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家的香烛铺正巧和兰记饼铺在一条街上。三年没见,那兰儿姑娘出落得更水灵了,是街面上出了名的糕团西施。白覆被她迷得魂不守舍,成天看着兰记的招牌发呆,还总忍不住在兰记门外来回溜达,常常“咣”一声撞在老槐树上,鼻青脸肿地回来。
这天,他又趴在窗台上,巴巴等着兰儿出来,被白掌柜一记栗子打在头上,“覆儿,又在看什么呢?还不快进去温书,再过三个月就要院试了。你给我考个秀才回来,我也好跟老爷夫人交代。”
白覆有口无心地应着:“再等等,再等等,你说兰儿姑娘每天要做多少个糕团啊,怎么还不出来?”
白掌柜又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还胡思乱想,你没有一个半个功名,谁能看上你啊。快去温书。”
白覆不情愿地回答道:“是,这就去。”便回到屋里,翻箱倒柜,找来了上等的麝香、沉香、合欢花、兰花、透闪石等材料,悉心做了一个爱心形状的盘香,成型后真是色如温玉,气味怡人。白覆又从书桌的最底下翻出一张兰花图案的诗笺,写上“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爱兰香,白覆赠”几个字。再配上一个紫檀小匣,用红绸子裹了香放进去,将它悄悄送在了兰记的柜台上。
却不想,白覆前脚刚走,皇长孙朱由校便蹦蹦跳跳地带着几个小太监进了兰记,衣角还带进来一阵风,把诗笺吹到了柜台底下。
朱由校向里屋招呼道:“兰儿姐姐,我给你送模具来了,都是用新年的桃木刻的,包你用一百年也不会坏。”
兰儿忙打起门帘出来,“参见皇长孙殿下,谢谢你还想着我这个姐姐。”
“兰姐姐,我现在可不是皇长孙了,你该称呼我皇长子。”
“哦,对对对。难怪你都大半个月没来我这儿了。上个月万历爷薨世,这街面上又是要带国孝,又是要禁曲禁戏,也折腾了许久,想必宫里更是忙翻了吧。”
“我才不管那些,只要天天有木匠活儿做我便高兴。皇爷爷死了也好,他总教我防小人、做皇帝什么的,烦得要命。”
闲谈间,皇长子拿起柜台上的紫檀木匣打量,“好精致啊,还是个明榫的硬木匣子,哪儿来的?”
兰儿说:“不知道啊,刚才还没有的。你喜欢拿去就是了。”
皇长子就打开木匣翻看,里面的木板不像是用平木铲推平的,倒像是拿铁家伙削平的,“好手艺,这么硬的木头一点磕巴都不打。好姐姐,那我就拿走了。”
2
皇长子在宫里整日拿着紫檀小匣把玩,这小盒雕刻纹饰简单,材料也不是最上层的,就是这木头异常平整,像是用传说中的刨子刨过的。皇长子琢磨了半天,又好奇匣子里到底装了什么,翻开来一看,是一卷别致的沉香,样子很是可爱,就命人点上一盘试试。
温甜的香味飘满了整间屋子,犹如三伏天里的一缕清风,包裹着初恋的味道,吹得人人都动了春心。皇长子闭上眼,想起了可爱的兰儿姐姐,开心地咧开嘴笑了。宫女太监们也不由自主地在大殿里摇着双臂、摆着双腿,旋转着荡漾了起来。
悠远的香味还一直飘进了乾清宫的前殿,病歪歪的光宗皇帝闻了,立刻精神抖擞地往朱由校的屋子里来。“啊!好香!”他捧着香炉,贪婪的猛吸了几口,顿觉百病全消,周身一片温暖。便又打开炉盖闻了闻,突然,血脉喷张,口鼻渗血,呜呼一声便倒地死了,脑海里还做着一个美美的春梦。
这真是宫里少见的离奇怪事,纵欲过度的光宗才当了一个月的皇上,便因为吸入过量的麝香和阳起石一命呜呼了,留下了一推烂摊子。
