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阵阵，残阳如血，一只老虎突然出现我的面前。我抡起哨棒正要打，老虎突然对我说:stop，stop，我是故意来找你的，我喜欢你。
我一听，腿毛簌簌直掉。我说兄弟你搞错了，我承认我喜欢美女与野兽，你的确是是野兽，但我不是美女，我保证以后不喜欢了，你放过我吧。
老虎说你别紧张，我其实是个女人。说着就真的变成了一个女人，背对我坐在石板上。
靠，我说，你到底是女人还是老虎？
我是女人，也是老虎，她的声音很好听:女人是老虎嘛。
我摸摸头:好吧……但是，你说你喜欢我？
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可是，我都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我在心里想，背影看起来倒很不错，谁晓得脸长什么样子，万一是张老虎脸呢？
她嘻嘻笑着，慢慢转身，就在要看到她脸的前一秒，我醒了。
这个梦重复过很多回，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脸。
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的梦可以这么逗逼。
靠，武松打虎的故事不是这个样子的好不好？
刚刚吃饭的时候，李逵放了一个屁，引起鲁智深不满，俩人突然扭打起来。为了劝阻他们，许多弟兄受了伤。其中王英、张青和孙新最惨，据说至少半个月上不了床。宋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扔到墙角，等他们打完才得以长叹一声。
这样的事情最近每天都在发生。别说是屁这么大的事情，就是三分之一个屁大的事情也能打个猪飞狗跳。不过，考虑到我们的故事可能被后人改编成影视作品什么的，宋江明确要求大家要树立大局意识，统一宣传口径，不该说的事千万不能往外说。
作为二把手，卢俊义非常关注这个问题。据他推测，由于梁山女性资源稀缺，在绝大多数兄弟都是直男的条件下，大家解决生理需求的途径基本是打飞机。从中医角度来看，这容易导致阴虚火旺，具体表现就是焦躁易怒，极有可能是弟兄们不和气的幕后推手。
当然，他很谦虚地表示这只是他的推测，所以他建议成立梁山心理健康咨询中心。一方面缓解弟兄们焦躁的情绪，一方面探究焦躁背后的原因——找到原因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但是前天开会的时候宋江把卢俊义的提案否定了，他认为从心理层面解决根本问题的说法过于唯心主义，恐为后人诟病。于是这个提案不了了之。
燕青昨天和我喝酒的时候有点担心，他说卢俊义越来越冒进了，完全没有搞清楚形势。老大说的话一定是正确的，如果你发现老大不正确，说明你搞错了。就算你是老二也不行，对于老大来说，老二也就是个老二而已。
我说哈哈你真有意思，来喝酒喝酒。
他说这不是段子，这是规则——领导的言论就是经典，领导的看法就是定义。早在上梁山之前，宋江就说过：耽于美色，不是好汉行径。这是我们反抗官府的基本理论之一，现在你说梁山女性资源稀缺是几个意思？
可是我觉得卢俊义说的蛮有道理的。我说。
燕青把五官堆成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如果道理有用，我们还用得着上梁山吗？
我深深灌一口酒。
江边花正好，天上鸟在飞。
我借口头昏回去休息，走出聚义厅的时候大家叫得正欢，鲁智深已经和李逵握手言和了，上百号人高喊“替天行道，不醉不归”。深睡的小鸟都被惊得满树扑腾。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样狂欢的场合，我渐渐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
有那么一秒，我觉得自己老了。
这个念头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靠，我这样的人竟然都会老吗？
