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忠相从后面叫住了他:“那个家伙真是世间少有的飞毛腿啊,哈哈哈。不过话说回来,您有没有丢失什么东西?”荣三郎回过头来,看到一个陌生的文雅武士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句:“您是在对鄙人说话吗?”“啊,刚才那场骚乱……我想,那个人一定是将这封信塞给您了吧。冒昧冒昧,这只是鄙人的推测而已,哈哈哈,不过鄙人说得对吗?”
一听忠相的这番话,荣三郎吃了一惊,似乎清醒过来,目光锐利地瞪着忠相,正想转身往回走,但他猛然发现之前一直握在手里的那封信不见了!也不知是何时掉到何处去了,然后他想起了什么,往忠相的手上一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那封皱巴巴的信就在忠相的手里,不知他是何时在何处捡到了。
“呀!那、那是……”荣三郎顿时慌了起来,盯着那封信刚想猛扑过去,越前守忠相则迅速往后一退,晃了晃手里的信,故意要让荣三郎着急似的举到他面前,微微笑了笑。
诹访荣三郎殿下敬启
独臂居士丹下左膳拜上
“那封信确实是鄙人弄丢的。这是鄙人的疏忽……鄙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实为惭愧。您帮鄙人捡了回来,为此鄙人深表谢意。那么,就请您还给鄙人吧……”
荣三郎不可能知道眼前这个武士便是南町奉行大冈越前守,因此即使他身上只裹了件穷酸的粗布衣,他也认为自己与这个素不相识的武士是平起平坐的。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狼狈,向前走了两三步,请求忠相把信还给自己,但忠相也同时向后退去,说道:
“您名叫诹访荣三郎,这个鄙人不多问。但这信的背面写着丹下左膳—独臂居士拜上,因此鄙人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这个独臂是左臂吗?啊,鄙人在意的仅仅是这个问题,您能如实相告吗?”
此时忠相的脑海里如划过一条闪电般想起了一件事,即当时惊动了整个江户城的斜着一刀砍的试刀杀人案,那个凶犯必然是个只用左手拿刀的人。
荣三郎惊愕地点了点头,承认那个独臂居士确是左臂,忠相则立即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说:
“若是如此,那请恕鄙人不能将这封信还给您。”说罢他迅速把信收进了怀里。简直蛮不讲理!拿刀逼着他看他还不还!—荣三郎一下子变了神色,刚刚逼近忠相,便看到他的侍从疾步往这边跑了过来。荣三郎想,这两个人似乎有些来头,若被他们挟持而逼问种种情由,那乾坤二刀之事又会弄得更复杂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而他仓皇离开了忠相,逃跑似的消失在了荒地深处。
“大人,小的不知道您会跑到这儿来,还四处去找您了呢。”忠相闻声回过头一看,去追与吉的伊吹大作回来了。虽然一大群人都去追捕与吉了,但街上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一度扯住了与吉披着的防雨斗篷,可又让他脱了身。一行人追了许久,最终还是在一条大路上不见了与吉的踪影。
“小的真是惭愧,哎呀呀,那个家伙果然是干扒手这行的,身手实在是敏捷。”
“扒手?谁是扒手?”“啊?那个男子……”“他不是扒手。”
“那难道是小偷?还是窃贼……”“蠢材!你说的这些不都是一样的吗?”“恕小的无知。”
“我说啊,大作,伺机从他人身上劫掠财物的人即称为扒手。”“是。”
“而伺机往他人的袖兜里放东西的人—这可不叫扒手了。那个男人是受人所托,往刚才那个武士的袖兜里塞了一封信。根据这一点,我越前不会把那个百姓称为扒手。”
“什么?塞了一封信?可是大人,您又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呢?”
