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炎倒也不必担心随时有可能从哪个不起眼的角落放出一颗只有方向、没有目的的无情子弹,而夺了他的小命,因为他深深地明白,自己在敌人的眼里,绝对是一钩钓大鱼的香饵,鱼儿还未上钩,怎么能先毁了饵呢?事实果然不出小黄炎所料,他看似鬼鬼祟祟、实则明目张胆的行动早就被敌人的侦察兵注意到了。为了保险起见,他们也没有一发现小黄炎就冲上去拿下,而是一路跟踪了好久,排除了各种意料之内的可能后,才出现在小黄炎的眼前。
正在溪流中游的一处浅滩无精打采地洗着脚丫的小黄炎听到均匀的脚步声而转过头,看见迎面走来一位背着手、看上去年龄不大,但却让人一时半会儿琢磨不透的男人。长着一双比老鹰还刁钻的眼神,好像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似的,胡子刮得很干净,眉角处有一块眉毛长短的竖疤。他们的组织能在“异国他乡”存在两年而一直没被完全消灭掉,必然有其过人之处,也必然有通晓这个国度语言、精于与社会各界人士打交道的家伙。那个男人脸腮上虽然有几块怎么也抚不平的横肉,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看上去很真诚、很善意的微笑,绝对是那种皮笑了,肉也笑了,但心未必笑了的类型。他装作很亲切地问小黄炎:“小家伙,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呀?你家在哪儿的呀?要不要叔叔送你回家呀?饿了很多天了吧?来,这个给你,不用客气,叔叔是自己人,吃吧!”说完他从背后拿出一块又大又香的面包在小黄炎面前充满玩性地晃了晃。小黄炎听到那个男人不仅流利,连腔调都跟当地相差无几的语言后,心中着实有些惊讶,不过这还是在他预料之内的。他知道,那种面包是县上的面包房都不一定有的好东西,他特地以发光的充满期待的大眼睛盯着那块油油亮亮的大面包,还咕噜咕噜地大声咽了几下口水,片刻后,豁地一下把它抢到手中,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活像一个饿得发慌的小叫花子。“来来来,喝口水,别噎着。”那位陌生男人又给小黄炎递过去一个军用水壶。小黄炎一边拼命地啃着,一边以迷惑不解的眼神看着那位笑得简直可以用春风迎面来形容的男人问道:“自己人?那炎怎么觉得以前好像没见过你呀?你的面孔让炎感觉好陌生哦!”那个单从外貌看不出其具体年龄的男子装作很亲昵地单手逮住小黄炎的头,不停滴搓搓着,他笑呵呵地解释道:“我是你们村村长的一位远房亲戚,曾经打过很多战,听说你们村将要被坏人们围攻,所以他老人家就把我请来了。叔叔来帮你们赶走坏蛋,难道还不算自己人吗?我知道你们村的人请了许多叔叔伯伯们潜伏在某个地方,我受你们村村长之托,正打算赶去那个地方与他们汇合呢!可他老人家为了安全与保险起见,没在告急信上具体写出那个地点的位置。现在时间紧迫,那帮坏蛋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了,真的不容再耽搁了,你是这个村子的孩子,一定知道那个地方的,马上带我去,好吗?”小黄炎听他说了这些话后,故意装出一副戒心大消、疑心大减、由之前紧锁眉梢很快变成喜笑颜开的样子,他双手逮住那个男人的大手晃个不停,似乎真的把那位身份不明的男子当成了自己的亲叔叔。