对于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人来说，老，应该还是一个很遥远的词。遥远得就像海南岛到北极的距离一样，就算你驾车乘马，就算你直线前进，都还要经历许多山水，拥抱许多风景，领略许多快乐和伤悲，慢饮许多刻骨的黄昏和黎明，在看到终点的时候，你才能忘掉所有的火热和冰冷，缓步前行。
我一直认为，这才是老。
可我真的突然感觉自己老了，变老并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人是在一瞬间变老的。
燕青说，我们所有的不快乐，都是因为爱情。
我不信，因为我没有爱情。
燕青放下手里的书，真的没有吗？
我抬起头，春天已经来了，月光如水，花香如雾。风吹得很轻，但仿佛能把我眼前的灯火吹皱，和着夜鸟的呓语，吹动我不愿想起的前世与来生。
我是被当作英雄抬进阳谷县城的，坐在软椅上，胸前系着一朵比胸还大的红花。
我打死的那只老虎趴在软椅前，被摆出一个垂头丧气的造型，支撑软椅和老虎的是一个硕大的担架。抬担架的是三十个壮汉，他们非常兴奋，一边往前走一边喊：打虎英雄！！打虎英雄！！！地上的尘土都被他们的声音震得纷飞。为了真实再现当时的情景，我不得不多用几个感叹号。
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很多，我头脑发热，心脏狂跳，但脸上还是尽量表现得淡定。人们的视线从我身上扫过，一阵一阵的酥麻感像高潮一样在我身上蔓延，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弗洛伊德说一切冲动都是性冲动，其实这句话还可以这样补充——一切满足都是性满足。
或许是我的表现让大家觉得有英雄的气场吧，很多人都对我挥手致意，高喊我的名字，我不停抱拳微笑回礼。于是大家的呼声更高。
现在想想，真是时势造英雄，如果那时候有野生动物保护法，我估计得带着手铐低着头，畏畏缩缩地游街示众。
县太爷亲自接待了我，当着围观群众的面，他搂着我的肩，让我和他并排走进县府大院。
说实话我当时非常紧张，不是没见过大人物，只是县太爷搂我的那个姿势太暧昧了。听说他们这个级别的领导多多少少都有点特殊爱好，万一人家要干点什么，你说我是享受还是反抗？
后来我才明白，我想太多了。县太爷不过是通过搂我的肩向群众传达一个信号——他尊重英雄，就像如果我和老虎同归于尽他会找人在县城广场给我塑一个雕像一样。他家里眉清目秀的小书童多的很，对我这样的肌肉男，人家根本提不起性趣。
县太爷亲自为我开了表彰大会，号召大家学习我的精神。我把得到的奖金全部分给抬我进县城的猎户，县太爷觉得我讲义气，一高兴让我做了警察局长。封建社会就这点好，没有人指责县太爷搞一言堂。
其实我以前也经常把钱散给周围的人用，只不过那时候大家都说我是败家****。所以说身份决定行为，至少决定行为的性质。同样是收保护费，官府干是依法收税，流氓干就是恶意勒索。
一瞬间所有的荣誉和赞美向我涌来，我有点难以适应。
因为在景阳冈事件之前，我不过是一个混混。
那时候，我日出而出，日落而归。日出与日落之间，我在清河县城游荡，指挥小弟收点保护费，吃饭喝酒打架，制造调解纷争。偶尔对街边走过的美丽姑娘吹吹口哨，看对方像一只可爱的蝴蝶羞涩飞远。
我觉得自己和一般混混不一样，我收保护费是在促进社会资源合理分配，我聚众斗殴是为了打抱不平。我觉得自己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具备成为大人物的潜质。
——我那时候没有去想，其他混混是不是也这样看待他们自己。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以为自己会成为大人物，只不过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成功而已。