大作惊奇地瞪圆了眼,而忠相并不回答,只是默默地催了催他。越前守看上去十分畅快,他往装着信的怀里拍了一下,迈开了脚步。
“哈哈,原来如此,一切情况都在掌握之中呀!”大作学着忠相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真不愧是大人!”大作由衷地感慨着,不住地点着头,正要陪主人回去,但忠相却恍恍惚惚地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刚才荣三郎走进去的荒地入口。
那是一条狭窄的背街小巷。转角处有一块小小的空地。
地上堆着几根木材,十四五个孩童正吵吵闹闹地在那儿玩耍。
天空深邃高远,阳光如同甘霖,照得人暖洋洋的。大冈忠相已经很久没出来了,他尽情地呼吸着小巷里的气息,将自己的心与民心融为了一体。他在这耀眼的阳光下像个孩童般回归了天真无邪,远远地看着那些喧闹的孩童们。
一个年长的小童端坐在一根较高的木材上,说道:“吾乃南町奉行大冈越前。众人平身,堂下之人……”他们在玩公堂游戏。地上铺着一张席子,一个小童跪在席子上,按规则来看,他应该是罪人吧。扮审问人的孩童并排坐在左右两边,扮同心的孩童则蹲着。他们一个个都扬着眉毛嘟着脸,一副认真严肃的表情。
越前守苦笑着,而一旁的大作忍不住笑出了声。离两人很远的地方,房主喜左卫门和锻冶富刚从田原町走出来,他们似乎正暗自庆幸又遇到了大冈大人,殷勤地鞠了个躬。他们应该是在去往本所铃川家的路上。忠相见状便知道被认得自己的人发现了,就赶紧离开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将地上白色的沙土低低地卷了起来,忠相和大作身后响起了小童的声音:
“堂下之人,一定是你于二十九日把巷里当铺的猫扔进天水桶中,又把猫与桶一同从窗子扔了出来。还不从实招来……”
“大姐。”突然闯进屋内的与吉大叫了一声,长火盆对面的阿藤懒洋洋地抬起了头。“又怎么了?这么聒噪。”
阿藤支起一条腿坐着,伸出一只手在榻榻米上摸来摸去,似乎要找烟管。
这里是梳卷髻阿藤的藏身之所。“不行不行,我得缓口气!”与吉连脱草鞋的时候都上气不接下气的,屋内的阿藤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你这家伙,又去哪儿胡闹了吧。”阿藤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过与吉进屋后,一看到他那身像是要出远门的装束,阿藤还是有些惊讶,一脸正经地问道:
“哟!你要出远门了?”“嘿嘿嘿,”与吉摆出无赖的嘴脸贼笑着,“没有的事,只不过耍点儿小花招蒙蒙人。”“蒙人?”
“哎。”与吉扑通一声坐了下来,把阿藤递过来的一杯冷酒一饮而尽,接着便开始兴冲冲地说了起来……内容是关于左膳的那封信。那个雨夜的混战中,妖宅内共有七个同伙被荣三郎他们砍死,这些人都是那晚在铃川宅内留宿的赌徒。另外,除左膳只受了点儿轻伤外,其他受伤者将近十人。并且,还没伤着荣三郎及泰轩一根毫毛,那一伙不明身份的防火装束的武士便乘虚而入。左膳和源十郎也暂时与荣三郎一方联手迎击了那伙人,但不一会儿泰轩又从宅内逃了出去。
那伙人的头领在与左膳交锋的时候信口开河,说他们也想得到那一对夜泣之刀,即乾坤二刀。
也就是说,这一队装扮古怪的人对左膳的乾云及荣三郎的坤龙而言是共同的威胁。
因而剑魔左膳又再度挥起左臂,与新敌人奋战许久。直到天色拂晓之时,左膳最终精疲力竭,手里的稀世宝刀乾云丸被那五个防火装束的武士夺走了。左膳和源十郎一行人虽然立即追到了围墙外边,但停在那儿的五顶轿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乾云被人抢走了。现在,奇剑乾云离开了左膳之手,正藏在那五顶来历不明的轿子中的一顶里!阿藤脸色煞白,紧紧咬住了嘴唇。“与公,这可是真的?”与吉不住地点头又点头,接着又继续说了起来—如今乾云丸既然已经不在左膳手上,那就没有必要再同荣三郎作徒劳的争夺了。因此左膳便将这些情况及自己的意图写成一封信,吩咐与吉偷偷把信送给荣三郎。而手鼓与吉在年货市场的人群中发现荣三郎之后,直到把信放进他的袖兜里都还挺顺利,就是后来……“被人误以为是扒手,真是受了不少罪啊。我把刀子亮出来开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哎呀,这一招实在是太危险了,哈哈哈。”
与吉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笑着,而阿藤听着听着却渐渐起了疑心。
若与吉所言之事属实,那丹下左膳应该亲自登门拜访荣三郎,爽快地与他化解之前的恩怨才对。这种做法也十分符合左膳的作风……并且,那位丹下大人拼了命保护的乾云丸会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地被别人夺走吗?
不过,其实凡事都有其相应的时机。即使是丹下左膳,也并非不可战胜的魔鬼……如此考虑来,阿藤也就不认为是与吉在撒谎或是左膳在骗人了。但总而言之,她仍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这样啊。”她又没了精神,恹恹地嘀咕了一句,似乎头疼了起来,频频揉着太阳穴,接着又突然细心地弹着火盆里的灰。其实有各种想法正纠缠在一起,在阿藤的脑子里转着,可她却不动声色,看起来慢悠悠的,像个郁郁寡欢的侧室。宽袖棉袍越发耷拉在溜肩上,脸上的脂粉蹭了一点儿在黑襟上,直起一条腿坐着的样子看上去也极为妖媚,散发着一股芳华女子的诱人余香—淡紫色的烟圈在午后的阳光下轻飘飘地绕上架子上的开运摆饰。
现在虽是大白天,但手鼓与吉还是有些着了迷,斜着眼痴痴地看着阿藤这副姿色。
他心里暗暗想着:丹下大人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居然对如此上等的货色毫不动心。
阿藤忽然冒出一句话来:“这么说,丹下大人那把乾云丸已经被那五个防火装束的家伙抢走了,然后他便把这件事写成信,而你就是受他命令,把那封信放进荣三郎的袖子里,是这样吧?”
