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凤求凰的传说毕竟只是凄美的故事。餐风饮露的蝉儿不可能成为凤,也不可能成为凰。凤和凰都真真实实地做过人,他们没有走进阴阳倒转的轮回之门,当然完全保留了应有的记忆,所以可以称他们为“他们”。至于那两只用一生去向宿命悲鸣的蝉儿,它们只是多多少少保存了一些前世的回忆,到头来还是生生世世摆脱不了被诅咒的宿命。身上虽然寄托有转世的灵魂,但与“人”之间却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涅槃重生的不死火凤凰能够永生于世间,而寒蝉的一生不过短短两季,二者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它们必须在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秋天走向自掘的坟墓,那是被诅咒的宿命,那是上天不容抗拒的安排。如果今世真有什么东西,比如说希望,比如说爱,没有彻底随残尸腐烂在黄土中的话,也只有期盼下一个轮回的“复活”了。本来它们也可以做一对比翼双飞的凤凰,可那只没有翅膀的蝉儿却先于那只断翅的蝉儿离去了,留下孤独抑郁的它又能做些什么呢?它那飞离这悲惨世界的愿望也随着伴侣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了,破灭的希望依然是美丽的,也许瞬间的毁灭才是永恒的艺术。如果什么都已不重要的话,也就洒脱了,就当是来这滚滚尘世间潇潇洒洒地走一回。烟火的璀璨绚丽是因为他敢于自我爆炸,甘于在一瞬间成就并毁灭一生,这道理和飞蛾扑火的执着是一样的。因为爱,所以牺牲。对于它来说,能死在所爱之火的身躯体,难道不算是一种前世修来的幸运吗?或许,需要以血祭为代价的爱,才是有份量的。
对于那只独自面对漫漫长秋的断翅寒蝉来说,悲凉的死去已经不是最可怕的了,真正可怕的是那忘却记忆下的没有尽头的轮回。生生世世,苦海无涯,连死亡都不能算作是结束的终点。尚存余力的它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短暂的一生因心中永恒的记忆而美丽、而充实。所以它努力回想着过去那些快乐的事,它全身心地沉浸到那个与已逝伴侣初遇的爱水泛滥的日子里。如果岁月的帆船永远搁浅在那方虽然不大,却装下了大爱的爱水里,那该多好呀!的确,这世上很多东西都是因过于仓促的轨迹而划下了永恒的痕迹。小黄炎他爹娘的一去一逝不也造就了一段刻骨铭心、哀怨凄迷的往事吗?他们只在这个萦绕于青山绿水间的小村庄生活了短短三四年,却在所有善良感恩的村民们的心中植下了永恒常青的记忆之树,心田作沃土,岁月来浇灌,代代相移,越长越茂密。
一切无形之质都因有形之物的意念而存在,或深深恐惧,或虔诚信仰。鬼神对这种意念的要求并不高,用牛羊作牺牲来献祭就可以安抚它们常常会失控的情绪了。可宿命就贪婪多了,明明已经很伟大了,却又那么小肚鸡肠,嫉妒往往源自自卑。牲口的情感没有人那么丰富,意念自然没有人那么强大。面对强悍得不容置疑的天和宿命,已长眠地下的死人选择用骨祭来换取永久的宁静,还在红尘中苦苦寻觅、苦苦挣扎的活人选择用血祭来求得一世的平安,至于那些躯体已化作黄土,灵魂却没有寂灭的死不死、活不活的“人”,则必须用魂祭的方式才能被允许保留着永远不褪色的记忆,那已经是最高等级的献祭形式了。如此算来,小黄炎以断指来执行血祭的宿命并不算太悲凉,如果一根小小的手指头真能换来一个彩色的人生,又有什么不值呢?