几千年来，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中涌现出了许许多多杰出的混混。比如刘邦，比如李白，比如陈子昂。不过陈子昂只能算半个混混，他的毅力不行，混着混着参加公务员考试去了，这一度让我非常痛心。差评。
我哥对我的生活状态表示担忧，他希望我好好读书，考试做官。我不屑，要真那样，我和陈子昂有什么区别？
我哥说你整天就知道管那些破事，警察都不管，和你有什么关系？他坚持认为这世界上的事总结起来就两件：关你卵事、关我卵事。
那时候我们都没想到，后来我居然做了警察局长。所谓造物弄人，大抵如此。
当然，不管怎么说，混混终究是混混。上下几千年纵横八万里也就那么几个逆袭成功的。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到正无穷的混混终其一生都活在世人的白眼里。
所以刚当上警察局长的那段时间我有点迷茫。走在街上总有很多人围观我，说我身材又好个子又高皮肤又白，夸我我武功又好又讲义气长得还帅，问我年方几何家在哪里有没有对象想不想谈恋爱。
据说英雄酒楼和春风得意楼的老板私下里为了争夺我的代言权差点大打出手，据说很多女孩远远地看我一眼就幸福地晕阙，据说阳谷县城的客栈和酒楼生意好得不得了，客人大多是我的外地粉丝，据说上面正打算把我包装成大宋好青年，广泛宣传。
按说那是我生命最辉煌的年代，可我不知道为什么高兴不起来，似乎有些东西离我越来越远。
我哥找到我的时候一个长相清纯的紫衣少女正红着脸向我问路，我跟她说了半天她都说听不太懂，想请我带路，结果我哥一来她就走了。
我们走进紫石街的时候正是黄昏，太阳斜斜地从街那头照过来，风吹得缓慢而慵懒，青石地面漾着暖暖的夕阳，美好得像一个不真切的梦。
恍惚中我有一种很玄妙的感觉，抬起头，前方的阁楼上有个女孩正安静地看着我。多年以后有部电影叫《喜剧之王》，女主角坐在海景窗台上回眸微笑的样子让无数人心醉，没有人知道那天我看到的画面比《喜剧之王》中的更美。那个人倚在窗台上，身后不是蔚蓝的大海，而是灿烂的黄昏。
我没忍住多看了她一下，我哥回头叫我说，到了，兄弟。
这就是我第一次看见阿怜的情景，她芳华绝代，姿容灿烂。而我瞠目结舌，像个呆子。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个场景，依然感觉像是一场梦。
阿怜是我的大嫂，我哥叫她阿莲。
阿莲，阿莲，这个名字土到土星上去了好不好？
所以我悄悄给她换了个名字，阿怜。
我哥是个创业狂人，可惜少点血性。人善被人欺，我离开清河以后没有人罩着他，当地的黑恶势力硬是把他赶了出来，而他也真是能伸能缩，居然抛弃了清河县的所有产业，跑到阳谷从头开始。
我在恨粪不成粮的同时不得不感慨好人有好报，不然我哥怎么可能娶到阿怜这样倾国倾城的女人？
我哥家在紫石街一百六十八号，他觉得这个数字很吉利，我那时候就住在他家。
不当官的时候觉得当官烦，事多，当了官才知道当官有多好。我们最主要的工作是迎接上级，除此之外就是开各种人云亦云的会，调各种装模作样的研。其实严格来说后面这些也是为了迎接上级，但上级是不常来的，所以如果没有什么大案要案，我只需要每天签个到偶尔根据上面的指示给下面传达指示月底乖乖领工资就行了。
我哥给我买了很多书。他说你现在已经是处级干部了，公开露面的机会一堆接着一堆，要让群众觉得你有文化，要让领导觉得你有能力，不然你不好混。
我说好的好的，要不我运作一下让你进工商局什么的玩玩，你自主创业这么多年了也不见起色，不如先进体制，搭好人脉，看准机会再干。
我哥说你都还没站稳脚跟呢先别管我，我挺享受现在的生活。再说了整个阳谷县都知道我弟弟是警察局长，你觉得我的生意还是问题吗？我打算现在多跑业务，明年开始开连锁店，以阳谷为中心，逐步向全国推广。
如果人生是一部小说，我哥无疑架构了比一般人更宏大圆满的大纲。
可惜他在刚动笔的时候就死了。
从那以后，我再不去想自己这辈子要活成什么样。
多年以后“大郎炊饼”成了知名品牌，全国各地都在卖，但我哥已经看不到了。如果我哥晚点死，他一定会成为中国最励志的创业家，因为大郎炊饼的知名度没比阿里巴巴小多少，我哥却比马云更像外星人。