3
“回来,别跑……”这天上午,宫里突然传来李选侍尖利地叫喊声。它像一把利箭划过早已风声鹤唳的皇宫,把祭奠光宗的白番都惊得呼呼作响。
李选侍本就是个神经质的女人,时不时就要歇斯底里两声。这回,她刚被封了康妃,更是以“我野蛮我骄傲”的气势,想要牢牢霸占住光宗的遗体和即将继位的皇长子。
光宗的魂魄吓得登时从棺材里弹起。他气急败坏地无声大喊:“诶,你们嚷什么呢?简直没了王法。今儿头七,朕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喂,别跑啊,供品还没给朕摆上呢!陪葬的侍女有没有啊,喂……”
可惜大家都懒得回应他,接二连三地冲出殿去。
内阁大学士刘一燝和英国公张维迎架着皇长子朱由校,率先跑出了乾清宫。顾命大臣方从哲带着一帮老头紧随其后,将三人护在中间,给事中杨涟负责断后,他们拼尽全力,试图尽快摆脱李选侍的魔音,护送皇长子顺利登上帝位。
刘一燝一边跑一边慌手慌脚地帮朱由校退去身上的丧服,一不小心却错解了自己的裤带,急忙嚷道:“英国公,等我一会儿。老臣的裤腰带松了。”
英国公不耐烦的“哎呀”一声,强拖着他往前,还催促着:“快些、快些,想叫那泼妇追上来吗?”
李选侍也是一身丧服,她迈着小脚扭扭捏捏地追出来,又喊了一嗓子:“你们、你们这帮驴皮老腊肉,快放下我的哥儿。别跑、别跑了……啊……”
方从哲被吓得腿软,一下子跌跪在地,老花镜也“啪叽”一声摔碎了一块。
杨涟见了,焦急地说:“哎呦,我的老大人呐,稳住、稳住了。快快……”
他边说边把方大人扶稳,再拿脚后跟将掉落的镜片一踢,正好踢在了李选侍抬起的右脚下。李选侍的右脚便随着老花镜的滑动离她的身体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成功地把自己拍在了砖地上。
英国公又将皇长子身上褪下的孝服往李选侍头顶一抛。李选侍登时想站也站不起来了。
朱由校嬉笑起来:“哈哈哈,好玩、好玩,那母老虎在地上表演蒙面劈叉呢,快、块,别让她追来啦!”
李选侍又喊道:“啊……你们这帮老匹夫,先帝爷才闭眼,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你们就敢来乾清宫撒野。唉……快给我回来、回来……”
众人充耳不闻,七手八脚将朱由校塞进轿子里,抬了起来。紧接着,一帮年过半百的老干部“嘿呦、嘿呦”喊着整齐的号子,以前所未有的强大马力绝尘去了。
另一边,李选侍被太监们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追过来。她对着奴才们,口中依旧大骂:“养了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几个老家伙也拦不住,小李子,你倒是快带人去追啊。”
首领太监小李子把手一抬,示意大家停下来。他皮笑肉不笑地对李选侍说:“回禀娘娘,依着奴才咱们还是算了吧,都说这强扭的瓜不甜,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唉,总之咱还是算了吧,您这三寸金莲要是伤着了,先帝爷可不得心痛得慌!咱们还是别任性了。”
李选侍动了怒,说:“混账!你这奴才倒做起我的主来了。是不是活的不耐烦,想陪先帝爷去呀?”
