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思道
卢思道（535－586），字子行，范阳（今河北涿州市）人。曾仕北齐为给事黄门侍郎。北周时授仪同三司，后为武阳太守。隋初官至散骑侍郎。诗文风格融合南北文风，为隋代文学的代表人物。原有集，已散佚，明人辑有《卢武阳集》。
《孤鸿赋》是北朝流传下来的仅存的几篇完整赋中的一篇，也是卢思道仅存的唯一的完整赋，为分析北朝作家的赋作情况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材料。北周静帝大象二年（580），杨坚总百揆，迁思道为武阳太守，思道作《孤鸿赋》以寄寓其悲慨之情。
余志学之岁［1］，自乡里游京师，便见识知音，历受群公之眷［2］。年登弱冠［3］，甫就朝列［4］。谈者过误，遂窃虚名。通人杨令君邢特进已下［5］，皆分庭致礼［6］，倒屣相接［7］。剪拂吹嘘［8］，长其光价，而才本驽拙［9］，性实疏懒［10］。势利货殖，淡然不营［11］。虽笼绊朝市［12］，且三十载，而独往之心［13］，未始去怀抱也。摄生舛和［14］，有少气疾［15］。分符坐啸［16］，作守东原。洪河之湄［17］，沃野弥望［18］。嚣务既屏［19］，鱼鸟为邻，有离群之鸿，为罗者所获［20］，野人驯养，贡之于余。置诸池庭［21］，朝夕赏玩，既用销忧［22］，兼以轻疾［23］。大易称：鸿渐于陆，羽仪盛也［24］。扬子曰：鸿飞冥冥，骞翥高也［25］。淮南云：东归碣石，违溽暑也［26］。平子赋曰：南寓衡阳，避祁寒也［27］。若其雅步清音，远心高韵［28］，鸾以降，罕见其俦［29］，而铩翮墙阴［30］，偶影独立，唼喋秕稗［31］，鸡鹜为伍［32］，不亦伤乎？余五十之年，忽焉已至。永言身事，慨然多绪［33］，乃为之赋，聊以自慰云。其词曰：
惟此孤鸿，擅奇羽虫［34］。实禀清高之气，远生辽碣之东［35］。氄毛将落［36］，和鸣顺风，壮冰云厚，矫翅排空［37］。出岛屿之绵邈，犯霜露之溟蒙［38］，惊鱼之密网［39］，畏落雁之虚弓。若其斗柄东指，女夷司月［40］，乃遥集于寒门，遂轻举于玄阙［41］。至如天高气肃，摇落在时，既啸俦于淮浦，亦弄吭于江湄［42］。摩赤霄以凌厉，乘丹气之威夷［43］。溯商飙之袅袅，玩阳景之迟迟［44］。彭蠡方春［45］，洞庭初绿，理翮整翰，群浮侣浴［46］。振雪羽而临风，掩霜毛而候旭［47］，餍江湖之菁藻，饫原野之菽粟［48］。行离离而高逝，响噰噰而相续［49］。絜齐国之冰纨，皓密山之华玉［50］。若乃晨沐清露，安趾徐步；夕息芳洲，延颈乘流，违寒竞逐［51］，浮沅水宿，避暑言归，绝漠云飞。望玄鹄而为侣，比朱鹭而相依［52］，倦天衢之冥漠，降河渚之芳菲［53］。忽值罗人设网，虞者悬机［54］，永辞寥廓［55］，蹈迹重围。始则窘束笼樊，忧惮刀俎［56］。靡躯绝命［57］，恨失其所。终乃驯狎园庭，栖托池御，稻粱为惠，恣其容与［58］。于是翕羽宛颈［59］，屏气销声。灭烟霞之高想，江海之幽情［60］。何时骧首奋翼，上凌太清［61］；骞翥鼓舞，远薄层城［62］。恶禽视而不贵，小鸟顾而相轻。安控地而无耻，岂冲天之复荣［63］。若夫图南之羽，伟而去羡［64］。栖睫之虫，微而不贱［65］。各遂性于天壤，弗企怀以交战［66］。不听《咸池》之乐，不飨太牢之荐［67］，匹晨鸡而共饮，偶野凫以同膳［68］。匪扬声以显闻，宁校体而求见［69］，聊寓形乎沼沚，且夷心于溏淀［70］。齐荣辱以晏如，承君子之馀眄［71］。