我哥死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炊饼。写到这里，我感觉自己非常忧伤。
我哥没死之前每天都很忙。基本上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出去了，我睡觉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其实《肖申克的救赎》里说得并不对，我们忙着生存，就是忙着死亡。
于是很多时候只有我和阿怜在家。
阿怜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她总是很安静，安静地做饭，安静地洗衣，安静地看别人聊天。但她不孤僻，你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先笑笑，眼角眉梢如同冰凌初融的河面，让人感觉平和而温暖。没事的时候她喜欢独坐，静静地看着窗外偶尔有飞鸟掠过的天空。
我想她应该是有心事。
后来阿怜告诉我，她是在幻想。她经常幻想自己是一只鸟，是一片云，是一阵抓不住的清风，越过高山，越过人潮，越过开满鲜花的原野。
她在自己的大脑里飞翔。
总是想飞的人，一定很压抑吧？
我也幻想自己是一只鸟，是一片云，是一阵抓不住的清风。但我飞啊飞啊，看不见高山和人潮，看不见开满鲜花的原野。我只看见静坐在窗旁的阿怜。
阿怜原本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性质上属于私有财产。因为拒绝土豪主人的追求，被主人一气之下送给我哥。
得不到我，就让我一辈子恶心。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平静，脸上里没有任何表情。
阿怜说这些的时候是一个早上，我哥出门前和她吵了一架，她心情不好，吃饭的时候喝了点酒。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的关系似乎很差，经常能听见他们在半夜吵架。吵架的第二天阿怜总是脸颊浮肿，衣服盖不住的地方会有伤痕。
每次看见阿怜独自坐着看天空，我都会很难过。
阿怜酒醒以后再也没有提过这个事，不过我们的交流比以前多了一些。
那个年代比较混乱，没有拳头，你脑袋再好使都没用，我哥就是一个例子。所以我每天都要锻炼身体，明器暗器，拳脚功夫，一练就是半个上午。
我锻炼的时候阿怜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看着看着开始发呆。我跳过去在她眼前拂手，问：干嘛呢？
她回过神来，笑了笑说刚刚在想问题。
我从小就羡慕那些游侠，渴望过那种仗剑江湖、拂衣千里的生活。她自嘲地笑笑：有时候做梦都会梦到。
行走江湖很好玩吧？她问我。
嗯，还行。我对他说。
其实我想说江湖一点都不好玩，但是我说不出口，反正她入不了江湖，我又何必破坏她对江湖的美好幻想。
那天吃饭的时候阿怜说：武松，其实我不想做你嫂子。
我心里无比慌乱，没有说话。
良久她叹了口气，说，我想和你做朋友。
我一愣，抬头看着她。
你江湖上的那种朋友，阿怜环顾四周：我们把这里当作一个江湖，可以倾心交谈，尽兴喝酒，好不好？
我说，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那是一个单调的江湖，单调得如此丰满。我们在徜徉其间，满目萧索却又山水昭然。
和我成为朋友以后，阿怜不再坐在窗旁发呆。
我们行走江湖的方式很简单——聊天。
我们的聊天范围很广，从江湖趣闻到宫廷八卦，从逸闻野史到到才子佳人，想到什么聊什么。阿怜在大户人家做丫鬟的时候读过不少书，为了跟上她的节奏，我不得不把我哥给我买的被我用来垫床的书都翻出来读。
阿怜曾经很认真第问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说实话这个问题我没有仔细想过，我只是有一种莫名其妙又虚无缥缈的预感，我会出人头地，像那些写进书里的人一样，站在众生之巅。
