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亲前,他终于从大伯王敬海嘴里摸清了柳家的老底。很久以前刘家庄一有个教书先生,老伴儿只生得一个独生女儿。
后来大旱,他们收留了一对逃荒的母子。那孩子长得清秀灵巧,又和他女儿年纪相当,女的有一手好针线,便把他们收留了下来。让孩子跟着刘先生半农半读。孩子长大后入赘到了刘家。谁知这孩子后来竟然中了进士,还弄了个县令来当。可是女婿还未到中年却弯腰驼背罗锅起来了。
在那昏天暗地的年代,他那个愚忠保守的小小县令,‘达’也很难兼济天下,只好退而独善其身了。山东上任一满三年,就辞官回乡了。回来后盖了家庙,供上家谱,他们供奉的祖宗就是宰相刘墉。说是在山东打听到了宗族,认了祖,归了宗。
由于他这官当得清廉,很有老宰相的作风。当时离开县衙时老百姓是夹道相送,名声在外,几乎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世。刘家在村里开了义塾,大家的孩子都免费在那里读书。宰相之后能到他们这里老落户生根,乡里也觉得十分荣耀,于是,刘家理所当然的成了名门望族。人们都叫他岳父为刘老太爷,称他为刘老爷。
那刘县令的一个儿子见老爹文不能兴国,于是弃文从武,投笔从戎去了。只可惜当时军界混乱,投错了主儿,不久兵败,只得仓促逃命。最后杀富劫贫、打家劫舍,作了一个不好、也算不得很坏的土匪头子。
宰相之后,却出了个做土匪的不肖孙子——老县令气昏了头,说什么也不肯认这个土匪儿子,说是有辱门风。儿子也只好带着抢来的夫人和财物在村头另立门户,为了不丢祖宗的人,改做姓柳,唤作柳思飞。
谁家有红白喜事,柳思飞总是亲自前往,缺财助财,缺力助力。虽然干的是玩命的买卖,在当地,却并不以强凌弱——他们只做外地的买卖,这叫做:“兔子不吃窝边草”。四处乡邻虽对其是褒贬不一,但并不是恨之入骨,所以倒也相安无事。
柳家一天天壮大起来,而刘家却死的死,嫁的嫁,一天天衰落了下去。刘老爷临终告知泪啼满面的儿子,只要子孙以后不再当土匪,就可认祖归宗。柳思飞果然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了,并继承了祖业,回到了刘家庄。却不知为什么,柳思飞却不肯继承姓氏。不过不管姓刘还是姓柳,刘家和柳家的男人成年以后,仍然会罗锅。直到现在,他们柳家供奉的还是刘家的祖宗,只要人死了写灵位,柳字就写成了刘字。
也许真是托祖宗的庇护,老祖宗阴差阳错的那么一改姓,还改出了运气来了。若干年后,柳家不但避过了各种批斗,还成了与“封建残余彻底划清界限的无产阶级”。所以柳家的大孙子柳金根还有机会混个小小的会计来当。可别小看那只是个小队会计,在那个“一天吃两,饿不死司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着炊事员”的年代,那可是一家人的性命所系。
可是柳家终究是个镀金的癞枪头,看着光鲜,不顶用。别看一个个长得英俊、洒脱,但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个个都黯然失色了。他们家能够名媒正娶的寥寥无几,他们以柳家特有的换亲、抢亲、私奔的方式,来延续那不知驼了多少代人的血脉。
王志伟终于说通了父母托媒人去提亲,媒人回来就是那句话——柳家说哥哥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妹妹的暂时不谈。他们也曾想着帮衬着柳家给柳相说个媳妇,人家一听是罗锅家的,那是免谈。即便是闺女有那个意思,也没有哪个闺女敢私自决定。毕竟是庄稼人,如果嫁个汉子以后会罗锅,那可是有吃不了的苦啊。
更何况,他们还要求人家闺女不但要长得漂亮,还不能有点憨傻的毛病,柳家说了,缺只胳膊少条腿都没关系,一定要漂亮、聪明。完了,他王志伟的老娘把亲戚都托遍了,也找不到一个敢揽这事的主儿。
提亲不成,儿子这边却不好交代了,这孩子从小扭惯了。“我到南方打工去!我离开这个家,也让你们眼不见心不烦,好好清静清静,省得我给你们丢人显眼!”王志伟托早就听亲戚说,广州、深圳那边是遍地黄金啊,早想出去长长见识,趁此机会,他想出去闯荡闯荡。他打定主意就悄悄地安排行程。
王志伟老两口气了个要死要活,志伟爹嘴里骂着:“我没你这个没出息的儿子,滚!想往哪里哪里滚就往哪里滚!”儿是娘的心头肉,志伟娘既拗不过儿子,又拗不过丈夫,心疼的直掉泪:“你把孩子逼走了,要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的,让你后悔一辈子,我和你没完!”
