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连几日，白覆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喜乐汤总是一大早就被同学们抢购一空。他又能雕会画，闲暇时画了许多式样的抵用宝钞，有梅菊桃各式折枝花卉的，有荔枝龙眼纹样的，有蝙蝠祥云图案的，都颇受欢迎。慢慢的，同学中竟有人开始出高价收集他画的全套花样，还拿这个互相攀比起来。
陈立见自己手中的宝钞都是普通货色，不甘心被人比下去，便也想换几张限量图案的宝钞，好在人前显摆显摆。只是大家今日喜欢牡丹的，明日便追捧仙鹤的。等陈立好不容易都得了，又开始讲究收藏什么套装版，有松、竹、梅岁寒三友的，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的，花样层出不穷。弄得陈立从没称过心意，还几次三番被人嘲笑。
这天晚上，陈立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便干脆起身，自己画了一张人参图案的宝钞，欢喜的不得了。第二天还带到学校到处和人炫耀：“怎么样？人参图案，限量发行，整个书院只此一张。”
大家围过来一看，果然稀罕，白参红蕊，也是张面值一百文的抵用宝钞。便有人喊：“换给我把，我拿两张麒麟的和你换。”
陈立毫不理睬，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又骄傲地回过头说：“不换，你拿整套的梅兰竹菊来，小爷我也不换。”说完把宝钞举起来，在大家面前得意地晃了晃。一个不小心，失手掉在了白覆的书桌上。
白覆捡起来一看，“哈哈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胖的人参，你以为顶个鸡冠花就是雄鸡啦，插根红穗子就是人参啦，去去去，少拿这个蒙事。”
大家说：“嗨，原来是假的呀，早知道你陈立就没办过爽快的事情。”
陈立听了，顿时急红了脸，像个呛人的朝天椒，上前争辩道：“怎么，白覆你想赖账啊，明明前些天自己画的，现在想出尔反尔，不认了？”
白覆说：“你去看看别人的，左下角全都画了我白记的字样。”大家细看看，果然其它宝钞的鱼鳞纹花边上都隐着个“白”字。
陈立顿时羞得脸上红一阵、黄一阵、白一阵，像开了一个染料铺似的，便早早告假回家去了。
2
陈知事见儿子今天早早放了学，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地，觉得奇怪，便进房问道：“又是谁惹着你了，这样心神不定？”
陈立躲在被子里头哭得梨花带雨，又不敢和父亲实话实说，便扯谎道：“回禀父亲，今天白覆拿喜乐汤来书院，我喝了一碗，肚子就绞痛，连上了好几趟茅房了。”
陈知事说：“什么喜乐汤，又是白家那闯祸精鼓捣的东西？”
陈立说：“嗯，说是能防治风寒的良药，好喝得很。”
陈知事说：“胡闹，药也是能随便喝的。我定要去找那老白头好好说道说道。”
陈知事便气冲冲地来到白家的香烛铺子，一屁股坐在中堂上，捂着头，装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白掌柜见了，赶紧迎过来，“哟，这不是陈大人吗？稀客啊，这是干什么呢？凹造型啊！”
陈知事说：“老白头，你这可有白事用的香烛？快给我全都拿过来。”
白掌柜问：“哎呦，您这是怎么了？”
陈大人说：“活不成了，你可不知道，你们家的宝贝儿子现在都成大夫了，天天弄个什么百事喜乐汤去书院，喝得我家小儿拉了几回肚子，整个人都不好了。”
白掌柜听了一惊，“哎呀，知事大人恕罪，小人实在不知，令公子可有大碍吗？”
陈知事：“哼，躺在床上起不来了。看来今天不拉你们家白覆去陪葬，我家夫人那关是过不去了。”
白掌柜：“别别别，大人饶命啊。都怪小人管教不严，我这就去给令公子请个最好的郎中看看。”
“不必了，已经请了大夫了，大夫说没有人参、林芝是救不回我家小儿的命了。”说着陈知事望向天空，悲伤地哀嚎起来：“儿啊，你说爹哪有那么多钱买人参啊，你的命好苦啊。呜呜呜……你的命真是太苦了。”
白掌柜会意，赶紧从柜上拿了两锭纹银递给陈知事，“大人啊，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先拿这点银子抓了药再说，赶明儿我亲自给令公子送些人参、林芝过去。”
