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外科护士台，凌远走过来，问护士：“李睿呢？”
护士：“李大夫去急诊了。”
凌远转身往急诊去。
急诊手术室内，一个已经昏睡的患者躺在治疗床上。
围了5、6个学生，另有几个已经40来岁的进修大夫。
一个学生正把无菌铺巾铺好，另一个学生问李睿：“李老师，中医科王大夫问，半个钟头能完么？要完不了，还得再加一次麻醉。”
李睿：“半个钟头有点紧张，你打电话——”
凌远开口道：“等一下，我跟你一起。”
凌远人随声至，进来便拉上口罩，走到无菌区，极麻利地戴上了手套，走过来，看看躺着的病人，迅速检查各处伤口，也不抬头，冲李睿道：“你一半我一半，20分钟足够。不过都是皮外伤，还至于叫中医科做两次针麻？”他说着冲一学生，眼神指示病人腿部，“摇起来。”
学生还发愣，李睿低声示意：“凌院长让你把病人腿部抬高，现在可以上下肢伤口同时进行了。”
两个旁边的进修医生互相望了一眼，看看凌远和李睿，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更往前探了探头。
李睿冷淡开口：“一个外伤，用不着你我一起配合。”说罢就要摘手套，旁边人等或惊讶或尴尬，却都不敢看凌远，凌远却神色平静地道：“伤虽是皮外伤，伤的地方却太多，我一人也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缝完，一起吧，不用让他加麻一次了。”
李睿的表情僵了一下，却并不愿当着学生与他争执，
凌远：“李睿，你第一天进外科，就是在急诊手术室，我让你缝合头皮，你拉断一根弯针，但完成了缝合，我训斥了你一顿，可是心里明白，你会是这医院前后10年，最出色的外科医生。”
旁的人纷纷打量两人，李睿眼里闪过茫然和些许伤感，然后是更深的愤怒，不再看他，拿起来了持针器。
轻轻的卡卡两声，李睿和凌远几乎是同时将弯针卡上了持针器，凌远低头开始缝合，李睿却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眼中瞬间迷惘，而后，低头开始缝合。
急诊手术室内除了轻微的剪刀剪线声音之外，没有其它的声音，墙上挂表分针枯燥地滴答前行，16分钟过去，凌远和李睿已经同时对着最后一个伤口，便是患者脸上从脑门一直划到嘴角的大口子。
凌远：“眼科包。”
学生赶紧将眼科包递过来。
凌远开针上线，8针一气呵成，而李睿与他配合剪线的动作，竟仿佛一人完成。
旁边学生和进修医生几乎是看得呆了，直到凌远抬头，李睿将敷料铺上，最近的学生才如梦初醒地赶紧小跑到无菌台拿了无菌纱布。
李睿手指轻绕纱布卷，手腕微微抖动，一条条纱布撕下来，将伤口裹好。
凌远：“我在外面等你。”
李睿包完最后一个伤口，病人恰好睁眼，仿佛刚睡了个好觉，有些迷蒙。
李睿：“三天换药，一周拆线，不要动水，不要洗澡。一会儿去打破伤风针。”
他说完出去，病人尚愣神，看旁边，疑惑地问：“咋这么多人？刚才说，我这么多伤口可能得进楼上手术室麻醉的大夫呢？这是……病房？”
凌远站在医院天台上，李睿走过来，凌远回头，还没说话，李睿已经开口，眼光凌厉，语气尖锐：“凌院长，请您告诉我，您想让我做什么样的，什么程度的妥协。是假装没有听见金副院长的话？还是干脆假装忘记有一个20多岁的女孩子，因为不止一个医生无视国家规定，不但做了明令禁止的操作，而且为了钱无视人命？出了事无所谓？还是需要的时候，让我作为手术医生做假证。”
凌远脸色微变，一字一字地道：“李睿，这是你心里想的？你觉得，我会为了医院名誉，让你去做假证？篡改病历，欺压病人？”
李睿冷笑：“一个刘茂然那样的人渣，你都要为了“医院的利益”庇护，我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真正的底线。”