小黄炎小小年纪就深谙揣度人心的门道,要想让别人相信你,首先你得相信别人,但要想让情景上是陌生人的敌人相信你,你就得让对方感觉到你的戒心与疑心。当然,来一点儿感觉上的天真就更好了,如果很情绪化地让事情往自己所设想的那个方向去发展,就很容易暴献出自己的动机,这或许是一种倒过来的“欲盖弥彰”或“此地无银三百两”吧!小黄炎一瞬间就收住了自己略有波动的情绪,他故意摆出一张忧心忡忡的脸问道:“炎偷吃了邻居家瓜地里的一个西瓜,被看见了,那位看守瓜地的大伯就抡起大木棍来,像赶野猪似地追着炎跑,还好炎跑得快,不然…不然…就…”小黄炎还为他精心编制的“悲惨”遭遇配上了丰富的肢体语言,他一边绘声绘色地说着,一边拍着自己的胸膛喘气,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他继续以一种仿佛在顾忌什么、担心什么的语气对那个男人道:“要是被炎爹爹知道炎偷东西的话,他一定会打烂炎的后面的,所以炎没敢回家,而是在村子附近游荡了两三天,打算等爹爹的火气消了再悄悄溜回去。炎爹爹动不动就打炎一顿,有时候竟真的是无缘无故,炎娘亲也喜欢有事没事就骂我一通,仿佛真如她所说的那样,不骂不成材,他们疼炎的弟弟妹妹们,却剥削炎,炎真的不想永远当他们的出气筒呀!至于村里头那些大人,也没一个好人,他们就喜欢在炎爹娘面前说炎怎么怎么坏、怎么怎么没教养,引诱着炎爹娘教训炎。这个村子的一切,让炎觉得,活着真没意思。叔叔,问你一下,死的感觉舒服吗?还有,炎爹爹曾很严肃、很正经地警告过炎,说那个潜伏着武装人员的地方时村子的最高机密,绝对不能告诉外人,不过炎觉得叔叔你不像什么外人,更不像是坏人,所以炎可以放心地带你去,但你千万不能再带其他陌生人去那个地方喽!”脑瓜子转得比车轮子还快的小黄炎并不会为他所编织的谎言而忐忑不安,相反,他倒觉得这个“凄惨”的故事真的是编得天衣无缝。“好好好,叔答应你,没想到你经历过那么多事儿,而能如此淡定,真是个懂事又厉害的好孩子呀!”那位心机深重的男人为自己计划的成功而暗暗自喜。在他眼里,这样一个乳臭未干、又如此天真幼稚的小家伙,肯定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也绝对耍不出什么把戏来,他觉得小黄炎这钩又嫩又香的饵已经不可能挣脱他的鱼线了。他的脸上终于浮出一丝没有伪装的微笑,包含有一份自信,又隐含着一种残忍,那微笑是小黄炎抬起头来看也看不见的。他用背着的手朝后方的一个小坡做了一个深含暗意的手势,他在示意隐伏于那个小坡后面的几个人领着全部武装力量保持适当距离地跟上他和小黄炎。
当那个男人被小黄炎领到那片神话一样神秘又神幻的松树林前时,他不禁举目长望而忐忑不安了起来。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如果他再示意悄悄跟在后面的一百多号人说什么“恐有埋伏,不能前进!”之类的话,那么就意味着他的行动失败了。失败的代价就是死,毫无商量的余地,因为他们组织里的成员个个都是六亲不认的狠角色,绝对不会考虑什么“兄弟之情”而手下留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皱着眉头,硬起头皮紧紧地跟在小黄炎身后继续前进了。小黄炎一路蹦蹦跳跳的,像走在回家的路上似的,还时不时地转身催促在他后面东张西望、右手一直紧紧地插在裤袋里的那个男人道:“大叔,你快点走嘛,你看太阳都快落山了,再不走快点的话,就赶不上他们生火造饭了,那你今晚可得饿肚子哩!”听小黄炎这么一说,那位神经绷得比箭弦还紧的男子倒也确实放松了不少,因为他凭借着这些年打游击战的经验猜想,忙着生火造饭的人多多少少会放松一些警惕,那么他们的人就有机可乘了。