陈知事听了，赶紧止住眼泪，瞄了一眼，“这是多少啊？四十两啊。”就又用袖子捂着脸哭道：“我那可怜的儿子啊，是我这个当爹的没能耐啊，让你受苦了啊……”
白掌柜没办法，又去柜台取出两双银锭递过去，却迟迟不肯松手，嘴里还说：“大人你可千万拿好，别噗通掉了，砸了自己的脚。”
陈知事见有了银子，立马就恢复了正常，用力地从白掌柜手中抠出银锭，说：“算了算了，这回的事就先算了。只是这医啊药啊，也是好玩笑的吗？万一以后伤了人、害了命，可别怪本官不念旧情。”
白掌柜一边赔笑一边道歉，又说了几车的好话，“是是是，陈大人教训的是，待我回家仔细审问那个不肖子，再去府上登门致歉。”
陈知事本来就要走，又见柜台上放了几根上好的鎏金红蜡，指了指说：“正好书房的蜡烛用完了，这个多少钱。”
白掌柜听了，心头滴血，暗骂道：真是个无底洞，活该你们家儿子拉肚子。但脸面上还是一派客气，给他包了两根，又说：“什么钱不钱的，街里街坊的，还指望大人您多照应。”
陈知事满意地笑笑，正想伸手接过来，先生却拎着白覆破门而入。陈知事赶紧缩回手，尴尬地冲先生干笑两声，“呵呵，来买两根蜡烛，别误会、别误会。”
先生也顾不得客气寒暄，进门便丢下一句话，“贵府少爷好本事，再过两日怕是要把学堂都搅和成菜市了。我孔孟之门太小，容不下这尊大佛，从明天起，就不用再来书院了。”说完抬脚就走，连正眼也不瞧一下白掌柜。
白掌柜见状，赶紧上前拉住先生，“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覆儿有什么做得不对，您打他骂他都使得，可万万别赶他出书院啊。”
“古往今来，商贾子弟本就不能登堂入室，我看白掌柜您为人忠厚，又称白家以前是书香门第，才破例收他入学。可他竟在学堂上公然的做起买卖来了。”先生边说边将几张抵用宝钞往地上一掷，“您看，您看，这买卖做得好啊，连私家宝钞都刊印出来了。岂不知私制宝钞是发配流放的大罪，我小小书院可担不起这样的罪名。”说完“哼”的一声扭头走了。
白掌柜回头瞪了白覆一眼，说：“去祠堂跪着，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便赶紧出门追先生去了。
陈知事在后面还落井下石，“再不管教可如何是好啊。”便将两根红烛掖在腋下，拿走了。
3
过了半晌，白掌柜从外头风风火火地回来，一句话也没说，便一脚踹开白覆的房门，把大橱小柜、床头桌底、犄角旮旯全都抄检一遍，将他平日收藏的各种杂书、玩具、药盒等物收缴上来，便要点火烧掉。
白覆见了，跑过来死死抱住，“爹爹，不要。这些可都是我的宝贝啊。”
“哼，宝贝、宝贝，我今天就是要烧了你这些惹祸的宝贝。”白掌柜一把推开白覆，就把蜡烛丢了进去，“轰”的一下烧起一片。
白覆见了，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在地上翻滚着把火苗压住，又说：“爹爹，你好没道理。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还不知错，真是屡教不改。你摆医弄药害得陈知事之子下痢不止，又在书院里做买卖、发私钞，真是丢尽了白家的脸面。”
“什么嘛！爹爹您不就是卖蜡烛、熏香的掌柜吗？怎么我在书院里做买卖就丢脸啦。这可真是只许州官拉稀，不许百姓放屁啊。”
“这这……你还嘴硬。自古道‘士农工商’，商在最末。白家家道中落，为了养活你我才干了这下贱的营生，指望的就是你能识文断字、重振白家，你这般胡闹，是要活生生断送自己的前途啊。”
“那春秋的范蠡、秦朝的吕相、前朝的沈万三都是做生意的，却也做出了个家国天下，怎的商人就下贱了？再说，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压根儿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又何必在一根绳上吊死？而且还是根够也够不着的绳子。”
白掌柜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取出了家里的软鞭，呵斥道：“你、你个不肖子，还敢顶嘴，真以为我不敢动家法吗？”
白覆仍旧油腔滑调的，“打在儿身，痛在爹心，不是不敢，是爹爹您舍不得。”