这是一个春天的黎明,几声鸡鸣和犬吠伴奏着时不时的汽车轰隆声,汇成了乡村深夜的小夜曲。小村边上的人们已经开始习惯了这种轰隆声,犹如新婚的妻子会慢慢的习惯丈夫的鼾声一样,从不习惯到可有可无,最后变的不可缺少。两个小村就这样依偎在公路的臂弯里静静的睡着,就在小村里的人们都还沉醉在香甜的美梦里的时候,王志伟早就来到这条公路的大槐树底下等人了。
几前年,修路拆去了路边好多的破房子、土院墙,只有正对刘家庄大街的这一棵上百年的老槐树刚好不碍事,还侥幸的颐养天年,矗立在那里,为小村撑开一把伞,呵护着小村的人们。它在那些幼小的杨树苗之间,十分抢眼,渐渐成了三里五村的人们赶集上会预约的标志点,等人的好地方。
连几岁的小孩子,也知道这棵槐树的确切位置,和这棵树带来的好处。‘大树底下无茂草’,这棵树底下有着三间房屋那么大一片干净的白地,路边的其他地方,呵呵,则是杂草丛生了。不管是因为没有草才落脚的人多,还是因为人多才不长草,反正,这里没有杂草已经是很多年的事实,树下边几块砖头,一条石板,成了来往人们歇脚乘凉的好地方。
他忐忑不安的在路边踱着步子,心里不住的在念叨六月。可是哪里有六月的影子啊!“鸡已经叫了两遍了,怎么还是不见人影?”王志伟焦急的在树下转来转去,装满行李的编织袋斜依在树上,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次次向村口张望,又一次次唉声叹气的回来,泄气的一屁股坐到编织袋上。
“哎!这六月不会是睡过头了吧?怎么可能呢?这么大的事,她还能睡得着?”王志伟埋怨道。“前天把唯一的一块手表都让人捎给了六月,让她记好时间,宁早勿晚,哎——第一趟去县城的客车早过去了,第二趟再赶不上,恐怕就永远走不了了!如果走不了,那柳老头真要六月换亲可怎么办?那我们这婚事岂不是一定泡汤了?哎!你说这个六月,怎么就……”
王志伟一边埋怨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的笼罩过来,犹如是一层密不透风的油布从头到脚把他裹了个严实,闷的他喘不过气来……“刘家庄”,王志伟嘴里嘟哝着这个让他无奈的小村的名字,一种无名怒火焚烧着他年轻的心——
“呵呵,都什么年代了,柳家还想拿自己的闺女去给儿子换媳妇!想拿他的心上人柳六月去换亲,门都没有!”王志伟气愤不过,“你换你的亲,我走我的路,反正我王志伟就是被这个所谓的罗锅给逼上绝路的——呵呵,等生米做成熟饭,你老罗锅爱怎么换亲就怎么换亲吧!”
