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到卢梭的《忏悔录》,可以看到人类在精神上已获得很大的解放。和奥古斯丁的相比,卢梭的《忏悔录》表现出下列几个不同特点:(1)忏悔时没有神的参照系,上帝权威不在身旁;(2)个人全部身世不是神性的见证,而是人性的见证;(3)忏悔不是裁决,而是展示过程。最后这点,正是忏悔文学的特征。
卢梭的《忏悔录》产生于18世纪。这之后产生的忏悔录,应当特别提到的是产生于19世纪的托尔斯泰(Leo Tolstoy)的《忏悔录》(A Confession)。托尔斯泰的《忏悔录》与奥古斯丁、卢梭各自的《忏悔录》,其共同点是作家现实主体的身份与忏悔主体的身份重叠,也就是自传。不过,基本上是灵魂的自传。托尔斯泰的《忏悔录》篇幅并不太长,但其忏悔的深度与力度却是空前的,忏悔录大体上是两个部分:近五十岁之前对自身是一般否定;五十岁之后则是彻底否定。
托尔斯泰的《忏悔录》前半部属于一般否定,但也对自己毫不留情,其率真大大超过卢梭。我们摘录他的部分忏悔内容:
青年时代的十年生活史(二十六岁之前):
想到这几年,我不能不感到可怕、厌恶和内心的痛苦。在打仗的时候我杀过人,为了置人于死地而挑起决斗。我赌博,挥霍,吞没农民的劳动果实,处罚他们,过着淫荡的生活,吹牛撒谎,欺骗偷盗、形形色色的通奸、酗酒、暴力、杀人……没有一种罪行我没有干过,为此我得到夸奖,我的同辈过去和现在都认为我是一个道德比较高尚的人。
我这样过了十年。
当时我出于虚荣、自私和骄傲开始写作。在写作中我的所作所为与生活中完全相同。为了猎取名利(这是我写作的目的),我必须把美隐藏起来,而去表现丑。我就是这样做的。有多少次我在作品中以淡漠,甚至轻微的讽刺作掩护,千方百计地把自己的、构成我的生活目标的对善良的追求隐蔽起来。而且我达到了目的,大家都称赞我。
二十六岁于战争结束之后的六年进入作家艺术家圈子:
我二十六岁于战争结束后回到彼得堡,和作家们有了来往。他们把我当作自己人,奉承我。转眼之间,我与之接近的那些作家所特有的生活观被我接受了,而且完全抹掉了我身上原有的想变得好一些的任何打算。这些观点为我的放荡生活提供理论并为之辩护。……
我被认为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艺术家和诗人,因此我接受这种理论是很自然的。我是艺术家,诗人,我写作,教育别人,连自己也不知道教的是什么。为此人家付给我钱,我食有佳肴,住有高楼,美女作伴,高朋满座,名满天下。由此可见,我所教的一切都是非常好的……
另外,由于怀疑作家的信仰的正确性,我更加注意观察献身于创作的人,并且确信,几乎所有献身于这一信仰的人,即作家,都是不道德的人,而且大部分是坏人,性格猥琐,比我以前放荡不羁和当军人的时候见到的要低下得多。但是他们很自信,自我欣赏,只有十全十美的圣徒或者对圣洁的东西一无所知的人才能这样自我陶醉。我讨厌这类人,也讨厌自己,终于我理解到,这种信仰是骗人的。
奇怪的是,虽然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一信仰有多虚伪,并且抛弃了它,但是这些人给予我的称号——艺术家、诗人、导师的称号我没有抛弃。我天真地想象我是诗人、艺术家,我能够教导一切人,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教什么。我就是这样做的。
由于与这些人接近,我沾染了一个新的弱点——近乎病态的骄傲和疯狂的自信,相信我的职责是教导人们,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教什么。……我们大家一起讲话,不听对方说什么,有时互相姑息和吹捧,以便别人也姑息和吹捧我,有时则情绪激动,争吵不休,完全和疯人院的情况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