白掌柜这回真算是发了狠心，一鞭子用力地抽在白覆的腿上，说：“有本事便去当你的吕不韦、沈万三，你若还想做白家的子孙，便不许你摆弄银钱。”
白覆长这么大，还是头回挨打，也委屈的不行。便赌气说：“谁稀罕。从今往后定不再吃你白家一口饭。”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4
夜深人静，白覆气鼓鼓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又筹谋着往后要如何营生，做什么生意、去何处筹钱、本钱多少、如何买卖等事。胡思乱想间，突然想起林大娘说过：这天下女人的钱最好赚。
便赶紧起身，从刚才烧剩下的宝贝中，翻出以前做的一盒膏药，名叫太极养颜膏，黑白两色呈太极图案，黑的是用驴皮加桃花熬制的保湿膏，活血润肤；白的是用羊脂加珍珠熬制的美白膏，去黄养颜。是前年林大娘烫坏了皮肤，白覆特意给她做的，如今正好拿它去集市卖钱，堵堵白掌柜的嘴。
转天，天还未亮，白覆便拿自己的零用钱统统换了驴皮、羊膘、珍珠等物，精心制作了几十盒太极养颜膏，挑到集市上去卖。
第一天开张，他格外热情，见到大姑娘小媳妇路过就忙不迭地黏上去，使劲地推销：“瞧一瞧，看一看呐，秘制太极膏，提颜值、修气质，一瓶解决所有肌肤烦恼，是您走亲访友、居家旅行的必备良物……这位大姐，看您脸上有色素沉积，脸色暗黄，一定要试试我这个有回春之力的太极养颜膏啊……”
大姐却拿鼻孔对着他，说：“你说谁呢，你说谁呢，你才脸色暗黄，你们全家都脸色暗黄。”
白覆越挫越勇，“大娘，您的皮肤怎么这么干，试试我的太极膏，效果好得吓死人啊……”
“我看你就是个死人，去去去，谁是你大娘？有这么年轻的大娘吗？讨厌！”
白覆再接再厉，“婶子，您脸上沾了一脸芝麻。哎呦，不对，原来是一脸雀斑啊，那您可离不开我的太极膏了，用了这个保管你脸上的雀斑全消……”
“有雀斑怎么啦，有雀斑怎么啦？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吗？臭小子，看人主要看气质，懂吗？好好学着点。”
主顾们没一个待见他的，都翻着白眼走了。白覆的信心值随之急速下降，嘟嘟地亮起了红灯。
这时，对面一个卖菜的小姑娘指着他，笑道：“哈哈哈，娘亲，那个哥哥今天整整挨了40顿骂！”
白覆顿觉颜面扫地，小心脏被碾压的粉碎，信心值跌破谷底，哄地一声在他脚底下炸出了一块阴影。日落西山，他竟一笔生意也没做成，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像只斗败的公鸡。
林大娘见了，心痛地喊他道：“覆儿，回来了，快，吃了饭再回屋，你爹今天特意去买了你爱吃的蹄髈。”
白掌柜在一旁只装听不见。白覆瞄了他一眼，见父亲不想理他，又咽了咽口水，说：“在外面吃得饱着呢，回屋了。”
弄得白掌柜又心痛又生气，赌气说：“别管他，不吃就全拿出去喂狗。”
白覆空着肚子躺在床上，睁眼饿到了天亮，想着今天在街上叫卖是不是太过热情了，现在不都流行小鲜肉天然呆吗。说不定在姨娘们面前卖卖萌，这太极膏就卖出去了，也好少挨些骂。
5
第二天，白覆依旧去集市摆摊。这回打定了主意要走深情路线，便一句话也不说，只待有女客经过，就拿一双动人的小眼睛萌萌地盯着人家。
几个大婶走过来，白覆双手托腮，扮出一副无辜状，说：“大姐姐，买盒太极膏吧。”大婶们见了，果真开心地指着他笑笑。有一个胖胖的还走过去冲他回了一个媚眼。白覆顿觉毛骨悚然。
对面又过来几个姑娘，白覆定定神，甩了甩头发，用温柔的眼神望着她们，“美女，可要买些润肤养颜的太极膏吗？”姑娘们倒是腼腆，见了白覆，抿着嘴笑笑，也不过去。
白覆疑惑不解，这有什么可笑的，女人的心思可真是难懂，便壮着胆迎上去唱到：“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别猜、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明白。不知道她为什么掉眼泪，眼泪；也不知她为什么笑开怀，开怀。啊……女孩的心思你别猜，别猜，你若猜就该要明白，明白。她喜欢时时美丽赛西施，她喜欢太极养颜胜貂蝉。”