（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隋文》卷一六，中华书局，1958年）
［1］余：我。
［2］知音：对自己赏识的人物。眷：眷顾。
［3］弱冠：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冠礼，故指二十岁左右的年龄。
［4］甫（fǔ）：才，方。就：归从。
［5］通人：指学识渊博贯通古今的人。杨令君邢特进：当指北齐左仆射杨湆和邢劭。邢劭在北齐官中书监，摄国子祭酒，授特进。
［6］分庭致礼：以平等的礼节相见。
［7］倒屣：汉末大名士蔡邕因急于迎接天才少年王粲，忙乱得连鞋子都穿反了。这里喻群公对自己也十分器重。
［8］剪拂：洗涤拂拭，喻对人才的培育赞扬。
［9］驽拙：指才能驽钝愚拙。
［10］疏懒：粗疏懒惰。
［11］货殖：指经商。营：经营。
［12］笼绊朝市：指在官场做官犹如鸟被关在笼中和用绳子羁绊一样。
［13］独往之心：指脱离官场隐居的心思。
［14］摄生：指保养身体，养生。舛（chuǎn）和：是说身体失和有病。舛指彼此相违背。
［15］少气疾：指呼吸困难的疾病。
［16］分符：古代帝王分封诸侯或功臣，把符节剖分为二，双方各执其半，作为信守的约证，称做”剖符“。此喻自己接受官职。
［17］湄（méi）：岸边，水与草交接的地方。
［18］弥望：视野所及之处，指阔远。
［19］嚣务：形容政务的嚣杂。屏：指摒除。
［20］罗者：捕鸟者。
［21］诸：”之于“的合音，”把……放置在……“的意思。
［22］销忧：消除忧愁。销同”消“，消除的意思。
［23］轻疾：使疾病得以减轻。
［24］鸿渐于陆，羽仪盛也：见《周易·渐》”初六鸿渐于干……九三于陆，皆以次而进，渐于高位。至上九鸿渐于［逵］，其羽可用为仪，则最居上极。“故以鸿渐喻仕进。
［25］扬子：指东汉哲学家扬雄。鸿飞冥冥：见扬雄《法言·尚明》。谓飞鸿高飞入于远空，距远形微。骞（qiān）翥（zhù）：鸟展翅貌。
［26］溽（rù）暑：形容盛夏湿热的气候。溽指湿而闷热。
［27］寓：寄住。祁寒：形容特别寒冷。祁，大。
［28］雅步清音，远心高韵：形容飞鸿行走的姿态高雅，鸣叫之声清亮，有远飞之志和高洁的韵致。
［29］鹓：即鹓雏鸟，一种与鸾凤相近的祥鸟。俦（chóu）：伴侣，同辈。
［30］铩（shā）：伤残。翮（hé）：羽毛。
［31］唼（shà）喋（zhá）：水鸟或鱼类聚食貌。秕稗：指稻田或旱地杂草。
［32］鹜（wù）：即”家鸭“。鸡鹜为伍：指鸿鸟与身份低下的凡鸟处于同一地位。
［33］永：通”咏“，歌咏的意思。言：句中语助词。慨然多绪：感慨不已，思绪纷飞。
［34］擅：专有。
［35］禀：秉承。辽碣：指东北，为鸿雁产地。
［36］氄（rǒng）：鸟兽贴近皮肤的细软绒毛。
［37］矫翅：展翅。
［38］绵邈：遥远。溟（míng）蒙（méng）：模糊不清貌。
［39］（guà）：受阻，绊住。
［40］斗柄：亦称”斗杓“，即北斗七星中玉衡、开阳、摇光三星。女夷：古时传说中主春夏长养之神。两句谓暑夏来临。