凌远脸色越发苍白：“你说我庇护——刘茂然？”
李睿讽刺地笑：“不是他，难道院长考虑的是——病人？”
凌远抓住天台的扶栏，说不出话。
良久。
李睿脸上的讽刺被悲伤和失望替代，开口道：“今天，当我跟你一起站在急诊手术室的时候，卡上弯针之后，我自然而然地想听你的指示，心里在等凌老师说，可以开始了。10多年前，那时候我们一届的同学，都很怕要做操作的时候，恰好你进来。大家说你自己水平太高，要求也高，总能挑出毛病，嘴巴还刻薄不留情面，看见你，就会抖，能做好的，也做不好了。可是我从来没有，从那时候，一直到我的第一台开腹手术，我第一次接高处坠落伤病人，只要看见你走进来了，我心里就踏实了。有你在，似乎千钧重任，也有人顶了。”
凌远沉默地吸烟，不答。
李睿继续说：“3年前，你从美国回来，我当时很天真地，觉得许多只是梦想的东西，终于有了机会变成理想，也让我能有为此而努力的扎实的信心。”
凌远慢慢转过头，声音沙哑地开口：“李睿，你是要对我说，我曾让你报以虚幻的希望，而现在，你越来越对我失望，对吗？”
李睿不语。
凌远长长出了口气，神色说不上是嘲讽还是苦涩：“我可真是天才，真能……全方位地坑蒙拐骗啊！”说完这句话，凌远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挺直身体，平淡地道：“如果患者告，我绝对不会施以任何阻挠，更不会让任何一位第一医院大夫做出有违职业道德的伪证，我会请所有参与抢救的医生，实事求是地提供所有病历、检查、记录。但是，如果患者和求子方以及博爱医院达成协议，决定协商解决，那么我要求第一医院的所有大夫，尊重患者自己的选择。”
李睿定定地看着凌远，失望已达极点。冷笑，尖刻地说：“这种尊重，就好像从前他所在医院，尊重被他侮辱的，未成年的女孩子不敢声张的选择同样程度的尊重？一个尊重，就把管理者本身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凌远努力维持平静，声音却明显软弱：“我会给他院内处分、撤职，自下周起摘胸牌，不再参与任何临床诊疗，只保留科研职称。”
李睿脸上嘲讽更甚，哈哈大笑：“这可真是严办！撤职、摘胸牌，把对廖主任和林大夫的严惩加在了一起。”
凌远回身一把抓住李睿胸前白大衣，激怒地，两人脸对脸鼻子对鼻子，凌远怒道：“李睿！”
李睿随手就化解开，冷冰冰地道：“你愤怒什么激动什么？难道不是？事实是最难听的，对不对？但事实是你做出来的。”
凌远完全不能控制情绪，一拳挥向李睿，被李睿轻轻巧巧架开道：“院长，论打架，恐怕10个你也碰不到我。好，我明白了，谢谢你给这么高的待遇。对廖主任和林大夫，那是为了堵公众和媒体的嘴，刘主任这里，给了这么严的惩罚，牺牲王牌生殖专家，居然只是为了平我——或者还有秦大夫和其他小大夫们的民愤？”
凌远望着远处天幕，声音发沉：“李睿，我明白你恨不能杀了他，其实我——”
李睿声音激愤地：“你不用混淆！对，我恨不能活剥了这老畜生，但是只要我拿不出证据告他，我认，身在法制社会，我尊重法律，致强奸罪，需要原告和客观凭证同时存在。可是他非法行医，证据确凿，将此上报上级卫生部门，记入档案，吊销执照，这是医院管理者的责任。你就是为了种种利益，可能的麻烦，在逃避你应尽的责任。”
凌远慢慢转头，看着他，终于点头：“好，是。”
李睿转身要离开，神色愤怒已极。
凌远说到：“小睿，坚持有原则是很好，可是，你能不能也接受，有些时候，有的人，可能真的没有能力那么坚强，扛得住许多客观的东西……”
李睿：“谁？你？医院？你难道不觉得，即使是为了让这个医院变得更好的这个初衷，你妥协得也已经太多，已经背离了你努力的初衷吗？！”
凌远：“背离初衷？”