小李子的眼睛滴溜溜乱转,答道:“奴才也想着能为先帝尽忠,可到了那边就怕谁也不认识我呀。哦,对了,忘了回禀娘娘,皇长子说了,什么小桃子小李子的,弄得皇宫跟个果园似的,以后奴才就改名叫魏-忠-贤了,要忠君爱国、做个贤臣。灭哈哈哈哈!来人呐,扶娘娘回宫。”
这场叹为观止的赛跑终于结束了,李选侍被强行拖回宫中,从此便鲜少见她在这宫中出没。
而文华殿即时举行热闹隆重的登基大典,旗幡、执帐、红毯,印得这红墙绿瓦也换了一种颜色。
十三位顾命大臣背靠背瘫坐在地上,用最深情的目光一路护送新皇明熹宗朱由校坐上了龙位。一切尘埃落定,可怜的刘一燝终于能好好地把裤腰带给系上了。
4
“哎呀,饿死了饿死了。”登基大典刚结束,熹宗便忙往后殿跑,还嚷嚷道:“什么登基大典,快把我给饿死了。”
奶娘客嬷嬷端着一碗奶酪迎过来,说:“哎呀,皇上,今非昔比,您现在是熹宗皇帝了,得称呼自己个儿‘朕’。”
熹宗:“哦,对对对,朕饿了,快把新制的点心给朕拿过来。”
客嬷嬷:“唉,这就对了。”
说话间,杨涟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说:“哎呀皇上,您怎么先回来了,快快,仪式完了还有紧急政务要商议呢!”
熹宗却只顾着摆弄糕点,漫不经心地答道:“没事儿,杨大人,不用着急。来,先吃块桂花糕吧,这可是兰记的出品哦。”
杨涟摇摇头,哭笑不得:“哎呀,皇上。您说今天朝上文武百官向您参拜,您把个烧饼藏在袖子里做什么呀!”
熹宗:“还说呢,朕饿了一路,刚想拿出烧饼垫吧一口,就掉在那汉白玉斜梯上了。”
杨涟连连摇头,又说:“罢了罢了,皇上,您初登大宝,必要即时发下几道圣旨政令,树树威风才好啊。”
熹宗:“哦,朕最喜欢写字了,你快说有什么事儿要办,朕这就亲自替你写就圣旨,发到各个州府县衙。”
杨涟:“皇上,玩笑了,微臣不敢。不过这头道圣旨意义非凡,必得是皇上您亲自拟定一个安邦定国之策,才能威震海内啊。”
熹宗沉思片刻,说:“有了,那就下旨在宫里修建一个木器手作坊,盖一间五进双层敞间别苑,要纯木结构的,由朕亲自刻上梁栋的花纹,再刻一头盘身金龙在房顶上当避雷针。”
客嬷嬷:“哎呀,皇上,这个主意好,奶娘从小看着您就是鲁班转世。”
熹宗腼腆地笑笑,继续说:“哦,对了,还要配上最齐全的刀锯枪凿。朕听说,西洋新发明了气动的打钉枪,轻轻一按就能订穿三寸厚的木板,到时候也要来上一套最好的。还有市井间有一个叫潘篱的木匠,做的硬木匣子平整光滑如镜,能省去诸多打磨工夫。若能把他找来,与朕日夜切磋研习,朕的手艺就不愁不是天下第一了。”
客嬷嬷:“恩,皇上您就专心致志的研习,奶娘天天变着花样儿的给你做好吃的,啊。”
两人正说得眉飞色舞,却被杨涟打断,“万万不可!皇上啊,这第一道圣旨意义非凡,您怎么能图一己的喜好,忘却天下黎民的福祉呢?依老臣之见,这第一道圣旨还得多替百姓们干些实事呐!”
熹宗一转念,又说:“嗯,杨大人说得也有道理。诶,要不然就在东市建一个大型的木艺家具市场,这样老百姓们想买个桌椅板凳什么的,就方便的多了。”
杨涟:“木……木艺市场?”
熹宗:“是啊,要不干脆就把整个东市都改成木艺家具集散地,街面儿上卖货,后头再建一个大仓库,每逢市集定期举办主题展销会。这样老百姓的日子必定能红火起来,怎么样?”