然后呢？她问我，出人头地以后你想做什么？
我想了想，说，也许我会做一个隐士。
她摇摇头说你做不了隐士。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你被隐士骗了。有名有姓的隐士都算不得隐士，他们不过是写了几首说自己在隐居的诗而已，目的依然是引人注意。
既然最后要做隐士，为什么还要那个出人头地的过程？她问我。
这个问题的难度对我来说不亚于“反正人最后都要死，活着干嘛”。直到很多年后的六合寺里，我最后一次守着一盏青灯，看它由燃到灭。二十多岁的那个午后我和阿怜坐在家里聊天，其实我对出人头地的幻想已经没有那么强烈，我只不过想找一个不可能的人，和我手牵着手，走过山水，再游过长街。
一天我回家的时候带着一匹七色彩缎，阿怜很喜欢，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谢谢。
其实那彩缎是小玉让我带回来的。小玉就是那个向我问路的紫衣女孩，在城南卖布，她听说我有个女红极好的嫂子，死活要我带一匹最新款的缎子回家，我推辞不下只好拿回来了。
阿怜以为是我买来送她的，我本想解释一下，但是终究没有解释。
她拿着缎子反复把玩，时而披到肩上，时而围到腰上，时儿又在头上缠几圈，在房间里自顾自踱步，又转脸过来问我好不好看。
我说很漂亮，就是缎子一般。
她羞涩地笑笑，问我是做裙子好看还是做上衣好看还是做头巾好看。我想了想说都好看，要不做一件上衣一条裙子再做一个头巾，不够我明天去买。
她笑说够了够了，然而我一直不知道她究竟把那块缎子做成了什么，因为从来没见她穿。
不久我有了女朋友，小玉。
小玉是个好奇宝宝，一挨着我就有问不完的问题。
一起逛街她突然问：你为什么喜欢在房顶看书啊？
整个阳谷县的人都知道我喜欢在房顶看书，但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喜欢。
其实我只是担心长期和阿怜在屋里聊天，会引起街坊邻居碎语闲言。
我对小玉说，你有没有听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这种事情当然是越高的地方越好咯。
小玉说切，整个阳谷县最高的就是县衙了，你怎么不去县衙顶上读啊。
我说那可使不得，那不是坐在县太爷头顶了吗？县太爷会打我屁股的。
哟哟，小玉说那你不是经常坐在你嫂子头顶读书了，你不怕她打你屁股呀？
我说哇哦那里有人卖烧烤，小玉赶紧吊着我的手问在哪里在哪里？
小玉喜欢吃烧烤，给她一个烤串，她能忘掉整个地球。但她总是在吃烧烤的时候眨巴着大眼睛问：你说谁这么厉害，居然发明了烧烤这种神奇的东西？
我回答不上来。
小玉和阿怜不太一样，她滴酒不沾，我觉得这点真好，可我又觉得这点一点都不好。
我没有带小玉去见过家长，我父母走的早，我的家长就是我哥和阿怜，可是我哥经常不在。
我和阿怜喝的酒越来越多，聊的话题也越来越深。
阿怜骨子里其实非常叛逆，一切崇高的东西，在她看来都虚假无比。
有一次我们喝多了酒，她笑着对我说，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最看不起男人。
这句话当然有点当着和尚骂秃驴的意味，我问她为什么。
一切规则都是你们制定的，她说，还要做出一幅是为我们好的样子。
我说冤枉啊，天地良心我没有制定过。
她咯咯笑起来，也对，你，和他们不一样。
都说你是英雄，她忽然很认真地看着我：你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吗？
我当然觉得自己是个英雄，所有人都认为你是英雄的时候，你很难不认为自己是英雄。但我没有这样对阿怜说，我想了想告诉她：我不是英雄。
她哦了一声：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算英雄？
跳得出仁义道德的才算英雄，我说，仁义道德不过是统治的工具而已，摆不脱这个工具就算不得英雄。
