家比邻而居,无事便串门子,小孩子便扎堆玩在一起,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不过长大一些以后,玲蓉被家人卖入八贝勒府,俩人便断了联系,再次相遇便是那日,俩人心里虽有些揣测,却都不敢肯定对方的身份,之后玲蓉返了趟家,回了园子便常常晃神发呆,时而脸不自觉地晕红,时而痴痴地轻笑几声,但凡有些颖敏心思的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这丫头还嘴硬,硬说没甚事。
“要说这世间也太小了,两个人啊只要有缘分,到哪都能再遇见。”我硬忍着笑意,面上的表情便更奇怪了。
“什么呀?福晋若是再拿我打趣儿,我可不依了。”玲蓉见我的眼风不断扫过她,顾不得满脸红霞,梗着脖子狡辩起来。
“哎,我可没说什么哟,不过倘使某人要对号入座,不打自招,我可不拦着。”生生忍住的笑意四下突奔,我霎时笑得前俯后仰,这丫头还真是可爱,两句就让她乖乖认了,噎得她半晌都讲不出话来,脸红得像胭脂打翻了。
“福晋,教堂到了。”马车渐渐停了下来,便听得驾马的小厮禀道。
停止笑闹,扶着雨涵的手下了马车,拉上窝在马车角落不敢出来的玲蓉,她的面庞还是被羞赧染得火红,怕是被人瞧出端倪吧,便推脱着不去了,我俩哪能这样善罢甘休,牵着她的手不脱,她无法,三人便向着教堂里头去了。
“清瑶小姐,你好。”刚进教堂,一声富有磁性的雄厚嗓音传来,口中说着生涩中国话,向我们问好。
“你好,穆经远。”对上那双褐色的眸子,我笑着问候,用十分缓慢的,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口吻细细问着,“在这里还习惯吗?最近有没有碰到烦心事?”
“哦,清瑶小姐,我很好,很习惯。”他象征性地上前拥抱了我,我回拥一下,他缓缓放开我绅士地微笑着。
我继续用轻缓的语速,一点一点地清晰吐字:“我今天来,是想祈祷一些事,企求上帝的保佑,请您带我过去吧。”
“好的,清瑶小姐,我很乐意效劳。”穆经远侧身一让,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一边走一边闲聊起来,他掠唇一笑道,
“清瑶小姐,其实你的语速可以快一些,这几天九爷常来教我汉语,我已经可以听得懂更多的中国话了。”
“哦?九爷近日常来?”我有些诧异,笑问道。
“嗯,是的,九爷真是个耐心的,又有爱心的人,帮助了教堂,帮助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上帝一定会保佑你们的。”穆经远的汉语依然有些生硬,却也足以看出他对九爷的钦佩之情。
“九爷又搭粥棚施粥了么?”我一向知晓,九爷表面上阴沉不定,冷酷绝情,实际上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一旦见到贫民受饥挨饿,便会心生恻隐,因此经常会尽己之力,借教堂寺庙之名开仓放粮,搭棚施粥,接济民众,却从未留名。
我曾问他为何做了好事却不留名,他只说守护大清子民是他分内之事,算不上什么好事。即使他这么解释,我也明白真实的原因,他不是一个喜欢万众敬仰的人,不是一个热衷盘踞高处的人,他习惯于隐在旁人身后,默默地当幕后之人,而非站在前台,站在聚光灯之下接受万人景仰,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几十年来,愿意在胤禩身后替他打点好一切,而不是自成一派,卷入争斗至死方休。
“可不止这些,九爷这几天还找了个院子,收留了许多四处飘零,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让我们全权打理这些孩子的生活,维持他们的生计。”穆经远叹了一口气,顿了顿首道,“九爷面冷心热,是个仁慈的商人,您也是,真的谢谢你们这几年来对教堂的支持,成义得救,现世救赎,好人定会得到天主的馈赠。”
“借您吉言,多谢。”我笑了一笑,内心却止不住的苦涩,救赎?真能得到救赎么?
人一生下来就是有罪的,今世来人间走一遭只是为了赎罪……
早先我不信这些个教派,是个如假包换的无神论者,但事到如今,却也愿意试上一试,即便只是极小的光亮,极小的希望。
真不知道,有没有积阴德,好人一生平安的这种说法,眼下图的,不过是心定心安。
人在做天在看,那么,请您保佑他们,少受一点苦吧,您不是最公平,最仁慈的神么?双手合十,轻闭眼睑,我虔诚地轻声祈求,眼前闪过过往的一幕幕,终归幻灭平寂,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良久,我依旧保持着姿势,直到身体全然僵硬,四周寒风侵袭,浑身上下已无一缕暖气,双足似乎粘在地上,难以挪动,双手已经麻木了,手背被冻得青紫,一条条紫色的血丝依稀可辨,指甲盖也是自下而上的紫罗兰,染得绚丽。
“瑶姐姐。”一声如莺啼般的娇俏声音,刺透死水微澜的空气,手上顿时一暖,一双纤纤素手包裹了上来,“瑶姐姐,你的手怎的这样凉?底下人是怎么办事的,这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好?”
“别怪她们,是我要独自待一会儿的。”好久都没见她了,不料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偶然碰见,我尴尬地微笑,心下瞬间生出些愧疚,迟迟不敢回望她的眼,率先向教堂门外走去,“瑾心,你怎会在此地?”