光阴如梭,织成一条条有形却看不见的细线,缠绕于漂流过岁月长歌的指间。转眼之间四个夏天已经匆匆而过,五岁大的小黄炎已经长成一个整天到处乱跑,让人省不了心的小鬼了。村里人对他又爱又恨,爱是爱他的机灵聪明。大伙们都议论小黄炎说:“二代那娃儿脑子真好使,《三字经》已经能背得下好多句了,而且还会数数呢,也没见他爹脑袋怎么好用呀!再反过来看看俺家那个臭小子,都六岁了,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要不是可怜他还小,真想好好教训他一顿……”当然,大伙们都没有过多地流献出这份深隐着的爱,因为他们都不敢忘记小黄炎他爹临走前立下的嘱咐,或者说诅咒。尽管他们口头上都表示对那种玄而又玄的东西满不在乎,但要真个说起来,心中不免还是有点忐忑的。
至于恨嘛,当然是无法忍受小黄炎的调皮捣蛋了。今天躲在你家柴火堆地下学鬼叫,把你吓得够呛,等你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从里边揪出来后,他却睁着大眼睛泪眼巴巴地望着你,你是装作凶神恶煞似地拍他几下后面,假装很生气地恐吓他几句再放他走呢?还是束手无策地暗恨自个儿倒霉,再好说歹说、循循善诱“教导”他下次别再这样呢?大部分人还是无耐地选择了后者,其实那“大部分人”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因准备“动手”时回忆起小黄炎他爹淡定的眼神与他娘善意的微笑而冷静地放下了手,成为那“大部分人”的。说真的,他们也真不舍得对这样一个身世可怜,却能如此快乐的孩子动真格的,况且,小黄炎又确确实实可爱得惹人喜爱,快乐,又有何不好?就算所有遭遇这种情况的人都选择以前的老方式来“教育”小黄炎,小黄炎也会坚持它一贯的“作风”而继续为非作歹、祸国殃民,这点是大伙们心里头都清楚的。
明天到你家菜地里把那些已经长到两个手指头长短的菜苗连根拔起,等你怒气冲冲地责问他为什么对那些可怜的菜芽“赶尽杀绝”时,满脸幼稚的他却挠着头兜圈子似地问你:“婶,炎听大人们说,‘斩草要除根’。炎路过你们家菜地,想弄明白为什么黑黑的土里会长出绿绿的菜,却发现那些小小的绿家伙上面有很多小虫子。炎怕那些讨厌的小虫子把菜苗子都吃光,所以炎不但把它们一只一只地都抓进这个小瓶子里,拿去喂孙婆婆家的大公鸡,还把它们‘斩草除根’了。婶,我做错了吗?”那遍地的残根败叶很明确地告诉你,你下一季甭想吃上自家种的菜了。尽管你陡然升起满腔的郁闷,但你还是要堆起满脸的笑容,爱抚着他的头道:“不,二代,你没做错,斩草就是要除根,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呀!”孩子是天真的,无知便是无罪。你害怕打击到一个孩子求知的心,可逆绝对想不到,真正天真的其实是你——他嘴里那些听似童言无忌的话其实都是胡乱编出来应付你的盘问的。
明天嘛,估计又得对你家刚刚孵出不久的小鸭子下毒手了。他或许会捧着一只已经被“戏弄”得站不起来的小鸭子主动找上你家。没等你说他怎么回事,他就开口为自己澄清道:“婶,这只可怜的浅黄色小嘎嘎是你们家的,它好像快要死了,你快救救它吧!炎到小水沟边抓小鱼,正好看见这只小嘎嘎浑身抖栗,不敢随大嘎嘎以及其他小嘎嘎下水,炎估计它是害病了。于是炎就把它抓回家,又从我伯母那悄悄地拿了一些药物,是镇上大药店里卖的那种一粒一粒的西药噢!虽然没有糖果那么好吃,但至少比那些又黑又苦的中药汤要好上很多。炎伯母说,那种药包治百病的,她平日里没啥大病,而只是头晕肚疼的话,还不舍得吃呢!那只小嘎嘎还真倔,这么贵、这么好的药给它吃,它都不吃。炎伯母说过,害病了就得吃药的,所以炎就拿开它的嘴巴巴,把药物塞到它嘴里,又给它灌了一点羊奶。