唱完一曲，白覆将太极膏往姑娘们面前一推，大家却都哄笑着跑开了。弄得白覆更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旁边有一个卖丝绢女红、小孩鞋帽的大婶这两日也没有生意，看见白覆在这一个劲的作怪，气不打一处来，就骂他道：“你是哪家的小傻子，平白的把我的客人都吓跑了。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有几斤几两，顶着一张长坏了的脸，还在街上瞎放什么电！”
白覆卖不出货去，也正无处撒气，便上前顶嘴道，“唉，谁长坏了、谁长坏了，小爷我是歪打正着，长得正好……”刚说了半句，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拦住，回头一看原来是陈立揪住了他的衣带。
白覆把他推开，没好气地说：“你小子怎么来了，让开让开，你这胆小鬼，放了学不回家不怕你爹揍你吗？”
陈立岔开话题，问道：“怎么好几天没见你去书院了？”
白覆阴阳怪气地说：“哎呀，不敢去啊，学校里有小人啊。”
陈立说：“你还记仇呢！我那天不是故意要告你的状，真是小气。”
白覆不耐烦了，“你这害人精，还有不是故意的时候？走开走开。”
“我怎么害人啦，讨厌。”陈立也懒得理白覆，丢下一个钱袋便走了。
白覆拿过钱袋一数，里头有二两散碎银子和三四百零钱，才知道陈立原来是怕他没生意，特地给他送钱来的，忙想追他回来，陈立却已经跑出了老远。
白覆自言自语道：“这孙子，还不知道要为这几两银子心痛多久呢。”便也顾不得许多，饿狼似地去旁边的面摊吃了三大碗面条。
晚上回去又将这两日的点滴仔细捋了捋，恍然大悟，“都说男女授受不亲，那些妇人们，必定是看我一个后生小子，不好意思来买东西吧。”
6
第三日，白覆仍旧挑着太极膏来到街市，也不急着摆摊，先是拿出一盒来送给昨日卖女红的王大婶，还巴结说：“这可是自家的祖传秘方做的，大婶您底子好，擦了保准能年轻十岁。”
王大婶高兴坏了，“今天你这小嘴怎么这么甜了！”
白覆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问：“大婶，您辛苦一天，能卖出多少钱来？”
大婶叹了口气，说：“小生意难做，这几日没卖出两件，生意好的时候也不过净赚三百文左右。”
白覆暗自欢喜，忙掏出一两银子递过去，“大婶，那今天您的东西我全包了。”
“别开玩笑了，这么些，全都买了？”
“是啊，这些东西我全包了，只是先不拿走，还要请您帮我卖这太极膏，等收了摊无论赚多赚少，除了这一两银子，还另外还您本钱，可好？”
“好好好，怎么不好？只是你这小伙子，额头小、脸颊瘦，翻起脸来不会比翻书还快吧？”
“您放心，别看我年纪小，必定言而有信。给，这是定钱。”说着便将一两银子，塞进了大婶的手里。
王大婶高兴得脸上的皱纹都少了两条，忙收好了钱，又拿起一盒太极膏仔细瞧了瞧，恭维道：“果然你卖的是好东西，我光是拿在手里都觉得自己年轻了。说吧，叫我怎么卖法？”
白覆便将太极膏的药性功效细细与她介绍了一番，又嘱咐说：“太极膏390文一盒，买一盒送一条手绢，买两盒750文送一条汗巾，买三盒只需一两银子，另随意挑选针线三件，您可记住了。”
“这倒新鲜，又是买又是送的，我倒是糊涂了。”
“大婶，这叫做捆绑销售，买一赠一，您就照我说的法子吆喝，保准今天你我都能日进斗金。”
“记住了、记住了，您就瞧好吧。”
那大婶果然能说会道，叫卖的声音也清亮，“买太极膏，送汗巾鞋帽咯。养颜圣品，免费试用咯。”满街的女人远远就听见有人喊着“买啊、送啊”，又听见“免费”两个字，便都像中了咒一样，“呼啦”一声围将过来。
姑娘们试用、品论了一番，都称赞太极膏效果不错、味道也好，只是价钱略贵了些。
众人正犹豫间，大婶不紧不慢地解释道：“390文，要说贵也确实是贵了些，可是买三盒就只要一两银子，里外里您就赚了170文大钱，还有这上好的针线，平日里可都是要卖一钱银子一件的，您仔细算算，是买贵了还是捡了个大便宜。”
姑娘们听了这番话，两眼放光、连忙点头称是，也有要两盒的，也有要三盒的，也有买十盒非得让卖家绕一盒的。偶尔有一两个嫌贵的，只要听见“免费送你一条汗巾”、“白给你双虎头鞋”这样的话，就好像中了魔咒一样，立刻掏钱抢购，仿佛这不是在买货，而是在抢钱。才不一会，几十盒太极膏便都销售一空了。
晚上，白覆拿着整袋银钱回到家，嘚瑟地掏出一两银子抛给林大娘，得意地说：“大娘，晚上给我炖只老母鸡。”说完朝着白掌柜骄傲地一挑眉毛，进屋去了。弄得白掌柜喜也不是、忧也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