“也没什么特别的,无事出来闲逛罢了,路过这儿见姐姐的马车停着,念起虽说两府离得近,却好久没见姐姐了,便进来和姐姐说说话儿。”瑾心抱着我的手臂,随着我往外走,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笑个不停。
我则是魂不守舍,她问一句我便答一句,总觉得难以面对她,一张和我七分相似的脸,每见一次就抱愧一次。
虽说雍王府离八贝勒府很近,几乎是邻家,但我向来是住在瑶园,不住在贝勒府上的,因此少了许多见面的机会,难得的宴请我大部分都以身体抱恙推掉,今日猝不及防地见着了,难堪的感觉袭面而来。
“瑾心,你的气色红润了许多,四爷……他……对你还好吧?”我心神有些恍惚,瞅着瑾心明媚的笑颜,愈发感到自己十恶不赦。
瑾心的脸红扑扑的,青涩地点了下头:“爷对我很好,呵护备至,但凡是其他姐妹有的,定不会缺了我的份,只是……”她的脸色忽而凝重了些,欲言又止。
“什么?只是什么?”我急不可耐地想知道答案,心头似有一把炼狱之火在燃烧,面上却还要保持淡然。
“没……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何时才能给爷生下个一男半女的。”瑾心不多时便恢复了神色,红苹果般的脸蛋复又加深了几分。
听到她原来在忧虑这件事,我总算松了口气,勾唇一笑揶揄她:“嫁了人就是不一样了啊,想着生孩子的事了,放心吧,你一定会给四爷府添丁的……”
话至此,我蓦然说不下去了,她确实会有孩子的,只不过,大多早夭,为何上天要如此捉弄人?为人母是为人妻最幸福的事了,为何上天赏赐给我们这种幸福,却又迫不及待地收回,只留下锥心的疼痛呢?
失去孩子的苦楚我经历过,所以懂得,难道,瑾心要和我一样,甚至十月怀胎,历经几个时辰的折磨产下胎儿,然后才失去么?老天,你是何其残忍?
“福晋,您就别担心这事了,连瑶福晋也这么说,您必定会多子多福的,再者说了,王爷这么宠爱你,一个月总有十几日宿在您房里,别的时日不是在书房处理政事便是在嫡福晋那儿,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讲不定这回太医请脉,便会有好消息的呢。”瑾心旁边跟着的一个侍女笑道,“连兰姑姑都说了,王爷对您的宠爱……”
“好了,不许再说了。”瑾心的脸已红得不像话,急急出言打断了婢女的话头,牵着我的手快步往前走,似乎想逃开什么一般。
“走那么快作甚,赶着投胎去呀?”我笑侃道,抚了抚她红透的双颊,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羞涩所致,“听听又怎么了,你害羞什么呀?瑶姐姐就怕你过得不幸福,现在看来,四爷对你不错,我也便安心了。”
“瑶姐姐,你到我府上去陪我坐会子吧,一个人怪闷的。”瑾心也抬手捂着面颊降温,双眸似有些期待。
“这……”我左右为难,又是怕见到什么不必要见到的人,牵扯出什么不必要的是非,又是不忍拒绝她,这双黑白分明的纯净瞳眸,透露着幽幽的微光,却总让我的罪恶感加深,甚至一刻也不想停顿,立马逃离她的身边。
“走嘛走嘛,我有好多话想对姐姐讲呢。”瑾心不由分说地将我拉上她的马车,催促前面的马夫快走。
她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静静地待在马车里,听她叨叨地说着各种见闻琐事。
瑾心不似其他大家闺秀一般,四爷待她似乎甚为宽松,准她带着几个丫鬟家丁时常到街巷里闲逛,买些喜欢的小玩意儿,于是她的生活也和其他女眷不同,少了些禁忌和束缚,多了些色彩和欢悦。
“姐姐你知道吗,上回我恰巧出来透气,顺便置办些物件儿,碰上两个策马飞奔的人,真是骄横跋扈目中无人,他们的马踩踏了好多摊子……”瑾心眉飞色舞地叙说着她怎么除暴安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教训了两个小啰咯,说得我也专注地听了起来。
“还好南宫少爷路过……”瑾心提及译劭时,脸色黯了一黯,但迅即恢复如常,言笑晏晏地聊起译劭怎么协助她,教训得那帮纨绔子弟跪地求饶,向小摊主赔礼道歉,并且赔偿了所有的损失。
我暗自忖度,想必她这伤痛也该好的差不多了,以至于她不再避讳提到译劭的名字,四爷的爱护,若是能抚平这道伤疤,也算是大功一件。
“瑶姐姐……”瑾心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拉回了我的思绪,“怎么了,你有在听我说吗?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听雨涵说,这几年你的身体……”
“没有,我在听呢,不就是南宫少爷多么英武无畏,多么义薄云天么?好啦,我知道啦。”我笑了一笑,旋即正色肃颜,凑近她一点,低声温语问道,“可是瑾心,你真的放下了么?”
“不放下又能怎样呢?我都已经嫁给王爷了,还能如何?”瑾心淡淡的笑,淡淡的语气,却勾起我的心不住地颤抖。
约莫是见我的面色不佳,懂了我的担忧,瑾心灿然一笑:“瑶姐姐,我已经全部放下了,否则怎么会在你面前提起他而面不改色呢?你最明白我,别担心,我早已想通了,我与他本就无缘无份,何必强求。”
“你能想通是再好不过。”我怕只怕,你嘴上是放下了,心里却放不下,后半句我没有说出口,只是把手覆住她的手,安抚地回望着她,等待她眸中的目光变成一泓清水,幽静无澜。
马车锦帘高高打起,兀然灌进来的冷风激得我一个哆嗦,紧了紧斗篷,我轻握着瑾心的手微微加力,便回身徐徐踩着脚凳下了车,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旁若无人地和瑾心聊着天,提步往内走去。
前脚刚迈进瑾心的院子,我的脚步忽然滞了一滞,满园的腊梅林,为何那样熟悉,扑鼻而来的漫雅香味儿,竟然恍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