客嬷嬷:“皇上就是皇上,时时刻刻心里都装着老百姓。依我看啊,不光得定期办展销会,到了晚上咱们就把东市附近的街市全部免费开放给小商小贩,让他们摆摆地摊,或者是各家各户有什么不合用的家具床板都抬出来,弄个、弄个……大鼻子们说的什么跳蚤市场,皇上您说怎么样。”
熹宗:“哎呀,嬷嬷,朕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见识。真有那天,朕也得带着手艺家伙去摆个小摊,与民同乐一番,哈哈哈。”
杨涟实在有些忍不住了,怎么堂堂九五之尊只对木匠活计感兴趣,便又说:“万万不可!皇上啊,这第一道圣旨必然是要福泽万里,让各朝廷内外、贩夫走卒都能感同身受,才不辜负皇恩浩荡啊。”
熹宗:“啊?还不行啊,怎么朕要施点皇恩还这么费劲。杨大人,那你倒是出个主意呀。”
杨涟:“启禀皇上,历朝历代,新皇登基要么大赦天下,要么减负免税,依老臣看,皇上只需应现实财力之多寡,酌情让利于民即可。”
熹宗:“每个皇帝登基都是老一套,那还有什么新意可言嘛,不好玩不好玩,让朕再细想想。”
熹宗在殿内转了一圈,计上心来:“有了,不如办一个全国百工评选大赛。告知各州县,凡有一技之长者、有看家绝活者,或是能造各类精良器物者,都可以去当地府衙报名,经过县、州、府、省层层选拔,精挑细选一百名工匠入京,钦点为全国百强手艺人。到时候,再让前十名工匠殿前比试,优胜者封为御工,官居八品,留任宫中。如何?”
客嬷嬷眼巴巴地望着杨涟,说:“好主意啊,杨大人,您听听,这可是惠及天下百工、与民同乐的好主意啊。”
熹宗:“是啊,朕早就想和天下的高手们过过招了,杨大人你觉得怎么样?”
杨涟:“哎呀,万万不可,皇上啊,这第一道圣旨又怎么能如此儿戏呢!”
熹宗发起小孩子脾气:“这也不对、那也不好,你说要替百姓办事,又说要惠及天下,这个主意不正两全其美吗,怎么就成儿戏啦。”
客嬷嬷:“是啊,杨大人,您即来讨皇上的示下,几次三番违背皇命究竟是什么意思!”
客嬷嬷边说边给皇上擦汗揉背,侧着脸正好看见魏忠贤在屏风后面冲她招手。她悄悄走过去,对魏忠贤说:“来了,怎么也不进去。”
魏忠贤:“我这个时候进去,怕那杨涟老匹夫更要范倔了,你呀,就跟皇上说如此这般……”
于是魏忠贤教了客嬷嬷许多悄悄话,客嬷嬷又一并小声告诉了皇上。
熹宗听杨涟说教正觉头痛,得了这个主意高兴起来,说:“罢了罢了,杨大人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朕刚刚登基,应该在民生大事、内忧外患上多多用功。那就先调集所有兵力去平定辽东叛乱,以振国威。朕就算倾家荡产,也定要守住大好山河。即刻下旨……”
杨涟听罢一惊:“慢慢慢,皇上,万万不可啊。把所有军队调往辽东,那谁来防御蒙古啊。”
熹宗做慷慨激扬状:“蒙古?那就先出兵蒙古,灭了土蛮,再取辽东。来人啊,即刻下旨……”
杨涟扑跪在熹宗脚下,说:“哎呦,万万不可,我的皇上啊,现在江山未稳、国库空虚,大量银钱控制在福王和各大财团手中,拿什么去打仗呀。”
熹宗:“那、那就先打福王,抄了他的家,集齐军饷再打蒙古和辽东。”
杨涟都快急哭了,客嬷嬷抢先与他一同高喊:“万万不可啊,皇上。”
熹宗与客嬷嬷对视了一眼,皆抿着嘴偷笑。
客嬷嬷走过去搀起杨涟,故意讥讽道:“哎呀呀,杨大人,您快起来吧。您除了‘万万不可’还会不会点儿新词了。您倒是说一个即能替皇上立威,又能利国利民的主意啊。”
杨涟毕竟年纪大了,他惊魂未定地说:“皇上真知灼见,还是举办那个什么全国百工评选大赛最为妥当。”
熹宗:“真的吗?不是儿戏?”
杨涟:“皇上圣明,臣拜服。”
熹宗高喊“耶”!
这时,魏忠贤也从屏风后跳出,与熹宗、客嬷嬷三人互相击掌欢呼,独留下暗自神伤的杨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