婶,羊奶你喝过吗?可好喝啦!炎伯母说,我们家的那两只母山羊快要死了,它们老了的话我就喝不到羊奶了。可是,炎把好东西都给那只小嘎嘎喂下了,它就是提不起半分精神来,而且好像病得更厉害了。炎真的好想帮助它渡过难关,但实在想不出好的法子了,所以炎就把它带来了,婶,你一定要救救它啊!”等你听完他“炎伯母说…炎伯母说…”地唠叨完这一大通话,估计高悬于天空中的太阳也已经下山了,估计那只在小黄炎看来是因体弱而多病的小嘎嘎也已经差不多了。你一定很无语,明明是偷,还冠冕堂皇地说什么“悄悄地拿”;明明那两样玩意儿对鸭子而言几乎等于毒药,他还说是“好东西”;明明是在戏弄那只落到小黄炎手中才真正可怜的小鸭子,却自作多情地认为是在“帮助”它;明明只是一个五岁大的小家伙,却能口齿伶俐地说出这么一大堆话,那感觉就跟大白天里撞到鬼差不多。你或许可以接受将来少吃一顿鸭肉的现实,但你绝对会因小黄炎乱七八糟的话而彻底抓狂。你会叹着气在心中感慨:果然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啊!这年头,连这么小的娃儿都这么古灵精怪,还让不让人活啊?
小黄炎嘴中的“炎”其实就是他自己。别人家的小孩说话时都称呼自己为“我”,那是自白话文运动以来被国民所普遍接受的自我称谓,可小黄炎偏偏和周围的小伙伴们不一样。不是他特意要搞特殊,只是自他咿呀学语到现在这四五年来,他都是这么称呼自己的,久而久之,想改口也难了。当初冷凇嫂想到身为孤儿的小黄炎对自己的爹娘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而他名字里的“炎”又是他娘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决定,为了把那永恒的记忆寄托在小黄炎的名字里,她就把单字“炎”作为教给小黄炎的第一个词。她觉得如果以后小黄炎能一辈子都喊自己为“炎”,那么多多少少能传达两种相思的羁绊,一种是小黄炎对他娘的想像,另一种则是她对小黄炎他娘的追忆。用这两份永缠心间的羁绊去召回小黄炎他娘游离于风中的魂魄,让他们母子俩能够在某片飘忽于世外的彩云中相认。可能很多人会纳闷,既然小黄炎的身上也流有一半他爹的血,为什么不教他自称双字“黄炎”呢?冷凇嫂之所以没有那么做,可能是因为心中多多少少对小黄炎他爹的决绝存在一些不解与不满吧!她还是难以释怀,她常常望着缥缈于虚空中的浮云冷笑道:“人啊,真是一种难以理解的奇物。明明爱,却还要放弃,还要离开。你珍爱她的生命,就应该爱屋及乌,去珍爱她所创造的生命。可你没有,你走了,永远地走了,跟死了没什么区别。难道你在怕那个被诅咒的宿命?难道你那所谓的‘道’比你的亲生骨肉还重要吗?”如今的她认为:那些云游四方、浪迹天涯的道士不是一些神经不正常的人,就是一些不近人情、脾气古怪的家伙。
而小黄炎嘴中的“伯母”自然就是冷凇嫂喽!村里人都觉得:既然小黄炎的爹娘都不在了,那么冷凇嫂理应成为小黄炎的养母。况且,一个本就无依无靠的寡妇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一个孤儿四五年,得小黄炎一声“娘”难道还算过分吗?大伙们都为冷凇嫂的做法而困惑不解。其实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记得小黄炎他爹临走前的那个月夜里曾在她耳边留下的这么一句话——“我想你应该知道如何把握好你与他之间的关系。”有些位置是无法被取代的,更何况说她也不想去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