“哎,您说的没错……事情大体上就是这样。”阿藤身上的香气飘了过来,与吉又开始如云里雾里般飘飘然起来。阿藤看到与吉那样子,便把燃得正旺的长烟管的烟袋锅一伸,朝他手背上摁了下去,尖声说道:
“给我老实点儿,与公!你想什么呢,那张脸像个蠢材一样,你以为你是根挂在藤上乘凉的丝瓜吗!”
“啊!好烫好烫……”与吉赶紧躲开,夸张地皱起了眉,舔着手背说:“大姐您太狠了,这东西可烫人了……啊,好烫!”“呵呵呵,抱歉啦。所以啊,所以我说你最好趁我还没下更大的毒手前,全都给我坦白招来!”“什么?坦白?我哪儿有什么事敢瞒着阿藤大姐您啊,是您突然拿那根烫人的东西来烫我的。嘿嘿,大姐您心眼儿可真坏。”
“说什么蠢话!好吧,那我就直接问了,你这身行装又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啊。”与吉疯疯癫癫地挠了挠头,“这个,没啥,是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乔装术。其实大姐您也知道,我这个演驹形的手鼓与吉在浅草也是众所周知,这张脸无人不晓,况且那个叫荣三郎的小子也记住我的长相了,所以今天要完成丹下大人交代的这个任务,不乔装打扮一下很快便会暴露的。但是这花招要是耍过头,装扮得太离谱了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我想破了脑袋,结果就决定扮成一个出远门的旅人的样子了。如何?您看这和我相称不?嘿嘿嘿。”
“哦,这样啊。”阿藤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理由,但锐利的目光又往与吉脸上一扫,说,“那么你哪儿也不会去了?”
“说实话,只要大姐您在江户一日,我与吉就不会离开江户半步。”
“花言巧语。那左膳大人呢?”“这个嘛,可能在铃川大人那儿吧。”“什么可能不可能的,你不知道他在哪儿吗?”“最近那个宅子被官府盯得紧,我也暂时从那儿撤了出来,有好一阵子没去了。”“是吗,不过啊,与公,我觉得你和左膳大人是一丘之貉嘛。”“这、这怎么会!”与吉慌忙辩解,阿藤则用可怕的眼神冷冷看着他说:
“总之我是不知道你和那个左什么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我这人天生最讨厌半途而废了。反正丹下大人已经将我弃之不顾了,我也打算从今以后做一块绊脚石,破坏他的好事。你一时半会儿是走不出我的家了,听明白了吧,你最好把这些记在脑子里。”
“大姐,唯独这一点我办不到,还请您饶了我。”与吉滑稽地低着头,一脸既为难又有些高兴的表情,但他不想让阿藤看到,便把头埋了下去。而阿藤从下面瞟着他的脸,说道:
“那个左什么的要你去找弥生小姐是吧?不过呢,与公,那姑娘自前几天开始便下落不明了。”
弥生下落不明!实际上,那个下着雨的清晨,弥生一个人从瓦町荣三郎家中出来以后,并没有回到养父多门位于三号巷的家里,而且之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
她如今是生是死?从那以后,突然消失了踪影的弥生便音讯全无。
除此之外,令人感到疑惑不解的还有一事—同一天清晨,这个梳卷髻阿藤在第六天筱塚稻荷神社前被一群捕快包围,眼看着就要被抓住了,然而她现在却好端端地待在家里,还稍微利用了一下自己的美色,让手鼓与吉成为了自己的俘虏。虽然阿藤泼辣强悍,可怎么说也还是女儿身,她到底是如何从捕快的重围中逃出来的呢?
旧的谜团未解,新的谜团又不断产生,真可谓谜团重重,不过,更让人难以理解的还有一事—阿藤正和与吉谈话的同一时候,左膳给荣三郎的信被一个似乎有些来头的武士捡走了,而诹访荣三郎并不知那个武士就是大冈大人。他茫然若失地回到荒地深处的自家前,心不在焉地打开了格子门……自从不干茶铺侍女这一行之后,阿艳的头发便一直一层层缠着,从未扎过发髻,而今天不知她是怎么了,居然将头发卷起来扎了个漂亮的银杏叶发髻,粗鲁地侧着身子坐在榻榻米上,两条雪白的胳膊也露在外面—她正一手一面镜子前后对照着,欣赏自己的发髻。
“谁啊?是您呀!进来了就把门关上啊。真是的,这么大敞着门,外面的尘土都要吹进来了。啧!又低丧着脸,看样子又没弄到钱吧?啊呀,讨厌!真讨厌!”
两面对镜将表与里都照了出来—这副与平日大相径庭的样子,真的是阿艳的本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