一股凉风袭来,沉思中的王志伟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整个村子黑糊糊的一片,连一丝灯光都看不见。村里的人还沉浸在睡梦中,对公路上呼啸而过的汽车罔若未闻。偶尔能听到几声公鸡的鸣叫声,提醒着这黑夜要一点点的过去了。慢慢的,远处天快要亮了,似乎可以望的见模糊的村落笼廓。也许,他就此要和家乡说再见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衣锦还乡的那一天。
想着,等着,慢慢的有些睡意。坐在编织袋上刚一打盹,就恍惚听到一阵急叫骂声由远至近,声声逼近,赶忙睁大眼睛仔细寻找,果然看到了一个慌张的人影——来人好象不是六月:“天呀!是柳卿,六月的弟弟!六月肯定出事了!”
他惊呆了,犹如被泼了一头冷水,茫然不知所措。近了——近了——是柳卿!他气喘吁吁的跑到公路上,四下里张望一下,看到大槐树下果然有个人影,就向这边跑来。“你姐呢?你姐姐呢?!”王志伟双手扳着孩子的肩膀,急切的摇晃着,一脸惊慌的问道
柳卿的怀里抱着一个包袱,喘了口粗气说道:“我姐——她——她来不了了,你不要等她了!”“你说什么?她……”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么能后悔呢?不是说好了吗?“你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了?”
“她让我爹锁起来了,你自己走吧,这是我姐给你的,她等你回来,我娘说了,你要争气,我姐等你两年,这里,有我娘撑着,挣了钱,能给我哥找上个媳妇就行,不一定非要换亲的…….”柳卿还是气喘吁吁的。
“站住!你给我站住!”柳卿一惊,回头一看:“天呀,我哥哥追来了,我惨了,你快跑吧!”
王志伟一看柳相已追到了马路对面,正好被一声刺耳的鸣笛声隔在了那里过不来,正干着急。他走吧,不放心六月,不走吧,这事没个结果。
他犹豫着,“这……这……”“你快跑吧,否则就走不了了,你怂恿我姐跟你跑,我大哥饶不了你的。这里有我娘呢,你还信不过她?”柳卿着急的建议他,生怕大哥打了这个未来的姐夫。
王志伟眼前闪过六月娘和蔼可亲的样子,又听着路那边柳相那愤怒责骂声,正不知道是否真的离的开。
天无绝人之路,拐弯处一道光亮直射过来,刚好是到县城的汽车来了,王志伟急忙摆手示意停车,随着“嘎——”的一声刹车,他抓起编织袋就撂到车上,拽过包袱跳上了车,向柳卿喊了一声:“一定要让你姐等我——”就消失在黎明的夜色里。
原来前两天,王志伟看娘多次托媒不成,就偷偷琢磨着和柳月商议商议,一起私奔。一面准备自己的东西,一面让柳卿把六月约出来,两个人在小河边的小树苗圃里商量了半天,才说动六月跟他走。
可是六月根本就没有出过远门,哪里敢离开家?当晚,柳卿娘看女儿情绪低落,刚安慰两句,女儿就大哭起来,她把和王志伟准备一起离开的事都告诉了娘。这可把柳卿娘给吓得不轻,虽然她一向支持女儿跟王志伟来往,那也是指望王家能帮忙给儿子说个媳妇,既成全女儿,也不耽误儿子。
可是,如果女儿真的私自跑了,那柳家可落个什么名誉?再说,这一个女孩子一旦跟男人跑了,如果他们两个婚事最后不成,那女儿岂不是全毁了吗?即便是成了,也会让婆婆家一辈子都看不起呀!她矛盾着一直劝道女儿,不能跟王志伟私奔。
可是这些劝导的话全落在院子里收拾东西的爹爹柳金根的耳朵里,他干脆一把锁把她娘两个一起锁到了屋里,把钥匙往裤腰带上一拴,自己睡觉去了。