阿怜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问：那你欣赏什么样的女人？
我想了很久，说：山阴公主。山阴公主的故事是在我哥给我买的书里看来的。
阿怜又哦了一声，问，为什么？
就凭她敢质问皇帝：凭什么你坐拥三宫六院，我却只能守着一个驸马？
阿怜点点头：继续。
我说，这世界很奇怪，男人睡的女人越多越有本事，女人睡的男人越多却越下贱，男人三妻四妾是齐人之福，女人多交一个男伴就成了水性杨花，真不晓得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我至今搞不懂，那些答案是为了取悦阿怜，还是为了说服我自己。
我对阿怜说，我希望建立那样一个世界，人和人一样高贵，两个人在一起，仅仅是因为互相喜欢。
几天之后，阿怜突然对我表白。
你开玩笑吧？我喝一口酒，心乱如麻。
我认真的。阿怜咬着嘴唇，双眼纯澈朦胧。
我们，我们怎么可能？我说，嫂子你喝多了。
武松，我知道你也喜欢我……阿怜说着向我靠过来，眼波如水。
我浑身寒毛都在颤抖。
我想了很久……
我一下子站起来说，嫂子，武松不是那样的人。你喝多了，休息吧，我出去有点事。
然后我夺门而出，没敢回头。
酒真的不能多喝，我一边走一边告诉自己。我决定去找小玉。
小玉见我见我脸色不好，把门关了带我出去散步。
我觉得小玉真好，忽然想起自己似乎真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小玉还是一副好奇宝宝模样，大概是为了逗我开心，她问：能不能跟我讲讲你打虎的故事？
我想了想，对她说：我那天醉得老惨了，到山上才知道真有虎。进退不得，回去吧，没面子，过去吧，没胆子，干脆爬到松树上睡觉，寻思天亮了和路人结伴一起过冈。哪知还没睡着呢，发现老虎已经在松树下了，一着急，手没抓稳，掉了下去……
然后呢？小玉眼睛里装满好奇。
然后……我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啊。当时我吓得半死，估计那老虎也被我吓着了，愣头愣脑地看着我，我嘭地掉下去，就把它砸死了。
噗……你真能编，小玉说，可你骗不了我，他们抬你进城那天我看着呢，那老虎脸都被你打烂了。
我得确认它死了呀。我说。
我觉得你更适合去宣传部，她嘻嘻笑，你太能扯了。
我无语，其实我对小玉说的是真的。那天我只不过一时兴起对猎户们吹了几句牛逼，说老虎是我打死的（本来也是，反正没人规定说掉下去打死不能算打死），没想到后来居然越传越神，说什么“武松双手轮起哨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说得跟他们自己就在一边看着似的，一点常识都不讲，抡起哨棒打树枝，哨棒和树枝怎么会一齐断呢？稀奇。
吹牛也要讲点讲点科学依据嘛。真是。
小玉还是一脸崇拜地看着我，我突然感觉无比的烦躁。
我回去的时候阿怜的酒已经醒了，静静地坐在窗子边看天空，我舒一口气，又莫名难受。
那个房子再也不是我们的江湖了。
我从出差回来的时候我哥已经死了。
阿怜冷静地跟我说了她和西门庆的关系。
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个****下贱的女人，不是吗？她讥诮地看着我。
我痛苦得蹲到地上。
只是我很不解，阿怜冷冷地看着我，你们英雄不是能跳出仁义道德吗？人和人在一起不是仅仅因为彼此喜欢吗？
想起我哥对我的好，我悲伤得不能自己，我说：你不该害死我哥。
你不知道他是怎样对我的，阿怜笑了，你以为我真是你嫂子吗？
看看这****的心肝长什么样。一个声音响起。
我哗地撕开阿怜胸前的衣裳，一个七色的束胸掉落下来。
阿怜眼神平静，面带微笑。
月亮已经西沉，我毫无睡意。
阿怜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在我心里回荡——
这回你真成英雄了。
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英雄，都是可怜虫。