李睿：“廖老师的离开，我还能说服自己，这只是牺牲，那么如今，刘茂然的院内处置……我只能说，这里不是我想看见的样子。如果是这样，我宁可回到3年前，管理比如今更混乱，但是尚有个是非曲直的从前。”
李睿已经走到了天台进入楼梯的门口处，凌远还站在原地道：“李睿，如果不将这次代孕事件上报部里，吊销刘茂然的行医执照记入档案，你会选择离开，是吗？”
李睿站住，回头，看着凌远，似笑非笑：“那么，权衡利益，一个刘茂然换一个我，生殖中心的项目比移植中心的项目，你怎么选？”他笑笑，“我如今没有刘茂然的学术地位，但比刘茂然年轻，未来有很多可能，可是，我能做的，你都能做，刘茂然能做的，只有他能做，事情捅开来，损失的不止一个专家和生殖中心项目，还有医院的名誉，公众的指责……”
凌远肩膀微微发抖：“我只说一遍，不管你信不信——如果你想走，我不留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离开，对你有好处。不管刘茂然立刻走还是再留一段，这里，对你而言，都是有太多难以面对的……”
李睿望着他，胸口微微起伏，突然几步赶过来，冲到他面前大声道：“不是！我没有什么难以面对！这种难受这种愤怒这种……屈辱，都不足以让我离开这个——”他停了一停，一字字地，“这个，可以说是我长大的地方。”
凌远许久不语。
李睿最后说出一句：“如果我真的离开，只是因为，这里让我失望。”
刘茂然在自家客厅里抱着双臂走来走去。
他眼神变换莫测，时而深思熟虑，时而焦躁，时而似有得色，时而略微恐惧。最终，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嘴角带着孤注一掷的狞笑，拿出硬盘，上传几张照片，发了一封邮件给许楠。
李睿家里，许楠对着电脑屏幕，神色又是惊讶又是恐惧又是愤怒，此时她的手机也打开着，那边是刘茂然的声音：“……你的这个混账男人非得跟我过不去，想让我离开医院离开实验室的话，跟杀了我也没有区别。如果你没办法让他识时务些，我也不在乎什么名声，这些照片，我就让全世界都看见，让那****混账一边看着他的老婆怎么在我身子底下，一边听着旁人把他当全世界，最大的笑话！”
许楠摔了电话，抱着头，拼命地摇，把电脑屏幕推开，又用被子把它包起来，神经质地往床底下塞。
此时的许楠已经完全失控，仿佛受惊而疯狂的小猫，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缩在床的一角，瑟瑟发抖，随即，嚎啕大哭。
李睿回家，一推门进去许楠就朝他跑过来。
李睿握着她手，忽然发现她微微发抖，盯着她问：“楠楠，怎么了？”
许楠颤声道：“我……我做了噩梦，很……可怕。”
李睿伸臂抱着她，神色又是心痛，又是难过：“别怕，别怕，”他把她抱得紧一些，脸色显出了悲愤，低声道，“楠楠，对不起。”
许楠：“什么？”
李睿：“那个畜生，他应该永远在监狱，可是——”他一拳捶在墙上，“他却很可能还继续被称之为“刘医生”！”
许楠怔怔地望着他，半天才极小心地问：“你是说，医院可能不追究他？他还要……”
李睿：“医院会处分他并取消他的门、急诊资格，他很快会离开我们医院，多半会出国。对不起楠楠，对不起，我竟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继续做医生，可能还要继续坑害跟你一样的女孩子，我……”
许楠：“不不，小睿，只要你好好的，我们好好的，我……我们忘记……”
李睿抱头：“怎么忘记？！如果他竟然还自由自在地在这片蓝天下，甚至是穿着白大衣跟我一样地，被人称之为医生，我简直再也无法对任何一种对医生的谩骂指责，哪怕以前我认为是无理的——挺起腰杆做医生。有这样一个败类，我们却因为各种理由，包庇着他！”
许楠愣愣地望着李睿，半晌无语，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