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文学与救赎文学有相同之处,但又有区别。可以说《圣经》是救赎文学,却不能说《圣经》是忏悔文学。但忏悔文学却是在《圣经》的基督教意识或者说《圣经》的救赎意识的推动下产生的。第一个创造《忏悔录》文体的是公元4世纪的神父奥古斯丁(354~430)。以这部《忏悔录》为开端,忏悔文学已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一千多年的历史中,忏悔文学发展为多种形态,而最基本的是下列四种形态:(1)作家直接作为忏悔主体的身世自叙,可称为忏悔文体的自传;(2)由作品的虚构主人公替代作家承担忏悔主体的小说、诗歌、戏曲等,事实上是作家的灵魂自白;(3)具有忏悔主人公但非自传式的忏悔文学;(4)非忏悔主题也没有忏悔主人公的作品文本中的忏悔情感与罪责意识。
更为宽泛的忏悔作品,还应当包括文学之外的绘画、雕塑等。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在《西方的没落》中说:
西方的形式语言,其实更为丰富——其画像固然属于自然,更且属于历史。自1260年起,由荷兰雕刻家们,雕在圣尼丹斯的皇家基因的任何一块纪念碑,以及由何尔宾,或提善,或蓝布朗,或哥耶(Goya)所画的任何一幅画像,皆可说是一种充满个人特色的“自传”(antobiography),至于“自画像”,更是可视为一种历史的“忏悔”(confession)。个人的忏悔,并不一定是直认某一行为,而是心灵深处的“最后审判”之前,展呈该一行动的内在历史。整个北欧诗歌,都是一片坦白而不隐讳的忏悔。蓝布朗的画像和贝多芬的音乐,也是如此,他们只是把拉斐尔、加德林、海顿所告诫于牧师的忏悔,置入于他们的作品所表现的语言之中而已。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中译本第180~181页,台北桂冠图书公司,1985年版。
1作家直接作为忏悔主体的身世自叙
第一种形态的忏悔文学,事实上就是自传,也可称为自白文学。自传是广义散文的一种,它不是小说。但是,某些忏悔录又带有小说色彩,甚至被视为小说,例如法国浪漫主义诗人阿·德·缪塞(Alfred de Musset)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参见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梁均的中译本)和中国的现代作家郁达夫所作的《沉沦》,既是作家个人真实的经历和心灵的告白,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自传,因此,通常都被视为小说。在世界文学范围内,最着名的自传体的忏悔录,除了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之外,就是18世纪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所写的《忏悔录》,这是最典型的忏悔文学。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作为忏悔录的草创作品,虽然可以说是文学作品,但更像宗教的教科书。说它是文学,是因为整部自传,笔端全是浓烈的情感;说它是宗教教科书,是因为它在向上帝痛诉自己的心灵历程中,阐明的是宗教教义和上帝对迷途者的感召力量。
奥古斯丁作为古代基督教主要作家之一,与中世纪的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被认为是基督教神学的两位大师。《忏悔录》作为奥古斯丁的代表作之一,表现出下列若干特点:(1)忏悔与讴歌的结合:作者以自己的心路历程证明“主”(上帝)的无限伟大,因此,忏悔过程也讴歌赞美的过程;(2)把“主”(上帝)作为绝对的、唯一的参照系,忏悔是在这一参照系的照耀下的自白;(3)把主的意志视为忏悔主体自身的意志,所谓忏悔,便是以主的意志克服自身与改变自身;(4)除忏悔之外,作者还表达自己对重大神学问题和哲学问题(如天主、原罪、时间等)的见解。因此整部忏悔录带有更浓的神学特点,即注重灵魂的判断与结论,不是灵魂冲突的论辩过程和对话性质(后者系文学特点)。《忏悔录》第八卷第十则说:
我的天主,有人以意志的两面性为借口,主张我们有两个灵魂,一善一恶,同时并存。让这些人和一切信口雌黄、妖言惑众的人,一起在你面前毁灭,这些人赞成这种罪恶的学说真是败类……在我考虑是否就献身于我的主、天主时,我本已有此计划,愿的是我,不愿的也是我,都是我自己。我既不是完全愿意,也不是完全不愿意。我和我自己斗争,造成内部的分裂,这分裂的形成,我并不愿意;这并不证明另一个灵魂的存在,只说明我所受的惩罚。造成这惩罚的不是我自己,而是“盘踞在我身内的罪”,是为了处分我自觉犯下的罪,因为我是亚当的子孙。奥古斯丁:《忏悔录》,中译本第153~154页,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
奥古斯丁承认人可能有两种意愿的冲突,但只有一个真理,一个灵魂,一个绝对的良心的权威,这就是天主的灵魂与意志。因此,灵魂是统一的,意志是统一的,离开天主统一的绝对的意志,便是“罪”。他的忏悔,便是离开统一意志的自我审判。奥古斯丁是典型的神学上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