［41］寒门、玄阙：均指夏季避暑之地。
［42］浦：水滨。弄吭（hánɡ）：放开嗓子鸣叫。吭，喉咙。
［43］摩：迫近，擦过。赤霄：火红色云气。凌厉：意气昂扬、奋飞直前貌。威夷：险阻。
［44］溯：逆流而上的意思。商飙（biāo）：指秋风。袅袅：微风吹拂貌。玩：欣赏。阳景：春天的景色。迟迟：徐行貌。
［45］彭蠡（lí）：今鄱阳湖。
［46］翰：长而硬的鸟羽。两句谓鸿雁整理羽翅，成群结队，在水上嬉戏。
［47］雪羽：与下句”霜毛“均状鸿雁秋冬季节貌态。
［48］餍（yàn）：吃饱。菁（jīng）：水草。菽（shū）：豆类的总称。
［49］离离：繁茂貌。噰（yōng）噰：噰同”雍“，鸟和鸣声。
［50］絜（xié）：衡量。纨（wán）：细绢。皓：明亮，这里为使动用法。
［51］延颈：伸长脖子。竞逐：比赛，争逐。
［52］玄鹄：黑天鹅。比：并列，紧靠。朱鹭：一种水鸟名。两句谓失群之鸿与玄鹄、朱鹭等结伴。
［53］天衢（qú）：天路。衢，四通八达之路。冥漠：同”溟蒙“，模糊不清貌。渚（zhǔ）：水中的小块陆地。
［54］虞者：掌管山泽之人。机：指捕鸟的机关。
［55］寥廓：空阔。指鸿雁习惯飞行的广阔天空。
［56］惮（dàn）：惧怕。俎（zǔ）：古代割肉所用的砧板。两句谓孤鸿陷入被束缚关闭于笼中，忧虑被杀害的穷困状态。
［57］靡（mí）：无。
［58］恣：放纵。容与：闲暇自得貌。
［59］翕（xì）：收敛。宛（wǎn）：屈曲。
［60］（bì）：关闭。两句谓从此断绝了高飞于烟霞之间，纵情于江海之上的念头。
［61］骧（xiāng）：本谓马首昂举，此处引申为上举。凌：超越。太清：指天空。
［62］薄：迫近。
［63］这四句谓孤鸿既与鸡鹜同伍，不但受到众恶鸟、凡鸟的欺凌与轻视，而且不以低飞为耻，不再享有一飞冲天的荣耀。
［64］图南：典出《庄子·逍遥游》。鹍鹏有在九万里的高度向南海飞翔的宏愿。这两句谓鹍鹏”图南“之志虽然伟大但不值得羡慕。
［65］栖睫之虫：居于眼睫毛之间的小虫。两句谓这些虫类虽小却不一定卑贱。
［66］遂性：适性任情。天壤：犹言天地。企怀：指欲望。交战：指各种欲望交替冲突。
［67］咸池之乐：《咸池》为周代”六舞“之一，传为尧时乐舞。飨（xiǎng）：通”享“，享受。古代帝王、诸侯祭祀时牛、羊、豕三牲全备为”太牢“。荐：进献。
［68］匹、偶：均指鸿与鸡和野鸭等凡鸟处于同等地位。野凫（fú）：野鸭。膳：饭食。
［69］匪：通”非“。宁：岂，难道。校：疑当为”矫“。见：通”现“，显现。两句谓不追求扬声以得到显闻，难道还要矫己而求为人所重吗？
［70］两句谓暂且寄托性命于沼、洲之间，以心平气和的态度生活于池塘、水淀之中。沚（zhǐ）：水中小洲。夷心：平心静气。夷，平。
［71］齐：同，并。晏如：平静，安逸。如，语助词，用同”然“。眄（miǎn）：斜视貌。两句谓以平静安闲之态泯灭荣辱之心，接受养鸟人的戏弄眷顾。
评
据《北史·卢思道传》记载，卢思道于北齐被灭后入北周，被贬迁为地位低下的武阳太守，他郁郁不得志，因此”为《孤鸿赋》以寄其情“。
赋分序和正文两大部分。