越往林子深处走,越显得阴森幽暗、不见天日。那个自以为神鬼不惧的男人此刻心里真的没了底,这是什么鬼地方呀?太阳明明还没下山,可这里面已经彻底地被夜幕所笼罩了。小黄炎终于把那个时时有可能一枪崩了他的男人带到了松树林的最深处,在一天中这种太阳快要归西的时候,那里简直可以就可以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巨木遮空,密荫蔽日,仿佛来到了亘古之前的原始森林,无边无际的黑暗是这里的一切,让人觉得闭上眼睛与睁开眼睛毫无差别。只有那时而激荡在黑暗中的狐狸嚎叫声在提醒人——这不是什么幽虚的幻境,而是一方真真实实存在着的小天地。这里似乎流露着一种压制光明的力量,就连手电筒的光,也因这种奇异的力量而黯淡了不少。小黄炎和那个极度危险的男人捕捉着低调的流水声,来到了那条静静流淌着的溪流面前,可他们所站的岸却高高从水面突起十几米,就像是站在一面悬空而起的绝壁上。那位脸上略带惶恐之色的男子用手电筒放出的白光紧紧地锁定前面的小黄炎,生怕他一溜烟消失在茫茫的深林中。
“啪!啪!啪!”几声尖锐刺耳的枪声惊起无数安安静静栖息在巢里的鸟儿,也把那个男人从深处的诧异中唤了回来。起初他不清楚己方是在攻击,还是在被攻击,但接下来那些凄厉的惨叫声和怒不可遏地咒骂声明显是他们那边的人发出的,这个结果是他怎么也接受不了的,辛辛苦苦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到头来却是这样子的结局。他状若疯狂地猛揪头发,然后豁地移过手电筒,照在小黄炎略带微笑的脸上蛋上,他怒目圆睁地对小黄炎吼道:“小兔崽子,敢耍我,我…我…老子我毙了你!”他的右手正要从裤袋里拿出来,小黄炎却迅如闪电地朝他扮了一个吐舌苔的鬼脸,而后猛然从十几米高的岸上扎进幽深晦暗的溪流中,在“噗通”一声钻进那由溪流汇成的深潭子前,小黄炎还不忘斜着眼睛狠狠地咒骂一句:“狗娘养的,去死吧!”
怨恨之所以能变成如信念一般难以磨灭的意念,之所以能化为与诅咒一样至死不忘的怨念,是因为它流淌在亘古之前就在流淌的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的血液里,一生就是一次积蓄,一世就是一层沉淀,生生世世的恨意代代相承,最终渗透进每一代人的骨髓里,成为一种像爱那样与生俱来的情感。人,究竟是懂得了爱之后,才懂得了恨?还是懂得了恨之后,才懂得了爱?其实这问题就跟“到底这世上是先有鸡后有蛋,还是先有蛋后有鸡?”一样,根本没有深入探究的必要。既是如此,那么没有恨便和没有爱一样,是件糟糕透顶的事儿了。爱不一定高尚,恨也不一定庸俗,就如白天未必有太阳,夜晚也未必有月亮一样。没有规矩,便没有方圆;没有日夜,就没有明天,如果一个人的心中只装得下爱,而装不下恨的话,那么他不是圣人,就是疯子,没有恨的人,是造物者手中不完美的未成品。真、善、美是一个人做人应该具备的最基本品质,而真爱、真恨是对“真”的最基本要求。或许,一个人有爱有恨、敢爱敢恨,却被宿命所纠缠的人只有以爱为盾,同时以恨为剑,才有可能战胜依附于自己身上的诅咒,或者说就死战胜自己。刀剑无情,炮弹更无情,上了战场的仁,只能是妇道人之仁。一个连敌人也爱,或者说连敌人都不敢恨的兵,如果只拿爱之后盾,而不持恨之利剑的话,那么他注定只能上演一出血流漂杵的悲剧而以血献祭,就算他是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奇兵,万夫不挡之勇也终究只是匹夫之勇,斗得过天吗?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对敌人的恨就是对自己的爱,爱生生世世恨着的人面前,要想自己不流血,就得让对方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