我不敢去问自己为什么在这样的夜晚想起阿怜，也许是因为我哥，也许是因为她是我杀的第一个人。活着活着，很多不知道的问题我已经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后来我喝过的酒可以淹死一头大象，杀过的人足够判我几百次死刑，而我的心居然再没有丝毫柔软、惭愧。
我离开阳谷，被押到东平审判的时候小玉去很远的路口送我，她抹抹眼泪，笑着说，不管你做了什么，你一直是我的英雄。
那天的夕阳非常柔美，从不喝酒的小玉和我对喝了一坛，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武松，我就在阳谷等你，等到你来。
我转身离去的时候风很大，小玉哭着跑上来，帮我整了整衣服，然后哭着跑回去。我转头望着她的背影，没想过那是自己最后一次踏足阳谷。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燕青笑嘻嘻地站在我的门前。
喝酒去了，招安酒。他说。
招安酒，谁说的？
谁说的都一样，燕青笑得有点无奈，你接受了追求，早晚就要接受开房。
去聚义厅的路上我有点感伤，我对燕青说，梁山曾经是我的梦想。
燕青捡起一个石头远远地扔出去：梦想是什么？梦想就是山巅彩虹，远远的看着漂亮，你历尽艰辛爬到山顶却发现不过是一片空茫。山下的人觉得你很了不起，站在彩虹中，那不过是因为他们离你太远，看不见你被荆棘刮破的皮肤和衣裳。你也没必要作出一副自己就在彩虹中的样子，空茫就空茫，至少爬山时候你是快乐的，不是吗？
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宋江说话慷慨激昂，报效国家，镇守一方，说得好像我们都是好人一样。
我可笑地想起我们曾经自以为是的规则，原来规则的确不能被改变，但规则的制定者是可以的。
宋江发表完讲话，大家开喝。
我已经很久没有喝醉了，很多时候他们以为我醉了，其实我只是不想显得他们酒量差，自己也不想再喝了而已。
梁山的酒和江湖上其他地方的酒都一样，只要不想醉，肚子撑炸都醉不了。只不过在商家的宣传里，这种酒比杨门女将还烈，出门倒，透瓶香，三碗不过岗。事实上这种酒度数跟死海海拔差不多，我们一仰脖子就是一碗，用古龙的话来说，不是喝，是倒。
这种酒价格高昂，却深受各路豪客青睐。因为我们行走江湖，要的不是酩酊大醉的快意，而是是千杯不倒的美名。就像有人愿意花可以买五十头牛的钱去买一只小牛犊身上某块皮子做成的名牌裤带一样。
而有意思的是，我们明明知道彼此喝的酒其实和水差不多，却还要装出一副佩服对方酒量的样子。
一坛水，只要贴上一个酒字，就能变成真正的美酒，这就是江湖。
可是这个浅薄的江湖也要离我们远去了，我突然想多喝点。
好兄弟，一万年！喝！喝！！大家一边喝一边大喊，仿佛这样能排解掉心里的东西。
我喝着喝着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梦里又是黄昏时候的景阳冈。
松风阵阵，残阳如血，一只老虎突然出现我的面前。我抡起哨棒正要打，老虎突然对我说:stop，stop，我是故意来找你的，我喜欢你。
我一听，腿毛簌簌直掉。我说兄弟你搞错了，我承认我喜欢美女与野兽，你的确是是野兽，但我不是美女，我保证以后不喜欢了，你放过我吧。
老虎说你别紧张，我其实是个女人。说着就真的变成了一个女人，背对我坐在石板上。
靠，我说，你到底是女人还是老虎？
我是女人，也是老虎，她的声音很好听:女人是老虎嘛。
我摸摸头:好吧……但是，你说你喜欢我？
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可是，我都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我在心里想，背影看起来倒很不错，谁晓得脸长什么样子，万一是张老虎脸呢？
她嘻嘻笑着，慢慢转身，竟然是阿怜。
我呆住。
黄昏中她端着一个酒杯：你若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