序历数自己早岁即已知名，为北齐权臣杨湆及著名文士邢劭等赏识，仕途坎坷，终于出守东原的生命历程。序自言他”才本驽拙，性实疏懒“，不善钻营牟利，亦不乐仕进。因此三十载官场生活每多坎坷，亦自视为”笼绊朝市“，而追求”独往“的隐居生活。如今以晚岁多病之身”作守东原“，虽受贬迁打击，而能与”鱼鸟为邻“，差堪自慰吧。正由于有这样的身世和经历，当地人将所捕获的离群鸿雁贡献于作者时，便引起了他强烈的同病相怜之情。他认为此一离群飞鸿有三点与自己颇为相似。一是《周易》由飞鸿的”以次而进“特征，而视之为仕进可至极品的象征。如今一旦被捕获，怎可达于上位？二是扬雄《法言·问明》以飞鸿为可飞致高远的典型，既被捕获何以实现其高飞之志？三是在著名赋作家笔下，飞鸿的迁徙或为避炎热，或为避”祁寒“，如今就无法作自主的选择了。素以”雅步清音，远心高韵“而被视为与鹓雏鸾凤等美的飞鸿，如今竟然落到铩翮求生，无可奈何地与鸡鹜同伍进食的地步，这使被迫贬迁，无由实现其高飞之志的作者，不禁”永言身世，慨然多绪“，而要作”飞鸿“之赋聊以自慰了。
赋的正文又可分为三个层次。首先，赋按照产地、冬、夏、秋、春这样一个时空序列，描写飞鸿的生活习性与随意自由、闲适的美好生活，赞美飞鸿的”雅步清音，远心高韵“。作为鸟类中的珍品，禀有”清高“之气的飞鸿，产于辽东碣石，因此，性耐风霜严寒。当寒风乍起，霜雪来临，它便顺风和鸣，矫翅排空，飞越绵邈的岛屿，消失于茫茫霜天。只是，它也得随时提防天敌的侵害——猎者的网罗与弹弓。在酷暑难耐之时，它会以潇洒的身姿，”轻举“”遥集“于”寒门“、”玄阙“来避暑。至于天高气爽、万物摇落的秋季，正是飞鸿的节日。它们啸侣弄俦，或在江淮水边纵情嬉戏，引吭高歌；或凌空展翅，摩云薄霄，超险越阻，好不逍遥自在！特别当彭蠡春早，洞庭水绿，它们”理翮整翰，群浮侣浴“，临风抖擞雪白的羽毛，卷起霜毛迎候旭日东升。时而在江湖，时而在四野觅食。然后，展开洁白无比的羽翅，在噰噰关关的赓续唱和声中，高逝远方，为春天平添了一幅绚烂多姿的画图。
其次，赋特意讲述了一只酷爱自由而横遭捕获的孤鸿的悲剧故事。当偶然远离雁群时，此一孤鸿仍在尽情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它或晨沐清露、夕息芳洲，或顺流漂浮，避暑违寒，乐于与朱鹭、玄鹄之类名鸟为伍。但就在他厌倦了空阔天际而再次降临芳菲的河洲时，不幸落入猎者的网罗，从此开始了其悲剧历程。它”窘束笼樊，忧惮刀俎“，终于无奈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翕羽宛颈，屏气销声“，”灭烟霞之高想，江海之幽情“，被驯养成为人家的玩物，落到了连恶禽、小鸟都可以随意轻视凌辱的地步！
最后，作者由孤鸿得出了一种对于世间万物及人生的认识。鸿雁虽有图南之羽，冲天之志，它的奇伟却未必值得羡慕；小虫虽是微物，却未必就一定下贱可鄙。物各有命，只不过是各遂其性于天地间罢了。如落到与鸡鹜为伍的孤鸿，就只有忍辱忘荣，接受低贱生活，做他人玩物了，这时如果还扬声以求显闻，矫己以求为人所重，就没有什么价值意义了。言外之意是自己既被贬迁，也应该去除荣辱浮沉的计较。这种消极认识透露出作者浓烈的人生失意感慨。
从全赋精神气韵看，本赋将北方劲健之气与南方绮丽文采有机结合，故能取南北之长而弃其短，从而成为南北朝后期融会南北文风的代表赋作。
（刘志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